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章 心學誕生的前夜(2)
- 知行合一王陽明1:(1472-1529)
- 度陰山
- 3634字
- 2014-08-04 12:20:33
為什么會有理學的誕生,這是個深遠的話題。儒學在西漢取得正統地位后風光了幾百年。魏晉五胡亂華時,儒家四平八穩的主張在亂世失去作用,于是銷聲匿跡,直到南北朝結束后,隋唐大一統王朝到來,儒學才躡手躡腳地回到人們的視線中來。不過,四百多年不在人間,魏晉南北朝時期佛道二教的高度繁榮,使得儒家思想沒有了競爭力。唐代的韓愈曾向皇帝提出抑制佛、道二教,重新把儒家思想放到尊位上來的建議。韓愈的呼吁很快就化為泡影,唐帝國滅亡后,中國又迎來了一個血肉橫飛的小分裂時代(五代十國),到處都是武夫當權,儒學再次顯示了它脆弱的一面——只有在大一統時代才有力量——而退隱。
北宋統一中國后,第一任皇帝趙匡胤“抑武揚文”,儒學在告別人世接近七百年后終于迎來了復興時刻。這一復興是震動天地的。幾乎是一夜之間,北宋帝國成了儒家知識分子的樂園。人人都以讀儒書、參加科考而高中為生平最幸福的事,連北宋的皇帝都指著儒書贊嘆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我們都知道,儒家知識分子有個極堅韌的行為就是,千方百計把他們侍奉的對象(皇帝)納入到自己設計的圈套中來。他們要求皇帝必須具備基本的仁義道德:必須要這樣,必須不能那樣。他們的政治理想就是:圣君賢相。問題就出在這里,儒家知識分子從來沒有想過設計一種制度來限制皇權,而只是通過各種說教來讓君圣相賢。一旦君不圣,相不賢,他們只有一個辦法:干瞪眼。
董仲舒曾用“天人感應”的方式來限制皇權,但漢武帝窮兵黷武的歷史照樣發生了?!疤烊烁袘彼枷胝J為,國君做了壞事,老天就發怒;國君做了好事,老天就高興。北宋的儒家知識分子拿不出別的辦法,但如果還拿“天人感應”來忽悠,他們自己都會為自己枯竭的想象力而羞愧。所以,北宋的儒家知識分子們開始對“天人感應”進行升級。
意想不到的是,這段時期發生的一件事給理學的誕生提供了溫床。1058年,王安石在皇帝趙頊(宋神宗)的全力支持下進行變法。儒家的保守派群起而攻之,王安石將他們統統從中央驅趕到洛陽。正是在洛陽,以程頤為代表的洛陽知識分子群沒有政事的煩擾,所以專心致志地搞起思想來。也正是在這時,這些儒家知識分子放棄了儒家知識分子本應該堅守的處理現實問題的實際性,而凌空蹈虛地談起了天道和人性。
據說,程頤年輕時聽了周敦頤對《太極圖說》的解釋后,大呼過癮說:“周老師是天下第一等人。”朱熹很小的時候就曾問過老師:“頭頂是天,那么天之上是什么?”陸九淵三四歲的時候就問老爹:“天地的邊際在哪里?”
正是這種區別于注重現實的古典儒者的探索精神,讓理學誕生到人間。理學雖然誕生于南宋,可在南宋時命運多舛。朱熹晚年,發生了“慶元黨禁”,一大批理學家和信奉理學的朝野著名人士被列入偽黨名錄。理學受到重創,直到南宋滅亡,都未恢復元氣。不過元朝初期,蒙古人對思想的寬松政策使理學重獲青春。理學就在它倒下的地方(中國南方,當年的南宋地區)站起來,開始發光發熱。1314年,元朝皇帝把朱熹特別推崇的“四書”作為科舉考試的內容,并且指定朱熹的《四書集注》作為它的參考書。直到此時,理學在全中國被普及,漸漸有了壓倒其他思想的權威。
然而,自理學誕生的那一刻到它擁有唯我獨尊的地位時,它自身不可避免的缺陷始終像個惡靈一樣跟隨著它。
首先,理學在“存天理去人欲”的執行上過于嚴苛。這一點,程頤登峰造極。程頤認為,人生應該嚴肅,并且要絕對嚴肅。他曾給小皇帝趙煦(宋哲宗)上課,當時是春天,樹枝發出清新的芽,讓人憐愛。趙煦趁程頤不注意,折了一根樹枝。程頤發現,臉色大變,說:“春天正是萬物復蘇之時,您怎么忍心折殺它們,這真是沒有天理?!边@種忽視甚至是扼殺情感的理學,實在讓人無法喜歡上它。
其次,理學萌芽于北宋王安石變法時,倡導理學的那些人因為沒有政務在身,所以不對政治負責,于是提出了高調的個人道德主義。他們希望每個政治家都應該具備他們所說的個人道德素質,程頤認為,一個出色的政治家必須是完美的道德家,必須要有古典儒家所要求的一切美德:仁義禮智信,甚至包括個人衛生。司馬光就曾攻擊王安石,認為王安石一年才洗一次澡,連胡子里都是虱子,這樣一個連“修身”都做不到的人,怎么能齊家、治國、平天下?
