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滄海跪到了雪兒遺像前痛哭。
他一直以為妻子是個瘦弱的女人,一個弱不禁風隨時需要被呵護的小女人。卻不曾想她想都沒想的就用她的羸弱肩膀替他扛下了罪惡的枷鎖,用她的愛融化著一切余罪,盡可能的去彌補他的所有錯誤。而他把更多的時間給了生意。他干嘛要賺那么多錢?賺得缽滿盆滿又能怎樣?到頭來,沒了妻子的陪伴,還深深傷害了蘭馨,給了她十幾年的孤獨與癡癡守望,難怪她說上班是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而已。他何嘗不是和蔣力江一樣,錯失了兒子二十年來成長路上的點滴幸福,這無一不在證明他毫無收成的揮霍了近半輩子的光陰,一事無成!他是個罪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一大早,容滄海就來到了蘭馨住地,剛好攔住了從地下停車場出來的蘭馨。蘭馨直接將哈雷停在了他的車門旁。
看看他的眼,“沒睡好?”
“沒。”
又看看他的臉,“還有些腫。”
“牙疼。”
蘭馨撲哧一聲笑了。
“你幾點下班?”
“三點半。”
“我在家等你!”
“我要是不來呢?”
“等!”
“呵呵呵呵。”
“豆豆呢?”
“他一般是八點四十出門。早上都是在快遞點上。下午多在奶茶店里打轉。晚上多半是和小山小迪鬼混。”
“額,還有,你能不能不要再打孩子了?”
“如果你能教會他用腦子說話的話。”
“我可以的。一定可以!”
蘭馨笑笑,一轟油門,疾馳而去。
八點四十,豆豆準時出現在樓門處,幾大步轉過彎來,在一家早點鋪買了兩個手抓餅和一杯現磨豆漿,邊吃邊走向地下停車場。容滄海淚濕了眼。但凡是他這個爸爸在家,小寶就不會自己吃早餐,總是要爸爸喂,一直喂到了小山和小迪的到來。放學要爸爸接送,回來還得背進家,上個樓也要賴在他的腿上蹭上去。到現在也還會不時地賴在他這個爸爸背上在家里走上一圈。
在倉庫站點外,容滄海見到了成明明,應該是已經裝好車了。豆豆把自己的路虎停好,跳進了小貨車,手上的豆漿都是在車旁喝完的。
就跟著跑了豆豆的三個快遞驛站。沒有歇氣的時候。上貨,下貨,分揀,刷碼,上架。如此重復,揮汗如雨,汗水浸透了脊背,頭發好像就沒干過,一直濕漉漉的粘貼在額頭上。直到快十二點半了,兩人才在路邊一家快餐店買了兩份快餐,坐在車里吃完了。容滄海淚流滿面。他自己從未吃過快餐,也不允許小山和小迪吃,因為看著不衛生,也不營養。小山和小迪上大學那會兒,行李都是他和容二扛,因為重,怕孩子們扛不動。
容二打來了電話,問他在哪兒。如果沒吃飯的話,他在茗香餐吧。
“還疼嗎?”容二看看哥哥還有些許微腫的臉。
“有點。”容滄海摸了摸臉。
“下手重了些。”
“放在二十年前,只怕沒了半條命。”
“也是。”
“小山和小迪呢?”
“工地上去了。昨晚有鋼材失竊,數量有點大。”
“工地上不是有守護隊嗎?”
“有人過生日,都喝多了。”
“早不偷晚不偷的,偏偏醉的不省人事時來偷。熟人吧?”
“已經報案了。哥,你去看豆豆了?”
“嗯。確實辛苦。很辛苦。”說著說著鼻子又在發酸。
“原本可以再招一個工人的,可豆豆說只是半天工,不劃算,也就旺季時要做到晚上六七點。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就自己干了。”
“這小子,挺摳的。”
“豆豆從小就有些摳。自己的壓歲錢和零用錢從來不用。要什么就賴著大人們買,不買就哭鬧不止,馬上就能得到想要的,屢試不爽。連我和嫂子都賴過。但唯獨不敢賴他媽媽,反倒掏自己的腰包給他媽媽買生日禮物,還有三八節,母親節禮物。對了,過年還會給他媽媽發紅包呢,大好幾千的。說是安慰媽媽的辛苦。”
“挺懂事的孩子,知道心疼媽媽。”容滄海留下了一行淚,忙抹去了。
“小山和小迪肯定也被賴過吧?”
