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06)
上個世紀70年代初,我讀小學了,除了課本,沒有任何課外書,一本泛黃破舊的《國小國文》是繁體,《毛澤東選集》又太深奧。特別羨慕我的語文老師有一本《新華字典》,用牛皮紙包著,從不許我們翻看,似乎那里面藏著無窮的秘密。要知道,“文革”后期,在人口多達10億的中國,《新華字典》成為碩果僅存的一部字典。當時到中國訪問的一位西歐小國元首自豪地將該國多卷本大百科全書贈給周恩來總理,總理只能以一本小小的《新華字典》回贈。作為新中國第一部現代漢語規范字典,《新華字典》問世于1953年。50多年來,《新華字典》累計印行已經突破4億冊。《新華字典》最早編撰者之一劉慶隆老先生說,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剛剛成立的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編審局就設立了一個編纂辭書的小直屬機構——新華辭書社。字典起名《新華字典》有新中國新字典的意思。
那時的語文考試是要考字詞解釋的,一節語文課大部分時間用來抄寫“詞語解釋”,老師總是從那本沒了封面的字典里為我們查找“解釋”,有時抄累了,請課代表幫忙抄抄。于是,那時我有了兩個宏愿:一是擁有一本《新華字典》;一個是當上語文課代表。第二個“宏愿”在初一的時候差點就實現了。教語文的何春芳老師說“哪個考第一哪個就是語文課代表”,我考了第一,但課代表被第二的一位女生拿去了,原因是那位女生會把別人本子“皺起來的角牽平(弄平整)”,真實的原因是那位女生的媽媽是我們的數學老師。后來我特別注意保護自己的書本,但終究沒有“提干”。而第一個“宏愿”很快在我四年級的那年實現了。
快春節了,父親領我去縣城洗“年澡”,這是我第一次進城,平時洗澡在離村子七八里的馬元或金閣的街道上的澡堂子里洗。童年記憶里的澡堂子好大,霧氣好濃,熱水把子好燙,大人的那里好壯。還有洗完澡以后可以享受花生米和臭干子。中午在父親的朋友家里吃午飯,城里人家的碗好小,我吃了四碗飯,大人們直笑。午飯后,要回鄉下,那位叔叔給了一張嶄新的一元鈔票,路上,父親問我怎么花,我說想買一本《新華字典》,但不知道哪兒有賣。
于是第一次到了新華書店,一下子被偌大的書店和琳瑯滿目的書深深地吸引了,我很快找到了心儀的字典,它正靜靜地躺在柜子里,我們之間隔著一層玻璃。“買字典。”我怯生生地又很興奮地喊道。營業員同志的一句話把卻我打回了“冷宮”:“買《新華字典》要有學校或者公社的‘證明’。”
最后終于買到了。從此我的語文作業正確率最高,回答問題最準確,同學們懷疑我也有《新華字典》,我從不承認,反正字典是不帶到學校去的,直到有一次幾個同學來我家串門才讓他們洞穿了我的秘密并報告給了語文老師汪老師。
五年級的時候,這本字典已經被我翻舊了,也難怪,連吃飯也捧著它焉能不舊?村里人跟我父母親說,你家小孩長大了肯定有出息,能當秀才,證據是我總是捧著書不肯放。
1976年,全國實行秋季為首學期,春季再多上半年學,等于我的五年級讀了一年半,“學問”長了,也發現《新華字典》有不足。那時鄉下小孩的性啟蒙來源于大人間罵人的話和黃色童謠,但五年級的我開始關注夏天河塘里赤裸的男孩、女孩的區別,也知道了男孩的小茶壺嘴和女孩的白白胖胖的部位普通話叫什么。回家一查,沒有那兩個字,我不禁失望了半晌。那年冬天,同村的好朋友衛東告訴我,我家隔壁玉喜家有一本字典,一本很厚很厚的字典,在他家的閣樓上,應該有那兩個字。
