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匆匆忙忙趕回軍營時,常緒正在對著沙盤發愁。
顧曦月還沒來得及換下一身羅裙,直直沖到常緒身邊:“師父!趙大個兒怎樣了?”
常緒擺手,安撫道:“他目前沒事。叫你們回來是因為這個。”說著,常緒拿出薄薄的一塊絹布,上面有幾道墨痕。
顧曦月將絹布展開,和姜南書一起端詳起來,越看越覺得上面看似雜亂的痕跡很眼熟。
“這是……北營布防圖?!”顧曦月壓低聲音驚呼,“師父,這是從哪兒來的?”
“匈奴人身上。”常緒不住的按壓著自己的太陽穴,眉頭緊鎖,“那些匈奴人,估計就是靠這個混進北營的。還好是趙平去換防,不然,北營就全軍覆沒了。”
“改布防了嗎?”姜南書放下絹布,也盯著沙盤看起來,“北營得加強防守,將軍,讓我去北營查看一下吧。”
“行,你再去查查吧。”常緒又對顧曦月招招手,“曦月過來。”
顧曦月走近他,突然瞥見常緒頭上的三兩縷白發,她心才想起來,那個一向強勢健壯的常緒,也已到古稀之年了。
常緒站起來拍拍顧曦月的肩膀,用一種父輩的語氣說:“你去年的傷還沒好全,先別去添亂。等下去看看趙平吧。”
“師父……”顧曦月總覺得常緒不對勁,整個人透露出一股子沉沉的暮氣,“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您不會因為一兩個奸細就這樣心事重重。”
常緒搖搖頭,眼角似乎有淚光。
“沒事兒,去看看趙平吧。”
顧曦月不再問他,只抓起常緒的手,說:“老常,不管發生什么,你還有我和子卿呢。”
常緒拍拍顧曦月的腦袋,想起她十歲時咋咋呼呼的樣子,心里縱使萬般哀慟,也還是苦澀一笑:“叫師父,沒大沒小的。”
顧曦月見到趙平時,他正強撐著站起來,整個人就像一座搖搖欲墜的大山一樣,顧曦月眼見著他要跌倒,眼疾手快地跑過去抓住他的手臂往后一拉,再一腳絆住他的腳后跟,自己順勢一側身。
趙平怎么也想不到,電光火石間,自己就被顧曦月以一個類似過肩摔的招式給扔回病床上。
“校尉,我是個傷員。”趙平勉強撐起自己說。
“知道還亂動?”顧曦月隨手拽過一張凳子,“先說說你在北營的事。”
“說起這事兒我就覺得窩囊!”趙平一下子來了精神,罵罵咧咧的將這一次沖突倒豆子似的倒出來,“今天原本是小六去換防,但是他臨時被拖去校準弓兵營新到的一批弓弩,傳訊兵不知道這事兒,找不到人,我就說替他去一趟。也是我點子背,去的路上好幾次都差點兒被獸夾給咬斷腳脖子!
到北營之后我就去找吳葑,有個人就過來說他是老吳派來接我的,我當時沒想那么多,就跟著他走了。結果那家伙他娘的是個奸細!我看他把我往偏帳帶,就問他是不是新來的,他支支吾吾的說是。我就奇了怪了,北營怎么會讓一個新兵蛋子去呢?我找借口說我不去了。
他見我要走,就說什么他們在等你,還說我怎么能半途而廢。我當時就感覺出事了,就直接跑去主帳。”趙平說到這里,雙手捂面,嘆了口氣問到,“你知道我在主帳看到了什么嗎?”
