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為什么悟道的是王陽明(2)
- 知行合一王陽明1:(1472-1529)
- 度陰山
- 5569字
- 2014-08-04 12:20:33
道士抱歉地一笑說:“從小就在外面漂泊修行,姓名早就忘記了。有好事者見我經常靜坐,所以稱我為‘無為道者’。”
王陽明又湊近一點,殷切地問活神仙:“您是高人,必有養生妙法,請賜教。”
道士笑了笑說:“我才說過,那就是靜坐。養生之訣,無過一靜。老子清靜,莊子逍遙。唯清靜而后能逍遙也。”
按王陽明的理解,這位道士的話其實就是:首先通過身體的安靜(靜坐)從而進入心靈安靜(內心空空,什么都不想)的狀態。只要心靈安靜了,就能跳入逍遙境界,成為不死奇人。這就是養生的秘訣,它養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心靈。
王陽明大喜過望,把他在道教方面的造詣和盤托出。道士一面聽著一面頻繁地點頭,這更激起了王陽明的表現欲。兩人就那么暢談,直到東方發白,毫無倦意。
道士適時地止住王陽明的滔滔不絕,問道:“你好像不是本地人,來此何干?”
王陽明“啊呀”一聲,他總算想起來南昌是為了結婚,而洞房花燭夜就在昨天。他跳了起來,和道士告別,很有些依依不舍的樣子。
道士卻意味深長地對他說:“以后要保重,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下一次我們見面,你的人生將迎來轉折點。”
王陽明對道士的諱莫如深不感興趣,因為凡是道士都有這樣的怪癖,他只是問:“何時能再見?”
道士笑了笑,伸出兩根手指說:“二十年后。”
王陽明向道士拜別,急如星火地跑回了他老岳父諸養和的家。諸養和與他的家人和下人們一夜無眠,新郎失蹤幾乎讓諸養和繞柱狂走。當王陽明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大門口時,諸養和驚喜交集,王陽明不停地道歉。諸養和也顧不上追問王陽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現在只知道,這個女婿應該把新婚之夜該做的事補上。
新婚之夜的失蹤告訴我們的信息是:王陽明對任何一件事只要癡迷起來,就會傾注十二分的精力,這種使人震驚的熱情讓他在每個領域都可以成為專家級人物。
戲劇性的新婚之夜失蹤事件后,王陽明又做了一件高度戲劇化的事——格竹子。它是王陽明人生中最有趣味,同時也是王陽明本人最苦悶的一件事,而起因則是王陽明和大儒婁諒的見面。
1489年秋天,第一片黃葉飄落地面時,王陽明帶著他的老婆諸女士離開南昌回老家浙江余姚。途經廣信(江西上饒)時,他舍筏登岸,拜訪了居住在此的大理學家婁諒。婁諒是吳與弼的高徒,喜歡佛道二家思想,深諳理學三昧,善于靜坐,并把靜坐當成是步入理學殿堂的敲門磚。
王陽明來拜訪他時,他正在給他的弟子們講課,場面很大,足有幾百人。
王陽明確信自己找到了真人,并希望婁諒能和他單獨交談。
這個時候的王陽明雖然也讀了朱熹的很多書,和大多數人一樣都是應景,并未深鉆。他來向婁諒請教朱熹理學,實際上還是想得到如何成為圣賢的答案。
他問婁諒:“如何做圣賢?”
婁諒自信滿滿地回答:“圣人是可以靠后天學習而獲取的。”
王陽明滿心歡喜,因為這正是他一直以來的認識。他問婁諒:“為萬世開太平是不是通往圣賢之路的捷徑?”
婁諒大搖其頭,險些把腦袋搖了下來,說:“不是,絕對不是。你說的為萬世開太平是‘外王’,只有先‘內圣’了才能‘外王’。所以要成為圣人,必須鍛造自己,然后才能去做圣人做的事。”
王陽明再問:“怎樣才能成為內圣的人呢?”
