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燊!憐燊!”我立在一處礁石上呼喚。其實不用我呼喚,他也能感應(yīng)到我的到來。對此,我一直都很困惑。
憐燊擺動著尾巴游了過來。我對他笑了笑,然后瞥了眼魔尊……我本是想確認一下他和我之間的距離,誰承想,我看見魔尊在見了憐燊之后,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和打擊,現(xiàn)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
憐燊也有點反常,一雙呆滯的目光忽然轉(zhuǎn)向了魔尊,就那樣一直盯著。
“憐燊,這次之后,恐怕是永別,你應(yīng)該看著我,別看那個魔頭。”我吃味道。
憐燊沒有反應(yīng)。
我玩弄著它尖尖的耳朵:“憐燊,我這一世是不是太短了點?我才六歲!本該在家接受投喂的年紀,可我卻要面對生死了,真正的生死。憐燊,你當時決定犧牲自己去容養(yǎng)朋友元神碎片的時候,一定也有過糾結(jié)吧!”
憐燊:“.........”
“憐燊,你這六年過得好嗎”
憐燊:“.........”
“我知道你肯定過得不好,但我過得卻不賴!三歲以后就找了個便宜師父,有吃有喝也有住。這三年過得……幾乎勝過了以往的幾百年。
我這一世從未讓血污沾過身,還跟著師父學了些正經(jīng)法術(shù)、禮貌規(guī)矩、好人準則……你說,我算不算得上一個好人了?”
憐燊:“.........”
“按照師父的標準,我肯定還不夠格,但我一定會拼了最后一口氣,將好人做到底!你信是不信?”
憐燊:“.........”
“哈哈……實話說,我自己也不太相信!”
我為憐燊挑去發(fā)絲上纏繞的水草,又絮絮叨叨地說了我這一世的所見所聞,憐燊全然不管我說什么,他只顧垂淚,顆顆珍珠從我指間滑落,掉進海里……我倏地握緊拳頭:“無侜,你不知道我用不著了嗎?!”
無侜毫無反應(yīng)……
我憤怒地往海里打了幾個空拳,一些魚類受了驚嚇到處亂竄,撞得憐燊搖擺不停,魔尊一根蓮莖甩過來,將我纏了狠狠扔回岸邊沙地。
魔尊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多管閑事了?
“你發(fā)什么瘋!”我吼道。
魔尊扭了一下蓮葉,像個傲嬌的人類將頭一撇。
我在海岸邊發(fā)起了呆……我呆呆地看著憐燊,憐燊呆呆地看著魔尊,魔尊呆呆地看著……不知道他在看著什么……
我腦中忽然靈光一閃,看了眼憐燊,又看了眼魔尊,從百寶袋里掏出那幅畫著師父的卷軸……我的手有些顫抖……六百年前,無侜說他遇見了一名叫做華燊的女子,從女子手中看到了樓羨的畫像……無侜口中的女子華燊莫不就是魔君華燊?!
魔君華燊叫師父阿羨,不就和樓羨的羨一個音?上天想要抹去一個人的存在,那么這個人很可能罪大惡極,比如六親不認的魔尊。再想想魔尊見到無侜時候的情形,又或者無侜見到魔尊時候的情形……是了,都對上了。師父就是當年的鬼差樓羨,師父的弟弟魔尊就是白無侜為之舍命的朋友!……沒錯,涼燊就是白無侜的那個朋友!
原來,他們要等的人,從始至終,都是一個涼燊……
我從百寶袋里掏出思慕鏡,摸著上面的傘形植物,有點想笑——原來我以為的‘銅錢草’是魔尊的蓮葉真身。我自嘲道:不刻朵蓮花,是專門來坑我這個財迷的吧!
我有點明白華燊為什么要將思慕鏡交予我了。這妖孽,看來對師父真是用情至深啊!也不知這全然是華傕的意愿,還是……我有點不敢想。我看了看魔尊,心想他這些日子有沒有做噩夢?
我打開思慕鏡,見師父正雙手合十,嘴里說著“請為涼燊祈福”之類的話,旁邊一老嫗連連點頭:“好好好,老生一定做到!”。——師父仍在為了涼燊而堅持。
我合上思慕鏡,瞇眼將魔尊看著:殺了他,我就是涼燊!
隨即我又‘呵呵’地笑了:贗品終歸是贗品,我怎會如此蠢,竟想讓師父空等這千萬年?