顧曦月沒有回答,她知道那一定是很慘烈的情景。
趙平咬牙說到:“我看到,老吳的頭被扔在沙盤上,他的身體上匍匐著幾條栓著鐵鏈的狼,正在……正在吃他的……”趙平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在極力將夢魘般的回憶從腦海中揮去。
顧曦月沒想到一向老老實實的吳葑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她的心里盡是悲哀與憤怒。
“我意識到這是敵襲,沒來得及收起老吳的尸首,只能點燃帳外的備用狼煙,一轉身就看到迎面過來一個匈奴人,他隔著老遠就開始打量我,我也不傻,看到是個匈奴人,拔腿就跑。
等我跑到休息處時,他們都很疑惑我為什么那么慌忙,我看也沒人來追我,才意識到對方來的人可能并不多,就帶著他們殺去主帳。”
之后的事情顧曦月也能猜到,對方確實沒有多少人,但他們有布防圖,會偽裝,善近戰。陸協帶援軍到來之時,北營原本二百二十五名駐防士兵,到最后加趙平只剩四十九人。
趙平深吸一口氣,疲憊的說:“這次打的可真窩囊啊。”末了,又抬眼看著酒桌上的碗盞,“老吳他,他昨天偷偷給了我一壺酒……我藏在那個柜子里,丫頭,去幫我拿來吧。”
顧曦月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在一個脫了漆的破舊柜子里找到一個水壺。顧曦月將水壺遞給他,趙平也不喝,就抱著水壺把眼睛閉上了。
趙平眼角泛出淚光,呼吸沉重。藥效讓眼前這個四十多歲的大個子暫時忘記了現實,進入虛幻短暫的夢中。
確定趙平睡著后,顧曦月輕輕拿出水壺,給他掖住被子后才躡手躡腳的出去。
她現在覺得很累,即使她知道他們隨時都面臨著死亡的威脅。知道他們,包括自己,都會在某一天的一次突襲,一場戰役中殞命。可顧曦月還是覺得無所適從,明明昨天還活生生的一個人,今天怎么就成了一堆白骨爛肉呢?
翌日黎明,姜南書匆匆趕回。而比他先一步趕到大營的,是太子楚劭以及隨行的顧玉鏡。
“常將軍,節哀。”楚劭俯身安慰著面色疲憊的常緒,“天災難測,還請將軍振作。”
常緒搖搖頭,他知道楚劭來這里絕對不會只是傳遞乾元帝的口諭,這是皇帝對他的暗示,暗示他將兵符交給太子。常緒也真的感到了自己的力不從心,他沙啞著嗓子對楚劭說:“多謝殿下體恤。”
話音剛落,姜南書就匆匆趕進來。
“將軍!我們在北營抓到一個匈奴頭子!”姜南書完全沒注意到營地里多出來的一群人,欣喜的掀開主帳的簾子,“我們在他身上搜……太子殿下!”
姜南書一下子頓住腳步,瞬間收起所有的情緒,恭恭敬敬的朝楚劭行禮,“臣失儀,煩請殿下見諒。”
楚劭也不為難他,笑瞇瞇的說:“子卿說得哪里話,你繼續說,搜出來什么?”
姜南書如實回答:“伽塔穆山東側的地形圖。”
楚劭挑眉,似乎覺得很意外:“哦?”
常緒緩緩說到:“伽塔穆山東側易攻難守,有了這份地形圖,攻下整座山就會簡單很多。”
姜南書興奮的附和:“對!伽塔穆山是匈奴人眼中的守護神。山后就是一馬平川的草原,一旦失守,他們跟本無處可防。我們攻下這座山,就能掌握很多主動權!要不要和解,怎么和解,都是我們說了算!”
楚劭看著帳中激動不已的眾人,悄悄低頭看向顧玉鏡,低聲問他:“小兔子,你怎么想的?”
顧玉鏡不由自主的后退一小步,抬眼對上楚劭垂下來的目光,說:“殿下自重。”
楚劭輕笑一聲,聽話的恢復到一副衣冠楚楚,正經八百的樣子。
常緒原本死灰一般的心又一次復燃,他多想親眼看到大梁軍隊攻上伽塔穆山啊。可現實卻總是不如人意,心中的悲痛,身上的新傷舊疤,皇帝的旨意,就連帳外的風,似乎也在告訴他:“常緒,你必須回去。”
當晚,軍中舉辦了一場粗糙的接風宴。
“哥哥!”顧曦月一眼就看到了楚劭身邊的顧玉鏡,“你終于來了!”
