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性
一種動物的名稱被另一種動物用作相互謾罵的代稱,是前者的大不幸,也是后者的不道德。豬的悲哀是被我們人類看不順眼,橫看豎看怎么看都是劣等種族。我們吃它的肉,啃它的腳,穿它的皮,甚至連它的五臟六腑也不放過,一邊享用一邊抹著油嘴沾沾自語:豬的渾身都是寶。豬是把自己的一切全部貢獻給人類的,自身沒有絲毫的保留。事實上這該是豬之所以悲哀的實質。比如老虎,是贏得了人類的敬而遠之的,因為它勇敢生猛;比如熊貓,是贏得國家級的愛戴的,因為它生就那么一張可人的嘴臉。一種動物,當身內身外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寄托在別人身上,這種動物也就賤了。
對人來講,豬具有蠢笨懶臟的社會意義。一個人對另一個看不順眼,在表示最大的鄙夷時,背僻處便撇撇嘴:豬一樣!任何事物都是相對的,動物們也不例外。設想在豬界,對一些城府幽深,心黑爪狠,又自作聰明的豬,它豬也會哼哼以鼻,撇撇臭嘴:人一樣。
豬實在是一種有趣的動物,你若是平和地與它打招呼,它至多哼哼鼻子,算做了應答,好像有多么不情愿,擺出一副領導的架子,該躺著還躺著,該臥著還臥著,眼睛睜都不睜。你若氣不過踹它一腳,或捉著它時,它的反抗又像掌握不了自己命運的角色,扭著黑脖子撒潑耍賴。可是豬悠閑的時候簡直妙不可言,有板有眼地哼著小曲在泥水里逍遙,或慢搖肥臀閑庭散步,小尾巴一甩一甩的,全然那類除了美麗之外一無所有的明星接受電視采訪的模樣。
我是極喜歡《西游記》的,遠勝過對《紅樓夢》的喜歡。在吳承恩的筆下,人世間的萬般感慨皆調笑著涌了出來,一顆童心發源于太多的辛酸之后。作家別出心裁地把“嚴肅”這個詞放在猴子身上,這是實實在在的高明,這本身就實現了佛家的“空”字。孫悟空身上貫穿著正直、正義與正氣,而且無私也無畏,最終卻進不了佛的門檻,被佛耍了,被人耍了。我喜愛這本書正是在于作家道出了活人的艱難。
豬八戒的形象集中了人身上所有的可愛與可憐——貪、懶散、無能,還時有小人之舉,在悟空受屈時,趁機朝猴背上扔幾塊妒賢的小石頭。八戒還是個情種,對女色沒有高矮胖瘦的選擇,無論異化為村姑的白骨精,還是妖嬈放浪的蜘蛛女,在美女面前他便邁不開步子,或流著長涎呆呆癡立,或幻作魚兒在美腿間戲水。八戒的這種情致與寶玉吃胭脂是一脈相承的,區別僅是寶玉面目出眾,自有色來媚他了。八戒的可愛之處還在于他是有家庭責任感的,縱使好色,但終日心念的還是回高老莊,與員外之女溫夫妻之美,而不是去盤絲洞,或白骨洞,而且常有舍棄西天大業的念頭,這更是一般有志男兒少有的了。在遙遙無期的西天路上,設想要是少了八戒,另外的幾個要多么寂寞呀。
我從石家莊只身調到西安,妻子、女兒仍屯居在原籍,和家里通電話時,兒女總要甜甜地問我歸期,這時的我縱有千般感慨,卻梗于口內說不出。每次回家之前,便向朋友們如此道別:“我要回高老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