“呵呵。豆豆也就請喝奶茶大方。吃個飯就不行了。小山哥倆請上五六次了,他才掏一次腰包。但你吃什么都行,吃出天價他都照付不誤。所以,小山管這叫吃大戶。哥仨關系挺好的,胳膊肘從來一致對外,不會內訌,感情非常好。這一點你大可放心。也應該說姐弟四人感情都非常好。仨兄弟都怕小寶,但又粘著小寶,什么都會跟小寶說的。”
“小寶的嘴很快,哥仨只怕也沒什么秘密能瞞住大人。”
“小寶也不是所有事都嘴快的。仨兄弟成長期的煩惱我們就無從知曉,也就只能自己察言觀色來判斷。”
“我這爹還不如你二叔親切。”
“等他們接了你的手,自行國內外奔波的時候就能體諒了,你對他們生活缺乏的一些關懷,不是故意的。”
“差不多吧。等小山結婚孩子落地,也該讓他們出去闖闖了。我可不想再讓蘭馨和當年雪兒一樣天天盼我回家。”
“你可以讓蘭馨辭職啊。”
“她不允許我干預和干擾她的工作。”
“蘭馨是喜歡這份職業,雖然那點工資對她來說不過是小毛毛雨。但就是喜歡。”
“所以,只能是我盡可能多陪在她身旁。”
“她身旁還有個豆豆。等到了該豆豆知道真相的時候,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他會是什么樣。豆豆骨子里的倔強非常頑固。在他的認知里,兒子是母親的守護神,沒有任何人能侵犯他的媽媽。”
“有這么嚴重嗎?之前我就聽二爺三爺四爺們說過的。”
“所以,現在的你要盡可能的和豆豆相處融洽,融洽到讓你做他媽媽的護花使者都要不反對的話,也許,也就到了該告知真相的時候了。到那時,情況也許會好一些。”
“好。我一定竭盡所能相處融洽。”
“一會我帶你去看豆豆吧。”
“去喝奶茶嗎?”
“我可喝不來那玩意兒,味道怪怪的。果汁還行。”容二笑笑,“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魔幻工廠吧?孩子們這幾天下午都在那兒。一會我帶你過去看看,看看孩子們的夢想,更能深刻了解他們的想法。”
“我在觀察孩子關切孩子上遠不如你。”
“那是因為你腳步太快了,自己都忽略了身邊事,孩子們也跟不上,自然是體察不到位。這沒什么的。”
“現在放緩腳步應該還來得及吧?”
“當然!”
紡織廠就位于老吉城區旁。四周百米外都是新興小區。紅色磚墻,打造的鋼筋樓梯已銹跡斑斑,窗戶玻璃也支離破碎一地,已然廢棄的機器設備上堆滿了厚厚的灰塵,到處可見蜘蛛網,顯得異常破敗不堪。整個廠區死一般寂靜。
“這塊地已經被二爺爺盤下來了。只是沒跟孩子們說明。”
“這可不是小數目。我昨晚還盤算來看看后,要不要買下它呢。”
“呵呵。自打二爺爺七十歲后,爺爺奶奶和二爺爺就沒做生意了。改為投資。”
“坐地分賬?”
“是的。三位老人有個四人組專門負責打理這些投資,四爺是主管。花園的收入也就補貼院內工人工資和一些修繕開支。”
“不愧是商賈世家,頭腦比我們都還好用。”
“老人們是性格好。見慣了風風雨雨,經歷了諸多悲歡離合,什么都看得開。否則,哥哥你不會得到諒解的。”
“馨寶。那是他們的掌上明珠。我很幸運。”
“是很幸運。”
“海叔?二叔?”
“爹?二叔?”
兩人回頭,哥仨站在身后不遠處,詫異的看著他們。
“海叔,你們不會也想來插一腳吧?”豆豆幾乎是跳躍著湊到鼻子跟前發問。
“如果你們資金不夠的話。”容滄海笑笑。如此近距離的和兒子面對面還是第一次,心潮起伏。除了眼睛像蘭馨,豆豆確實七分像他。容滄海強忍自己想要去抱抱去摸摸頭的沖動,眼睛隱隱濕潤。
“夠了!夠了!”豆豆跳出老遠,“不用!我們自己來!”說得好像吃到嘴的肥肉馬上就要被人搶走一樣。
“我們也就過來看看。”容二笑了笑。
“爹,你的臉怎么了?”小山注意到了容滄海的微腫。
“牙痛。”
“你爹趕著時間回來,沒怎么休息好,上火了。”容二一旁幫著圓謊。
“吃清火的藥了嗎?爹,我車上還有西瓜霜,要含上兩片嗎?”小迪說著就想轉身去拿藥。
“不用。不嚴重。已經吃過藥打過針了。明天就會好的。”容滄海繼續編織謊言。
“哦。要好好休息的。”
“媛媛呢?”容滄海忙岔開話題。
“她習慣了午休。沒打擾她。”
“成明明呢?”