“曦月長這么高了啊。”顧玉鏡笑著摸摸顧曦月的頭,又帶著她轉向身邊的楚劭,“這是太子殿下。”
楚劭抬手制止了顧曦月準備抱拳行禮的手,笑著說:“顧校尉是小兔……唔,你的妹妹,就是我的朋友,不必拘禮。”
顧曦月也不再客套,拉著顧玉鏡就跑開了:“哥,我帶你去看趙平,他吃藥出現了副作用,現在捆得像個粽子!”
楚劭:“……”我就客氣一下。
“殿下。”
楚劭滿臉晦氣的回頭,只見姜南書正端端正正的站在自己身后。他大概已經猜到姜南書想問什么,但還是按照流程溫文爾雅的問他:“子卿想問什么?”
“常老將軍他……可是身體不適?為何不見他到場?”話音剛落,所有人都斷斷續續停下動作,齊齊望向楚劭。
楚劭想了一會兒,才委婉的說:“常將軍丁憂,原定明日寅時離軍交符,但將軍可能不忍離別,已在一個時辰前離開。”
楚劭口中的字頓時就像一塊塊巨石壓在眾人心上,常緒的不告而別讓他們始料未及。然而楚劭只停頓了片刻,又繼續說:“皇上體恤常將軍,特派琉璃鏡成員005、008護送將軍回磧口。自即日起,本宮暫領將軍之職。”
人群一下子喧鬧起來,楚劭說完也不解釋,對姜南書說:“子卿,這里就交給你了。”
姜南書剛緩過神來,見楚劭要走,忙問:“殿下要去何處?”
楚劭頭也不回的走開了,只留下一句:“賞月。”
軍中對于更換領將的變動似乎并沒有太大的反應。楚劭之前也在江南帶過兵,能力也可圈可點,西北軍大部分都信得過他。
顧曦月卻還是不習慣常緒的離開。對她而言,常緒在他心里的地位和顧止行差不多,常緒也會教她打獵,會教她兵法,也會說要罰她怎樣怎樣,結果每次都是說著說著就忘了。從這一點來說,常緒對顧曦月的縱容不輸顧止行。
常緒離任后,顧曦月再也不能無視軍銜隨意進出主帳,再也不能任性的狐假虎威。盡管軍中的生活沒有多大的改變,但是對顧曦月來說,生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個月后,顧曦月和姜南書收到了常緒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信很長,兩人一字一句的讀。“小家伙們,師父走了。
想不到我在西北守了四十七年,卻還是沒等到我站在伽塔穆山山頂的那天。
你那天說,師父還有你們。這幾天閑下來,我才恍然意識到,我其實只剩你們了。曦月,他們都走了,被黃河水帶走的。
還記得我教你的一首詩嗎?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我當時感慨詩中人的悲涼,卻不想我自己竟連那累累松柏冢都看不到。
再過幾日,就要過黃河了。師父不想過去,家人都不在了,哪里還有家呢?可是,就算那里只剩一堆斷壁殘垣,我也還是要回去,畢竟講究個落葉歸根。
侯爺前些日子給我回信,問到你的情況。師父說的可都是好話,你也爭氣點,別再像以前那樣任性了。
南書是個好孩子,你多向他學學。我就不再寫一封信給他了,就當這信是給你們姐弟倆寫的吧。
沒有當面告別的確是我的不對,等你們打了勝仗就來我這兒,師父給你們下廚。”
姜南書讀到這里,不禁問到:“常將軍還會做飯?”