那時農村沒有樓房,好一點的房子挑高很高,有的家里用木板裝上了閣樓,用木梯上去,閣樓上放棉絮等易潮的物品。一天傍晚,村里人在吃飯(農村人吃飯是互相串門的,端著碗,互相走動),玉喜(按輩分我應叫“老老”)家正好沒有人,我悄悄地順著木梯爬到他家閣樓上,光線很暗,我還是發現躺在一邊的字典——一本《康熙字典》,當時那個“熙”字我不認識。一翻開,傻了,全是繁體字,也沒有注音。但我相信,那絕對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字典,我很快查到了那兩個字,看著注釋,我一定是想入非非了,要知道,包括今后的幾年,那個注解成了我看到的“最黃”的文字,以至于30年后的今天仍能背得。
我懷揣著這本字典準備下去的時候,“不幸”發生了,樓梯口的木梯被人抽走了,我愣在閣樓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我已聽到母親在滿村呼喊我的名字,我不敢答應,我怕擔待“小偷”的名聲,更怕媽媽的責打。大約半個小時過去了,木梯又悄悄地靠在了樓梯口,我大喜過望,四下觀察,平安無事,一溜煙地溜了下來,腳剛落地,“老老”出現了……我被“老老”“押送”回自己的家,“人贓俱獲”,母親又喜又氣,抄起掃把朝我劈頭蓋臉地打來,爺爺從房間跑了出來,奮力擋住了那一掃把,阻止了一場“家庭暴力”,更有那穿透時空的“宣言”讓我至死不忘:
“偷字典的也是小偷嗎?”
進入初中后,我很快擁有了第二本課外書。父親一次進縣城回來,帶回一本《成語典故》,是父親當時縣廣播電視局的朋友送的,內部印刷版,封面是藍色的,內芯的紙極其粗糙,對折裝訂,印刷的質量比改革開放初期的盜版書還要差,我卻如獲至寶。一個個成語典故在我的面前打開了一扇無比神奇的窗戶,看到了一個色彩斑斕、趣味無窮的世界。沒想到“成語”后面竟然還有這么豐富的故事、誘人的傳說。親愛的讀者,請別笑話我,一個長期饑餓的人猛然見到可口的飯菜他是抑制不住狂喜和饕餮的,并且會永遠刻在骨子里,就像明太祖的“珍珠翡翠白玉湯”。我不知給它換了多少回“衣服”(封皮),磨破了,再換,又破了,又換,真是上廁所也帶上它,翻上幾頁,看上幾個也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典故”。
我的同學和我一樣饑渴,對于典故只限于爺爺輩的口耳相傳的“牛郎織女”和“天仙配”。我經常給我的小伙伴講“典故”,他們無比虔誠地托著腮幫聽我講“狐假虎威”,我成了“故事大王”“成語大王”。老師也經常讓我在課堂上“表現”一番。小伙伴們為了聽到我的新故事,紛紛向我“行賄”,送橡皮,送信紙,送鉛筆甚至送上了練習本,受到最大的一筆“賄賂”是黃燦燦的子彈殼(那時“全民皆兵”,民兵訓練有實彈演習)。最讓我神氣的是很多女同學可憐兮兮地用美麗的大眼睛求著我。
這惹惱了我們班的“小霸王”——王勇,看到我“人氣”這么旺,一天他和他的幾個哥們在放學的路上攔住了我,氣勢洶洶地先是罵開,揚言要“辟(掰斷)你的腿”。終于我被他推到路邊,并且我的新褲子被嚴重弄臟了,我無比小心地問了一下:你為什么打我?他的回答讓我納悶了兩個世紀:誰要你講成語了。前年,我回老家,遇到了已經成為“老板”的王勇,談起這件往事,他向我袒露了真實的原因,我天天講成語故事,班級女生喜歡上了我,冷落了他這個“小霸王”。
原來如此。
唉!“一個精神饑荒的年代他因把《新華字典》當作全部的課外書去讀而變得豐潤;在今天課外書豐厚的年代卻不去讀,是否也會變得精神饑荒呢。”上午,我把這句話連同這個故事告訴了我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