“豆豆!爹問你成明明吶!”小迪故意大聲喊道。
“死半截了!”豆豆也大聲回答。
“我在這呢。”成明明一路小跑的過來了,“海叔。二叔。”
“女人就是餿事多!”豆豆嘟嚨了一句。
“不就是上個廁所嗎?鬧鬧叨叨的。太平洋警察嗎?什么都要管,管這么寬!”成明明回懟。
“吃了就上廁所,有福都不多。”豆豆沒好氣嚷了一句。
“我自己的福多福少跟你有什么關系?真是多管閑事!”“豆豆那是吃飽了撐的。”小迪笑道。
“你他媽的說誰撐呢?吃你的了嗎?”
“你說誰媽呢?”
“寶蓋頭的它!”豆豆馬上改了口。
容滄海笑了,難怪蘭馨老打他呢。
“海叔,你有沒有跟我媽說,讓她少打我?”豆豆走到容滄海跟前,一副特委屈的樣子。讓容滄海特心疼。
“說了。不過呢,你說話也得先過過腦子。”
“我怎么沒過腦子了?”豆豆又叫了起來。
“就說昨天吧。一大群人有些反常的聚在一起,一般人會先打聽出什么事了。”
“可我見你和二叔坦坦然地坐在那里,能有什么事嘛。”
“如果我們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呢?”
“怎么可能嘛。”
“我是說如果。”
“額。”豆豆想了想,明白了“也是,應該先問什么事的。海叔,我錯了。”
“還有,哪怕罵人,也不能提爹罵娘的。一是人家爸媽沒惹你,二是尊老,三是孝道。懂不懂?”
“懂了。”
“那就要記住了。這樣,你媽就不會打你了。”
“那萬一她手癢癢呢?”
“哪有母親沒事就打孩子的?不會的。以后再也不會打你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
“我爹從來不會哄騙人!”小迪上前挽住了容滄海的胳膊。而容滄海多希望挽住他的人是豆豆。
“那我這頭該清爽了。嘿嘿。”豆豆笑著摸了摸自己的頭,很開心的樣子。
“你們打算什么時候開始?這地方夠你們整理好久的。”容二拍拍小山的肩膀說。
“老大!老板!”
兩人一回頭,公司企劃部來了好幾個人。
“嗬,這就準備開工了?”容二些許贊許。
“說干就干嘛。”豆豆馬上朝那群人招了招手,領著往里走了。
“舊機器舊設備看看能不能廢物利用做些布景,不能的就賣了。“小迪指了指那些機器。
”明天起,就會有人來這整理打掃了,很快就會煥然一新的。”小山稍稍跺了一下腳,頓時塵土高高揚起。
“行,那你們干吧。”容二遞了個眼色。
“行。我也得回去休息休息,要不牙又痛了。”話說完,連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三點半,容滄海就站在露臺上翹首以盼。不知當年的雪兒是否也天天如此翹盼他的歸來。四點差一分,轟鳴聲終于由遠而近。容滄海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男孩一樣,心砰砰直跳的沖到了樓下,緊張的站在門邊。開門,關門。將還盈盈笑著的蘭馨整個扛起,直奔臥室.....
容滄海替蘭馨重新梳理長發,盡可能的不用力拉扯,好像每掉落一根頭發就像在他的心上插了一刀一樣。
“今天我可是跟豆豆保證了你今后不會再打他了。你得讓他信我。”
“說的好像我是一個敵人似的。”
“我都沒說我這個外姓人呢。”
“你想改為容之尹嗎?”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容滄海忙辯解。
“呵呵。我知道。是否改姓改名就交給孩子自己做決定吧。”
“謝謝你!蘭馨,讓你委屈了這么多年。”
“我可不覺得委屈。有個調皮小子成天在你身邊嘰哩哇啦的日子過得蠻開心的。”
“我錯失了這嘰哩哇啦的日子。”
“放心吧,豆豆這嘰哩哇啦的日子多著呢。從小就有那么多人寵他,每天都有很多人陪著他,和他說話玩游戲,也造就了這嘰哩哇啦的性子。哪怕家里就只有我和他兩人,他也能嘰哩哇啦的把你說煩了。是個不太會安靜的孩子。但是但凡有他的地方就會有很多歡樂。你很快就能感受到的。不急。”
“你說,如果豆豆知道了真相,他會恨我嗎?”
“會!但不會像二哥那樣去揍你,他會揍他自己。”
“那我該怎么辦?”
“那是你的事!你們父子的事,我可不想沾邊。”
“你是他媽媽。比我更了解他呀?”
“了解他是我的事。你得花時間去讀懂兒子,這跟懂我是兩回事。”
“有時候讀懂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就像懂你一樣。”
“那你就努力讀到那一瞬間吧。”
“你不幫我?”
“不幫!”
“額,看來,以后的日子你都不會幫我了。”
“至少二十年!”
“報復心這么強?”
“不行嗎?”
“行!那就四十年,八十年。”
“六十年就夠了。”
“為什么?”
“已經一百零八了呀,你個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