顧曦月苦澀一笑:“他就會扯面皮,面團調料還得讓人家炊事兵準備。”
姜南書不說話了,繼續和顧曦月看信。
“我們和匈奴打了這么多年,也該結束了。來見我的時候,帶一抔伽塔穆山頂的土吧,也算是彌補我的遺憾。
其他的師父也沒什么好說的,我這把老骨頭也該歇歇了。
我回去種點地,再養些雞鴨,這輩子也算有個不錯的結局。”
帳外傳出巡夜士兵整齊的腳步聲,中間混雜著兵器碰撞的聲音。帳內的火焰不停的跳動,兩個沉默之人的影子微微搖晃。
油燈漸漸暗下,姜南書抬手撥了撥燈芯,眼前的信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
“替師父向其他人問候一聲吧,畢竟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重逢。
師父就陪你到這里,今后可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夜幕深沉,姜南書和顧曦月還在慢慢讀信。兩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兒,為常緒遭受的變故而心痛,也為常緒感到遺憾。
四十七年的歲月都付給了黃沙白雪,到頭來好不容易看到曙光,卻不得不面對至親的死亡,不得不面對如朽木一般的身體,任誰都不會平平淡淡的接受。
“我出去走走。”讀完信后,顧曦月一邊戴頭盔一邊對姜南書說,“早點睡吧。”
姜南書知道她需要一個人靜靜,點點頭目送著顧曦月離開后默默收起信紙,他思索良久,還是決定燒掉。
無聲的看著火焰一點點熄滅,只留下一堆黑色的灰燼。姜南書這才起身走到一張掛起來的地圖前,他不想再耗下去了,他想給匈奴致命一擊。
姜南書思索良久才回到案前寫下自己的想法,寫完后又覺得不妥,刪刪改改到最后竟然伏在案上睡著了。
獨自繞著營地走了一圈的顧曦月看到軍師帳仍在掌燈,不禁想進去看看。可顧曦月剛碰到門簾就想起常緒的叮囑。
可以縱容她的人差不多都已經離開這里了,她現在不能再隨意進出這種等級高于自己的地方,更何況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想著想著,顧曦月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收回手,像個木樁一樣站在姜南書的帳外。她深深凝視著滲出來的燭光,仿佛能通過這光看到姜南書一樣,而一想到姜南書,顧曦月就不自覺的笑起來,轉念一想又想到自己不能經常看到他,又感到一股說不清的哀傷。
長庚星即將隱沒在天邊,顧曦月躡手躡腳的離開了。她一邊走一邊疑惑自己為什么要在姜南書的帳外守著,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守了多久。顧曦月只覺得又累又困又餓,腳步不由自主的往炊事營走去。
到達之后,顧曦月一眼就看到了大傷初愈的趙平。
趙平也注意到了顧曦月,見她一臉憔悴,也不讓她說話,就按著她坐在一邊,笑著說:“等著,叔今天給你開個小灶。”
趙平剛走沒多久,顧曦月就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
“顧校尉。”陸協抱著條毛毯走過來,伸手摸摸她的額頭,“沒發燒啊,怎么這么憔悴呢?”
顧曦月拍開陸協的手,嗡聲說:“爪子拿開。”
陸協見她還有力氣嫌棄自己,也不擔心了。抖開毯子一下子扔在顧曦月身上說:“真是狗咬呂洞賓。”
顧曦月抱著毯子,又看看陸協,不說話了。
“怎么?”陸協奇怪的走過去,歪頭看著顧曦月的眼睛問她,“生氣啦?”
趙平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面走出來時,正好看到手足無措的陸協。
“小六你干嘛了?”陸協用眼神表示自己很無辜,趙平將面推到顧曦月面前,“先吃點東西。”顧曦月看著那碗面,隱約看到趙平偷偷給她加了個荷包蛋,還有兩三塊臘肉,都藏在碗底。再抬頭,看著兩人期待的目光,那一瞬間,顧曦月突然明白,還有很多人在她身邊。
盡管顧止行和常緒已不能再和她一起待在西北,但是他們都在自己身后。而她的身邊,還有趙平和陸協,還有顧玉鏡,還有格娜和老郭頭他們,最重要的是,還有姜南書。
這就足夠了。
“趙大個兒,你找個人教我包餃子吧。”顧曦月喝下最后一口湯,“我想給父親他們嘗嘗。”
趙平一口答應,感慨顧曦月終于想學點兒女孩子該學的。
顧曦月:“……”
炊煙裊裊,沉入黎明。遠處柴禾垛后的姜南書看著顧曦月又恢復原樣,安心的離開了。
接下來的十多天,顧曦月除開巡防操練,其他的時間都在學習和面剁餡。姜南書幾乎沒出過軍師帳,一天到晚不停的修改計劃,不停的與匈奴互相試探防守底線。
兩人的再一次見面,是在接到一紙訃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