婁諒一字一字地回答:“格物致知。”
這是朱熹理學的治學方法,也是成為圣人的方法:人在面對自己所不知的物時,要通過各種方式(實踐或書本知識)來把它搞明白。搞明白一切事物的道理后,你就是圣人了。
王陽明表示謹遵婁諒教誨。婁諒告訴他,人生要絕對嚴肅。王陽明回到浙江余姚后就把從前嘻嘻哈哈的習氣一舉蕩滌干凈,變成了不茍言笑的謙謙君子。婁諒又告訴他,要刻苦讀朱熹經典。王陽明回到余姚后就苦讀朱熹注解的“四書”。別人讀“四書”只是為了應付考試,王陽明卻真是向里狠鉆,不但鉆朱熹,還鉆各種各樣的理學大師們的著作。婁諒還告訴他,一草一木都有道理,必須要去格出來,王陽明于是就去格了竹子。
王陽明格竹子事件的始末大致是這樣的。有一天,他和一位同樣精鉆朱熹理學的朋友在竹林前探索學問。王陽明突然說:“咱們把竹子的道理格出來如何?”
這位學友吃了一驚:“竹子能有什么道理?”
王陽明回答:“朱熹說,一草一木都有它自己的道理,你不格你怎么知道它有什么道理?”
學友認為王陽明說得有點道理,于是兩人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一棵挺拔的竹子面前。學友不知從何下手,問道:“如何格?”
王陽明也不知方法,只好胡亂說:“盯著它看,道理自會閃現。”
兩人就死盯著那棵竹子看,草草地吃飯,草草地睡覺。三天后,那位學友都快成了竹子,可他什么都沒有得到,卻有了幻覺。他發現竹子自己飄了起來,繞著他轉。他頭昏腦漲,實在無法支撐,就對身邊瞪著布滿血絲雙眼的王陽明說:“哎呀,我不行了,看來朱熹老頭的‘格物’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做到的。”
王陽明說:“你要堅持!”
學友懊惱道:“天賦有限,不是堅持就能成功的。我撤了,你繼續。”
學友的離開并沒有使王陽明灰心失望,他依然堅持盯著竹子看,到第六天時,他不但出現了幻覺,還出現了幻聽。他聽到竹子在說話,好像在埋怨他:
我的道理如此簡單,你怎么就“格”不出來呢?
王陽明懊喪不已,正要回答他的難處,突然聽到所有的竹子哄堂大笑,這種笑聲具有明顯的挑釁味道,王陽明怒了,使盡渾身力氣喊道:“你們就沒有道理,我怎么格!”
他不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喊出任何話來。他體力嚴重透支,最后扶著竹子倒了下去。幾天后,他恢復過來,反省此事,他確信,朱熹的“格物致知”有問題。
他找來那位難友,把自己的懷疑說給對方聽。對方的幻覺才消失不久,以為自己又得了幻聽,當他確信不是幻聽時,不由驚駭起來:“你瘋了?朱熹的‘格物致知’怎么可能是錯誤的,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王陽明沒有走火入魔,他冷靜地分析說:“別說我們沒有格出竹子的道理,即使把它格出來又能怎樣?朱熹說,天下萬物包括一草一木都有道理,而且要我們去格,格個竹子都這么費勁,天下萬物那么多,我們格到死,連圣賢的影都看不到。況且,如果我們踩了狗屎運,突然把竹子的道理格出來了,可那是竹子的道理,如果這個道理不被我們認可該怎么辦?是把它扔了,還是違心地承認這個道理?”
他的難友對王陽明這段話瞠目結舌:“你這話太驚世駭俗了,唬得我六神無主。總之,朱熹老夫子是沒錯的。你不能因為格不出來竹子的道理就說人家的理論是錯的,這只能說明你沒有天分。”
王陽明嘆息道:“我倒希望如此。可無論是我受天分所限還是朱熹有問題。
總之,如果通過朱熹這條路成為圣人,對我而言,是一條死路了。”
他苦惱,從前對朱熹的狂熱瞬間全無,轉為了一種捉不到根由的絕望,就像是一個人掉到了云彩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在苦惱了一段時間后,他適時轉向。王陽明就是有這樣一種本事:此路不通,掉頭再尋找另外的路,絕不會在一條路上走到黑!
