“師父——!”
師父渾身被扒去了衣物,頭顱和四肢被死死地釘在墻上,師父死了。
師父死了?
我的心臟有過一瞬的驟停。那種叫做心痛的感覺,對,就是那被我塵封了數百年的情感,熟悉而又陌生,忽然之間又涌進了我的心房,是那么地……猝不及防。
……
三年前——
“涼燊,來喝點水。”
在海上漂泊了數日,我的眼前出現一道模糊的白色身影,‘涼燊’?涼燊是誰?我從出生開始便沒有名字,父母都喚我“賠錢貨”,而我倔強地不承認那是我的名字。涼燊是誰?管他呢!我只知道我快要渴死了!我乖巧地張開小嘴,吮吸甘露。
“涼燊,慢點喝,不著急,這水都是給你的。”
這大概是我聽過的聲音中,最為動聽的了。從來沒有人用這么動聽的聲音哄過我。這人是誰?我拼命地想要把眼睛撐大點,哪怕一點,可他卻用手輕輕遮住了我的眼。
“涼燊,日頭太大,小心灼傷了眼,且閉著休息休息。”
我乖巧地把雙眼閉上,很快便陷入了一片腥紅粘膩的夢境之中……那是父母的血,他們的血染遍了我周身的海,他們的頭顱在我身旁晃蕩而過,凸起的雙眼將我盯著,仿佛心有不甘。
我這是,在哪?
哦……我在海里!我不是坐著竹筏嗎,怎么到了海里?
我記得……好像是有幾個神仙和魔物在我們頭頂上的那片天打架……是的,當時父母害怕極了,于是將我扛在頭頂,為他們擋災。我應該哭鬧表示抗議?還是舍生忘死,甘當盾牌?畢竟一個好人在面對危險的時候必定會身先士卒。就在我沉默的片刻,誰承想,不知從哪里飛來了一道劍影,利落地劃去了他們的頭顱。頭顱在竹筏中滾了幾滾,連同軀干,還有活生生的我,一起跌落了水中。
是啊,我就是這么跌落海里的……
“涼燊,醒醒,你在做噩夢嗎?你渾身都在發燙。”
似乎有人在叫我……我蹙了蹙眉,沒能醒轉,因為眼前有兩顆頭顱,睜著幽怨的目光,將我死死盯著……
“涼燊,涼燊……”
我感覺有個微涼的掌心覆在了我的額頭。夢里,我掙扎著夠著了竹筏……然后,我猛地把眼睜開……
“涼燊,你夢見什么了?”
“我看見兩顆頭顱……慢慢沉入了海底。”
我終于看清了眼前這人,他穿著素衣白裳,生著極為好看、溫良的眉眼。他的懷抱像冰玉床般舒服,惹得我蹭了又蹭。
……
“涼燊,你愿意做我的弟弟嗎,讓我來照顧你?”
“你看起來像個好人。”
“所以……你愿意叫我一聲哥咯?”
“不愿意。”
“.........”
“你做我的師父吧,我今生要做個好人。”
“.........哈哈哈!那就讓我教你做個好人!哈哈,涼燊!你可得用心學!哈!我有徒弟了!”
我被他眼中的驚喜感染,不由得彎起了唇,他見狀,肆無忌憚地捏住了我那肉嘟嘟的小臉蛋。從此我們師徒二人相依為命。
師父習慣辟谷,對外物很少有所需求,給人看病驅邪常常不收費用,以至于一窮二白,讓我饑一頓飽一頓。對于這樣一個人,我卻破天荒沒有生氣,也破天荒沒有輕賤。和他相處久了,我發現周圍的人也有著和我一樣的情緒,我便時常盯著他看,最后把一切原因歸結為:他舉手投足間有一種讓人贊嘆又無法企及的光輝。
……
像師父這樣無欲無求的人,有些時候也會做一些讓我無法理解的事情。
我五歲那年,第一次洗手給自己做了羹湯,沒有師父的份。
師父嗔怪:“涼燊,你怎的不給為師留一碗?”