問題是,個人的道德和能力扯不上半點關系,可理學家非要認定,個人道德是能力的基石,沒有個人道德,能力就大打折扣。王安石對那群高彈高調個人道德主義的理學家反擊說,你們說的那些都是“壁上行”,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
的確沒有實現的可能。程頤還算是合格的,他的一生極端嚴肅,幾乎沒有笑過。但別的理學家就沒有這種能力了。久而久之,理學家們大談特談的“存天理去人欲”漸漸變成說給別人聽的口號。正是因為說給別人聽,所以調越高越好,這讓人在那些嚴苛的道德規定下無所適從的同時,也注定了理學師傅們不能知行合一。早在朱熹時代的南宋時期,就已經有人指責理學家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說一套卻做一套,理學宗師們規定的那些道德要求,都是讓別人用的,理學信奉者只是講師,不是實踐者。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理學邁進明朝時,在明朝各位皇帝的努力下,被打造成了國家意識形態。這個變異過程漫長但卻相當順利。明王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建國不久,就在那位充滿神話色彩的劉伯溫的建議下,全盤接受了元王朝的科舉制。朱元璋在思想控制上比蒙古人狠一百倍,他把理學之外的所有學說統統列入異端,甚至是孟子的“吊民伐罪”思想都被他砍了。如此一來,理學一方面作為科舉考試的內容,使得凡是想通過讀書改變人生的人必須接受,由此普及全國;另一方面,理學由此成了明帝國的唯一思想,成為國家意識形態。
如你所知,一種思想被確定為國家意識形態后,就成了不言而喻的真理。
由此會給生活在其中的人帶來下面的刻板印象:一切都臻于完美,你只要在它那一套架構中調節自己的生活,補充自己的知識,完善自己的心靈,就一切圓滿。本身,理學就有一個嚴密完整的體系,在這一嚴密完整的體系中,一切問題都有答案,你不必再去尋找答案。實際上,在一個嚴密的體系里,你也找不到不同的答案。最有天賦的思想家就是最大膽的懷疑者。但你一旦懷疑,你就成了異端、叛逆。明朝第三任皇帝朱棣時期,一個靈性十足的思想者朱季友對朱棣說,朱熹理學有很多缺陷,即使不抵制,也不能把它普及。朱棣咆哮道:
“你真是儒家的逆賊!”這位異端受到了嚴厲的廷杖懲罰,屁股被打爛,割下腐肉幾斤,由于走路的姿勢很怪,好多年他外出都要人背著行走。顯然,理學在明代,已經嚴重制約了人們的想象力和探索精神。才華出眾的思想家們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實踐理學。
明代最著名的理學實踐家主要有以下兩人。一個是山西理學泰斗薛瑄,他對自己曾說過下面這段話而沾沾自喜:自有朱熹后,人間大道已明,不需任何多余的著述,躬行就可以了;另一位則是江西人吳與弼,他是圣人的奴隸,不僅僅恭維朱熹,而且恭維一切圣人。他經常夢到自己匍匐在周文王、孔子、朱熹的腳下聆聽教誨。比如在他六十七歲那年的五月二十六日,他在日記中這樣記載:“昨天晚上,我夢見孔子的孫子子思來訪我。他說他是按孔子的命令來的,我感動得要死,也就在夢中醒來了。”吳與弼特別注重行,所以在他門下學習的人肯定是個出色的勞動力。但他的弟子中也有叛逆者,此人就是陳白沙。陳白沙慕名而來,幾天過后就發現吳與弼沒什么突破性思想,于是賴在床上,不去勞動。吳與弼就用棍子擊打他,憤怒地說:“如此懶惰,怎么能做程頤、朱熹的門徒!”
陳白沙細皮嫩肉,當然經受不起棍棒的考驗,于是號叫著離開了吳與弼。
當他肉體的疼痛還未消失時,他的精神更劇烈地疼痛起來。這種疼痛就是:朱熹的理學好像是錯誤的,他叫人到外面去“格物”而獲得“天理”,縱然把外面的理格了,又怎么能和我的心意一樣?朱熹注解的“四書”是天理,我去格它,結果我的心發現,他的注解有問題,可大家都說,他的話都是天理啊。這可如何是好?
陳白沙無論如何都解不開這個心結,他從朱熹理學的殿堂里竄了出來,去探索陸九淵心學。
要了解陸九淵心學,就必須和朱熹理學相參照。朱熹理學的修養方法是以讀經書和持敬為主。所謂持敬,就是統一自己的精神,抑制人欲,經常自覺天理。它的實踐方法就是靜坐。如果說,“讀經書”是知性修養法,那么,“持敬”就是實踐修養法。朱熹認為,這兩者必須要互相幫助、互相依存,才能達到幡然領悟天下事物之理的境界。陸九淵心學在修養上特別重視靜坐,主張直觀性的感悟真理。朱熹則重視讀經書,朱熹理學和陸九淵心學的區別,就是在修養上,至于他們的終極目標都是一樣的:得到天理,鍛煉內心。
陳白沙轉投陸九淵心學,奠定了他明代第一位心學家的不容置疑的地位。
不過,他是從朱熹理學逃到陸九淵心學這里的,所以他仍然沒有解決朱熹理學的“格物”問題。事實就是這樣:理學當時已經是一個完美、嚴密的體系,在它內部,很難產生獨創型的學者。
而當時是清一色的理學天下,想要在思想上被人矚目,必須要從朱熹理學開始。王陽明當然也不會例外。
那么,他是如何突破朱熹理學,一舉創建王陽明心學的呢?
讓我們從頭開始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