能勇敢向前是勇氣,能轉身是智慧,智勇兼備,才可成大事。
看上去,王陽明在俗世的大事好像要成。
彷徨和痛苦是天才的共性
1492年,格竹子事件發生后不久,王陽明在浙江的鄉試中脫穎而出。據他的同學們說,王陽明幾乎沒有費什么勁就金榜題名,所以當1493年北京會試時,人人都認為王陽明會毫無意外地重演鄉試的榮耀,令人大感詫異的是,他居然落榜了。
王陽明心情必定是沉重的,但他未掛礙于心。他的朋友們來安慰他,他只是笑笑說,我并未哀傷,我只是為不能考中做官為國家效力而遺憾。他父親的朋友、大學士李東陽就起哄說,為國家出力也不在乎一天兩天,當然也不在乎一年兩年,三年后,你必高中狀元,何不現在寫個《來科狀元賦》?
王陽明在詩詞文章上向來是毫不謙虛的,聽到李東陽這么一說,就提起筆來,文思泉涌,很快完成一篇賦。在場的人深為嘆服,但有醋壇子看著這篇文章對別人小聲說,此人口氣如此大,自負之氣躍然紙上,將來真得勢,他眼里還會有我們?
實際上,王陽明在那時眼里就已經沒有了很多人。他在1493年的會試中名落孫山,并非是運氣不佳,而是他并未用心于八股文。鄉試過關后,他開始鉆研道家養生術和佛家思想。他對自己說,經略四方,沒有平臺;鉆研朱熹理學,沒有訣竅,倒不如另辟蹊徑,去道教和佛家中尋找成為圣賢的密碼。
然而這一密碼,他只找了一年,1493年會試敗北后,他放棄道教和佛家,開始精研辭章之學。和那些欲以詩歌文章獲取名利的人不同,他是希望通過辭章為萬民立心,立下千古之言。這種鉆研是虔誠的,他在北京的家中讀古代那些偉大文學家們的著作,他和北京城中那些文學家們建下深厚友誼,彼此切磋文學的真諦,日夜苦讀,以至于累到吐血,搞得他父親每天夜晚必須強迫他休息才算完。1494年,王陽明離開北京回到浙江余姚,熱情地組織了龍泉詩社,每天的生活都在和文章詩歌打交道,他發誓要走通這條路,把自己送上圣賢的圣壇。
在辭章之學上,王陽明取得了燦爛的成就,他被當時的文學界譽為天才。
可不知什么時候,他突然解散了龍泉詩社,重新拾起了久違的軍事。
讓他做出這一“吃回頭草”舉動的是一個叫許璋的居士。許璋當時在浙江余姚附近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一舉一動都流露出傳奇人物的特征。他喜歡穿白衣,喜歡站在茫茫一片綠的森林中,人們一眼就能發現他。據說,許璋曾經也是理學高手,拜過陳白沙為師,不過和王陽明一樣,他也琢磨不透朱熹理學的真諦,所以拋棄理學,鉆研軍事和奇幻法術。他有兩個讓人欽佩的地方,一是占卜:他能掐會算,有在世劉伯溫的美譽。他曾準確地預言了朱宸濠的造反,又準確地預言了明帝國十一任皇帝朱厚熜(明世宗)的繼位(朱厚熜是以非太子身份登基的)。另一成就是在軍事理論上,他用多年時間吃透了諸葛亮兵法和奇門遁甲中的兵法部分,后來他把這些兵法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王陽明。
王陽明得知山中有這樣一位奇人后,就急忙去拜訪。二人交談,當許璋發現了王陽明的宏圖大志和他正在鉆研的辭章之學后,夸張地大搖其頭。
他說:“辭章是小技,小技不能成大業,何況是圣賢。”
王陽明驚異地問:“那該如何?”