我是有著好幾百年記憶的人,自知辟谷之術修習不易,于是隨口答道:“師父已經是走在辟谷大道之上的人了,既然還未修成正果,自當一以貫之,又怎可為了這一時的口腹之欲而壞了修行?”
師父聽后,嘴上稱是,還夸了我一通懂事,卻怎么看怎么都有點萎靡不振的樣子,直到我吃飽喝足,他才忽然來了勁兒,主動提出要給我收拾碗筷。我覺著反常,于是后腳跟著去看他,結果發現他在喝我喝剩下來的湯……
……
“涼燊,你又長高了,看為師親手給你縫制了衣裳。”
“師父,你這針法歪歪扭扭的,干嘛費事親自縫?用個術法解決不就好了!”
……
中秋月圓,一個被師父救治過的小女孩給我送了塊印著兔子頭的月餅,我嫌棄幼稚,轉頭就把月餅送給了師父。師父當即‘吧唧’親了我一口,不顧我的抗議,揉著我的臉蛋興奮不已:“涼燊,你好可愛呀!哈哈,兔子頭的月餅。涼燊,你就這么小布丁的一個,也挺好!”
“好什么好,老被你欺負!為老不尊!”
對于我的話,師父將重點放在了第二個‘老’字上面,他在月光照耀下的湖水里照了又照:“老嗎?師父哪里老了!明明還是年少輕狂、豐神俊朗的模樣!”
“呵呵……”
“涼—燊——!”師父嗔怪,一手迅速將我攔腰截住:“為師看你又欠揍了!”
我:“.........”
……
“師父,你再不收費我連饅頭都沒得吃了。”
師父輕笑著摸了摸我的頭:“我月初在后山撒了菜種,涼燊以后不用吃饅頭。”
“真的?”我有些驚喜,連忙跑后山去看,卻見一條條土埂子上雜草叢生,只有零星幾片菜葉夾雜其中,還是蛀了蟲的。我愣了一下,隨即打算去找師父問問,誰承想一回身便撞上了師父的膝蓋。我疼得摸了好一會兒額頭,發覺師父沒什么反應,于是抬頭看他,卻見他好似受挫般,盯著土埂子,一臉的不解和憂郁……
“師父,你真的就只是——撒——了個菜種?”
師父點了點頭。我無語望蒼天。
“師父,我明天還是得繼續吃饅頭的。”
師父又點了點頭。
我往回走了幾步,見師父沒有跟上來,于是又回身看他,見他那頎長的身影在風中孤立顯得格外出塵飄渺,我不禁問:“師父,你當真就無欲無求嗎?”
師父回身向我走來:“涼燊何出此言?”
我搖了搖頭:“算了。”——我覺得我那一問有點多余,我看人向來只愛看別人如何作為,而不是如何說。
師父沉默了一會兒卻道:“為師并非無欲無求,”他凝望著遠方,“為師所做既為蒼生,亦是為了涼燊。”
師父的回答讓我有些驚訝。
為了我?師父已經將我和蒼生擺在同等位置了嗎?
我當然不相信,只是我并沒有和他爭論,畢竟第一次聽到有人對我說出那么好聽的話。
自那以后,我常常留意他的言語,這才發現,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請為涼燊祈福”。
……
眼前——
時隔半年有余,師父就這樣赤條條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那勝雪的肌膚上殘留著可疑的痕跡……
我一提氣,勉強立于半空,伸出手探向他的頸動脈——毫無疑問,他已生息全無。
“師父真的……死了?”我的心臟又一次驟停。
原來,當看見師父死了,我的心是會痛的。這撇腳的師父,怎么就讓我心痛了呢?我明明,明明不甚在意他的死活,他被打,或是被關,我從來都不著急。我總覺得他是個不會死的存在,原來……他是這樣脆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