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商雙手持畫,看得出神,深幽的眼中隱有不舍的淚光反復打轉,像是遭受難以承受的打擊一樣,不自覺身軀顫抖。
“那些年的除夕夜,姐姐就搬著凳子坐在面館門后,從半掩的門縫凝望風雪無盡的黑夜,就著門口懸掛的紅燈籠照出的熹微燭火,盼望思念的人影自雪地走來……她不敢合眼,困得急了,便數撲入堂的鵝毛飛雪,一片一片,數到天明……”
“有時姐姐會犯傻沖動,孤身投向雪夜,沿著那條無痕的來時雪路,試圖尋找你的蹤影。姐姐跟我說過你們的故事,你的故事。在那條被大雪覆蓋的小路上,吃完面后,嬸嬸走在前頭,你和姐姐并肩在后。你們第一次說話,第一次聊天,你第一次露出青澀的笑容,第一次敞開心扉,你們童言無忌,越來越投緣……”
解紅箋淚眼朦朧訴說往事,李少商已涕淚俱下,泣不成聲:“可她為何,為何要嫁給別人?”
“那年積雷山聚集了一伙匪徒,約百十人眾,頂著‘鐵血’二字旗號,打家劫舍無惡不作。五月初五那日,他們洗劫春雪鎮,踹開春風面館的大門,賊首鐵木郎色心乍起,硬要擄走屏兒姐姐去做那壓寨夫人?!?
“我們哪有反抗的能力?阿娘抱著我躲在米缸里不敢吱聲,那伙賊人打傷了爹爹,將屏兒姐姐馱在馬背上興滿而歸?!?
一身墨染山水云袍的年輕公子瞧著淚落雙頰的紅衣、不由頓生憐惜。當初無意間發現侍女隨身攜藏的畫像正是李少商少年模樣后,他曾傳信停當簡調查過紅箋身世、拜入天策府百夫長楊須眉門下學槍之前的身世。追溯到李少商血洗婚宴,倒推春風面館,故而年輕公子對一碗湯面的情分奇緣所知甚多,再將情節加以想象渲染,便能推測得八九不離十。而李少商的出身由來部分、以及與梅子青的親仇怨恨,停當簡未曾深究,也是他疏漏所在,致使梅子青重傷,蘇墨染自認難辭其咎。
解紅箋輕拭淚痕:“爹爹咳著血,踉蹌追了二三里路,又哪里比得烈馬的腳程?終于體力不支昏死在山野的草叢旁。幸得過路的齊家小公爺援手搭救,才僥幸撿回性命?!?
“那齊家是隴右道數得上的名門望族,家主仁心和藹,素來樂善好施,百姓都有口皆碑。齊家小公爺更是性情豪爽,平日里喜歡舞槍弄棒,結交三五江湖好友把酒論英雄。那日,從爹爹口中聽聞積雷山山匪惡貫滿盈的事跡后,小公爺怒氣橫生,當晚修書數封,連夜召來數十位江湖朋友,率著府內護衛兒郎,攜帶刀兵,雷厲風行剿匪救人去了?!?
“對屏兒姐姐而言,救命之恩何以為報?脫難之后,小公爺無微不至悉心照料,往后數月,亦是常常探望幫扶面館……半年間的種種情義,爹爹和阿娘看在眼里,心懷感激。幾番勸說后,姐姐才應以身相許,報還恩情?!苯饧t箋看著無聲慟哭的李少商,“多年后的除夕夜,你返回春風面館看到爹爹更換食牌,其實是姐姐的哀求叮囑,將湯面價格重新調回四文錢,這個習慣,面館已保持了很多年。”
“別說了、別說了?!崩钌偕叹o緊抱著那幅畫。
“你說姐姐違逆誓約,背叛了你,你又哪里懂得她下定決心以身相許齊家小公爺時的兩難心境?你因愛生恨,妒忌猜疑之心作祟,借酒血染喜宴,百般羞辱后用飛刀神技殺了齊家小公爺,更放肆揚言要帶姐姐遠走高飛,種種荒唐行徑,又可曾想過姐姐當時的心境?”