……可他是萬惡的魔尊,好人不正該除魔衛(wèi)道,維護蒼生?
……呵呵,我確定他還是魔嗎?他身上可一絲魔氣也沒有!或許他以前是,現(xiàn)在不是了呢?師父說他不是魔尊!我竟為了自己的私心,胡亂套用好人公式?己不正,何以為正?我若為了私心將無辜的它給殺了,我便已是魔,又怎會是個好人?
……不殺了他,他終有一天要從無侜那里拿回元神碎片,那么,無侜就會死!我能眼睜睜地看著無侜死去嗎?
……他也是無侜的朋友,他又何嘗忍心拿回元神碎片,看著無侜死去……不管他忍不忍心,難道我要讓無侜白白犧牲?讓無侜永無解脫?讓無侜也空等這千萬年?
我又打開了思慕鏡——
師父正熬煮著粥……他這是要煮給誰喝呢?他不是辟谷嗎?……一位粉紅女郎上前探問:“您是福蔭上神?”
師父點了點頭。可女郎仍不相信:“可否讓我看一下你的神印?”
神印是身為神的印記,是本源之力的象征,輕易不可示人。可師父道:“我倒是可以讓姑娘一觀,可姑娘未必敢看。我這神印就在胸膛。”
粉紅女郎面色一紅:“不了不了。可你要怎么證明自己就是福蔭上神?”
“姑娘找我是為何事?”
“我的朋友六百年前托我?guī)Х庑沤o福蔭上神。我聽聞福蔭上神歸來后在此山坳生活,又見此處仙氣繚繞,便前來一問。”
“敢問姑娘的朋友是何人?”
“白無侜。”
“無侜?”師父有些驚訝,“無侜喚我樓羨,我亦是無侜的朋友。”
粉紅女郎雙眼一亮:“是了,你就是我要找的人,無侜說只要你說出‘樓羨’兩個字就準沒錯。”
女郎從懷里取出信交予師父:“既然信已送到,那我就告辭了。”
師父與女郎作揖告別。師父將信展開看了看,眉頭微蹙,不一會便似風一般消失了,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片云霧。
無侜居然給師父寫過信?我可想而知信中內(nèi)容。無侜定是讓師父來取他體內(nèi)涼燊的元神碎片。我看了看仍一無所知的魔尊,嘆了一氣:“罷了!”
“涼燊,”我向魔尊喊道。這是我第一次這樣稱呼他,他似乎也頗為驚訝,蓮葉朝我這邊一轉(zhuǎn),便屏息靜聽。
“我肚子餓了,你去那邊海島給我找些瓜果和野味,野味要弄些孜然香草之類的烤熟了再送過來。”
我不知道魔尊聽后的表情是怎么樣的,不過我能想象,他肯定像看白癡一樣看著我,滿臉寫著淡漠和不可能,甚至還想給我一耳刮子,好讓我清醒清醒。
“涼燊!你天天跑我胸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是想抽走我的元神嗎?”這些日子,我總感覺身體不如以往柔韌,功法也有所缺失,我不用多想就知道是魔尊干的好事——自從師父收回了神格,他便開始在我胸口作祟了。我之所以聽之任之,是因為……一來,我有些好奇我體內(nèi)的元神到底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時至今日,我終于有點想明白了。它就像滋潤著我整個身體的氣血,每時每刻都維系著我經(jīng)絡(luò)和血脈的暢通。它無法在我體內(nèi)凝聚成形,但似乎能被藍蓮一點一點地回收。二來,元神融合是必然之事。如果用記憶來衡量我的壽命,我已經(jīng)活了有六百多年了,這是一個凡人無法企及的壽數(shù),我雖心情反復(fù),但大體是打算早日成全師父和無侜的,就當是余生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你若讓我餓肚子,我便給你添亂,甚至阻止你抽取。你若滿足了我的胃,我便如了你的愿。怎么樣?這筆買賣你不虧的!”