許璋說:“建功立業是圣賢的不二法門,你如果真是胸藏韜略、有經略天下之志,還愁沒有機會施展?所以,應該努力提升軍事能力。”
王陽明于是扔了辭章經典,死心塌地地跟許璋學習兵法。他悟性好,有底子,而且用心,很快就得到了許璋的真傳。在許璋的引導下,王陽明的軍事理論逐漸成熟,王陽明“經略四方”的志向死灰復燃。
1495年,他回到北京,準備第二年的會試。可人人都注意到,他根本沒有準備。他在那段時間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和人家大談用兵之道。每當宴會結束時,他就用果核在桌子上排兵布陣。他說起來頭頭是道,很多陣形都是那些久經沙場的將軍們聞所未聞的。或許出于嫉妒,或許他們真的這樣認為,他們對王陽明說,戰場情況瞬息萬變,而你這戰陣卻是一成不變的,難免膠柱鼓瑟,削足適履。
王陽明叫起來,把其中幾個果核略一改變方位,說:“你看,只需要動一下,就是另外的陣形,怎么說是一成不變呢?”
有人譏笑起來:“你覺得擺個標新立異的陣形就能克敵制勝?”
王陽明嚴肅地回答:“當然不是。”
“那是什么?”
“攻心!”王陽明自信地回答,“虛虛實實,讓敵人的心慌亂,動起來沒有章法,我們就能趁勢而入,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勝利。”
這是王陽明日后用兵的訣竅,那些愚人是不會懂的,所以那些人只好攻擊他神經中最脆弱的一環:“請問,你有機會上戰場嗎?”
王陽明啞口無言,于是很多人在背后竊笑說:“還是先過了會試這關再說其他的吧。”
王陽明大失所望,他本來不是個輕易受到別人影響的人。但多年以來,他的理想始終無法實現,這不由讓他灰心喪氣。1496年,他在會試中再度名落孫山。有人在發榜現場未見到自己的名字而號啕大哭,王陽明卻無動于衷。大家以為他是傷心過度,于是都來安慰他。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滄桑的笑,說:“你們都以落第為恥,我卻以落第動心為恥。”恐怕只有王陽明這樣的人,才能說出這樣有境界的話來。他的確能對落第而不動心,但對不能實現圣賢理想,他卻無法做到不動心。
1498年,二十六歲的他又回到了朱熹理學這座高山面前。這一年,距他格竹子已過去了六年,距他拜訪婁諒已過去了九年。或許是命運的安排,有一天他在不經意翻看理學經典時看到了朱熹給趙惇(宋光宗)的一封信。信中有句話如是說:“虔誠的堅持唯一志向,是讀書之本;循序漸進,是讀書的方法(‘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
王陽明像是被雷劈到了一樣,這句話恰好戳中了他多年來的毛病:始終不能堅持唯一志向,而是在各個領域間跳來跳去,也沒有循序漸進地去研究一個領域,所以什么成果都沒有獲得。
他如同在沙漠中一腳踩到了噴泉,興奮得狂呼起來,他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通往朱熹理學的鑰匙,他開始重新認真地鉆研朱熹的“格物致知”,恨不能要把印在紙張上的朱熹思想生吞進肚子里。但是無論他如何鉆研,依然無法從“格物”中“致知”。最令他沮喪的是,他無法確證到底是朱熹錯了,還是自己智慧不夠。他一會兒堅信朱熹的格物致知是錯的,一會兒又認為自己智慧有限。最后他心灰意冷地說了這樣一句話:“圣賢大概是命中注定的,而我很不幸,未被注定。”
《金枝》的作者弗雷澤說,當人類的思維之舟“從其停泊處被砍斷纜繩而顛簸在懷疑和不確定的艱難之海”時,他們會感到痛苦和困惑,只有一種方式可以抹平這種痛苦,消除這種困惑,那就是,思維之船必須重新進入一種“新的信仰體系和實踐的體系中”。
王陽明的思維之船在1492年格竹子事件和1498年采用循序漸進讀書法后,已經從停泊處漂了出去。他其實一直“顛簸在懷疑和不確定的艱難之海”中,幾乎是左沖右突、上躥下跳,但仍不能磨平那種成圣無望的痛苦,而“新的信仰體系和實踐的體系”離他還有很遠,他看不到,甚至連幻想都幻想不到。
有一種無趣叫仕途
15世紀的最后一年(1499年),王陽明終于通過會試,正式步入仕途。在其他人看來,這是個光明的起點,王陽明最初也是這樣認為的。他被分配到了工部實習,第一個差事是為王越修建墳墓。
王越是明代軍事史上屈指可數的儒將之一,他的人生由無數傳奇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