“別說了,你別說了……”李少商痛心不已。
“那是怎樣的失望?傷心?無奈?愧疚?悔恨?你將姐姐置入不忠不義的局面,豈不是逼著她步入黃泉嗎?”解紅箋一言驚醒夢中人,“李公子,親手迫死屏兒姐姐的人,是你呀!”
“我讓你住口!”李少商登時發狂,雙目猩紅。剎那間縮地成寸,抬手便緊緊握住紅衣纖細的脖頸,然后縱身一掠,展開十二境星斗樓巔峰的輕功身法,轉眼躍出籬笆院落,消失在茫茫黑夜楓樹林中。
蘇墨染暗道不妙,喊了聲律香川,便將書生意氣運至雙腳,施展倚天萬里,幾乎是浮光御風般提衣追逐而去。
律香川無奈嘆了聲氣,雙手持簫與白玲瓏抱拳告辭,踏著音律幻化而出的金色聲字一步步登霄入云。
……
李少商不愧是星斗樓巔峰的十二境高手,即使挾持紅衣,身法絲毫不減,仿佛御飛刀而行似的,年輕公子蘇墨染不留余力追趕三十余里,仍不見其蹤跡,更別說望其項背。好在蘇墨染修得書生意氣,擁有遠超同境界高手的敏銳感知,他施展風濤動地,依著蛛絲馬跡,才不至被李少商徹底撇下。
律香川與蘇墨染披星趕月,并肩尋到無歇寺東南方向五十里的一座小鎮,抬首觀鎮集牌樓,卻是“春雪”二字。
“春雪鎮。”蘇墨染若有所思,“去春風面館?!?
自打齊家血宴、那對新人共赴黃泉后,齊府家主惱羞成怒,指責枕屏兒水性楊花,沾惹不三不四浪蕩子,致使自家兒郎慘死。這話明顯過重,何況死者為大,枕屏兒也為夫殉情,實不該再受此罵名。無奈齊家家主喪子悲切,顧不得其它,當庭羞辱紅箋與養父母后,便命府中護衛棍棒轟走三人。
回到春風面館不久,養父母便郁郁而終。紅箋孤身一人無去處,也無心力打理面館,后來便用木板封了店鋪,流落江湖,被楊須眉收入門下,這是后話。
春風面館一封數年,今夜孤燈如豆。
年輕公子蘇墨染和律香川前后踏入門檻,正瞧見李少商孤零零坐在方桌旁,背對著門,侍女紅箋捧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面自后廚走來。
看到自家公子,紅箋微愣。
蘇墨染瞧了眼紅箋手捧的湯面,笑道:“就只煮了一碗嗎?”
侍女紅箋將湯面放在李少商面前,又轉身入后廚忙碌去了。由始至終,李少商都未曾轉身回眸看蘇、律兩人,只埋頭吃面。
蘇墨染兩人與李少商同桌落座,聽后者說道:“悟出二十四橋明月夜飛刀神技后,我便開始殺人。死在飛刀下的第一個冤鬼,就是曾調戲輕薄我母親的家伙,是個乞丐。我當時出手沒個輕重,飛刀一出,刀芒一閃,那人便不知痛楚地倒下。過了許久,鮮血才從脖頸噴流而出??粗请p來不及恐懼的眼眸,我有些后怕和惡心,幾個晚上噩夢連連。這種情況,持續到我殺第二個人時方有好轉?!?
蘇墨染道:“你幼時雖被梅父廢去武功,卻也算接觸了上乘武學,為來日領悟二十四橋明月夜奠定根基?!?
李少商點了點頭,埋頭吃了幾口面:“隨著刀下亡魂越來越多,我的飛刀神技愈發趨向圓滿。多年后回到春風面館時,我已經殺了很多人……早在那時我便知曉,所謂心魔,其實當年被梅傲寒廢掉武功趕出家門時就已深種。后來殺人越多,魔根瘋漲越快。”
蘇墨染問道:“所以梅傲寒死在齊家血宴之后?”
“都不重要了。”李少商吃完最后一口面,用袖角輕拭嘴邊,抬頭看著對面的蘇、律二人,露出釋然微笑,似是在求一個解脫。
解紅箋端著食盤,兩碗湯面擱在公子和律香川面前,遞上碗著。李少商眼底藏滿歉意,站起身來輕聲對紅衣侍女道,“面很好吃,謝謝你,紅箋妹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