魔尊聽話地走了。我目測了一下他和我之間的距離……嗯,約三百米——這是迄今為止我知道的,他能離開我的最遠距離。
那處海島叢林密布,我想,他是看不到我這邊的。
師父比我想象中要來得慢。他手里托著個晶瑩剔透的水缸,見了我雖有些意外,卻十分歡喜。他想喚我‘涼燊’,被我以手制止。他有些失落,隨后問我藍蓮的去向。
我努了努下巴,示意他在那個海島上:“這種事,他還是不用在場的好。”
師父心領(lǐng)神會,不顧我的白眼,親昵地摸著我的腦袋道:“涼燊想得周到。”
師父也不拖沓,轉(zhuǎn)身便向鮫人走去,隨后利索地從鮫人的腦袋中取出了元神。
元神離體,鮫人的尸體晃晃悠悠地沉入了海底……
我見那元神很是慘不忍睹,像是被雷電劈過的珠子,雖然未碎,但表面上布滿了雷蛇裂紋,又像是插入了異物的眼球,有些膨脹變形。
師父用神力將魔尊的元神碎片取出后,無侜的元神登時便化作了齏粉。
師父!若魔尊不主動找我要元神,你會親自來取嗎?也似這般利落?師父,無侜不也是你的朋友嗎?你為了涼燊,對他就全然不顧了嗎?——我心道。
白無侜死了,為了他心中的那份情感,而我永遠也無法理解他的這份情感。
我聽見聲響,一轉(zhuǎn)頭,見魔尊呆立在不遠處,地上七零八落地躺著瓜果和烤肉。
“他……回來得還真快!”我對師父道。
師父望著魔尊,安安靜靜的,沒有出聲。
“無侜算是解脫了。”我擔心魔尊突然發(fā)瘋,實話實說道。
魔尊緩過神來之后,像支離弦的箭,沖向了大海,然后‘砰’的一聲,跳入海里……
一刻鐘后,我見他纏著無侜的尸體上了岸。
他就這樣抱著尸體,在岸邊待了三天三夜,在第四天朝陽還未升起的時候,將尸體送入了大海,轉(zhuǎn)身向師父索取他的元神碎片。
師父一直在用自己的神力守護碎片,不讓無侜幾百年的功勞化為泡影。師父見魔尊來取,便直接將碎片送入了他的體內(nèi)。師父還將無侜寫給他的信一并給了魔尊。
……
“涼燊,醬油打好了嗎?”師父問。
他見我一臉異樣,和煦地笑了笑:“不必為難,為師已經(jīng)替你打了一壺。醬油配粥可好?為師在家熬了粥,此時回去正好。”
“好啊,師父!”我見著臺階就下,我希望在剩下不多的日子里和師父一起度過,管他是把我當作替身呢,還是別的什么,管他是對我真心實意,還是另有所圖。
這世上,每一種東西都需要另一種東西來換取,我若困于九曲回腸,終會錯過前路風景。
“不過師父,你既然叫我涼燊,那叫他什么呀?”我指著旁邊那不知是悲是喜的、藍色的龐然大物道。
“嗯……”師父故作尋思,“那就叫阿藍吧!”
“嗯……”我也故作尋思,“他沒意見?”
師父:“他不是沒出聲嗎?他這是默認了。”
魔尊:“.........”
就這樣,我和師父,還有魔尊,回到了小破屋。
“師父,咱得再蓋一間屋子。”
“涼燊這是不想和師父同住一屋?”師父有些受傷。
“這不還有個阿藍嗎?我是小孩,和師父同住沒事,要是阿藍哪天恢復(fù)了人形,就他那個頭,得把師父的床給睡塌了。”其實我是藏著心眼的,我就是不愿意魔尊和師父睡一張床。
“嗯……”師父沉思道,“涼燊說得有理。”
“嗯,阿藍一定也是這么認為的。對吧,阿藍?”我轉(zhuǎn)頭看魔尊,見他呆立著不動,“你看,他又默認了。”
魔尊:“.........”
第二天,我一早便拉著魔尊上山,又以阻撓他收回元神作威脅,命他砍了許多竹子,并把竹子悉數(shù)卷了回家。他倒老老實實地干了,我還以為他會反抗一下,畢竟我一直用同一個理由來坑他,可他沒有。
師父花了一天的時間徒手蓋屋,許是第二次動手,技術(shù)較之第一次改進了不少,蓋出來的竹屋比那木屋還要結(jié)實、大氣、美觀。
我有點吃味兒了:“師父,要不我們倆住竹屋?”
師父安靜地將我看著。
我吸了一口氣,笑著解釋道:“新房子要多點人氣才能夠被鎮(zhèn)住,我們先給阿藍暖房,日后阿藍住著也舒服。”
師父笑了笑,夸我考慮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