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俯仰由他
- 穆濤
- 1034字
- 2021-11-05 14:55:00
講理
禪是不能講的,講出口就不是禪了,天機不可泄露。理與之雷同,亦是不能講的。譬如真理,它要求人們絕對服從;譬如人生大道理,毋須講則自明;而有些理是不宜講的,講了也沒結(jié)果。
我的鄰居中有一位老者,離休才一年,但在五年前就掛顧問職了。老人瘦瘦爽爽的,頭發(fā)寸許,直直地在頭頂四周,中間雜蕪著花白銀針,草草望去,像那種烤至半熟的芝麻燒餅。老人的左眼睛患白內(nèi)障,最有趣的是他盯著看別人的樣子,微微側(cè)過頭,全神貫注,專心致志,特像雞。老人好下象棋,盯著棋子就像雞琢磨地上的米粒,且三日不擺一盤,便技癢難忍,猛敲我的門,甚至不惜拉我喝上二兩。老人情致如此好,棋理卻不端莊,悔棋,偷子,常有瞞天過海的小伎倆。若與他計較,他便發(fā)誓,間或還發(fā)火,吹胡子瞪眼睛,不歡而散。但不過三日,便又來急迫地敲門。與這位老人是不宜講棋理的。
去年,我在工作中和直接領導者有了分歧,我便去與他理論,其實根本用不著理論,因為事實在面前擺著,明明白白是他的過失。誰知他竟兩眼溫和地望著我,嘴角洋溢著笑紋,一言不發(fā)地聽我陳述、舉例、證明。待我口舌發(fā)燙、津液全無的時候,他才坦白地告訴我:“就按我說的辦,要不你就換個單位。”聽完這話,我連續(xù)幾天耳塞目眩,感覺天都是灰灰的,辨不出個明細層次。那幾天,每天早晨醒來,我都惡毒地詛咒,在他上班的路上,有一強壯的歹人毫無道理地揍他一頓,好替我散一散兩腋下的怒氣。
老人得知了這件事的原委,便邀我共飲。在我們雙雙耳熱臉燙的時候,他給我講了他的人生經(jīng)歷:二十五歲那一年,他被組織定為右派,開始時想不明白,一心一意干工作怎么就“右”了呢?后來又關了“牛棚”,差一點兒進了監(jiān)獄,就“明白”了,以為自己真的錯了,以為這懲罰是應得的。可在五十三歲那一年組織上給他“平反昭雪”了,在平反通知書上承認是“組織錯了”,但這是歷史的錯誤。也在這一年,老人的左眼患了白內(nèi)障,成了名副其實的右派。
老人說:“記住,不要和你的上司講理,‘理’的主動權(quán)永遠掌握在他那兒。我是被冤了一輩子的,老了老了告訴我是組織錯了,我三十年的青春沒了,誰錯了又怎么樣呢?要是真的我錯了,心里倒舒坦了。”
此后,我再沒計較過老人棋技上的無理。在這位老人的眼里,人生已簡單得只剩一盤棋了,既然在生活中一直沒有機會悔棋,或偷個把子,在弈戲上也算過過癮。
我找到我的上司,告訴他說:“我走。因為我是對的!”于是,我從石家莊到了西安。在這世間,上帝總默默無言,說話的惟有小鬼,可小鬼不說話還有什么可干呢?小鬼不堅持一家伙連小鬼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