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第一次月考不期而至。
作為好學生的一員,舒簡花對考試并不擔心。她雖稱不上學霸,班級前十五的位置還是穩(wěn)的。身為沒什么特點的人,成績好也許是她能給同學留下的最深印象,她心有不甘,說起來自己在文藝方面也有些造詣,別人卻完全看不到。然而這樣的印象又很安全,她以成績服人,不參與其他花里胡哨的事,不混各種圈子,也就不會像月茗那樣被非議。
葉理則截然相反。
他打球,加入校隊,混圈子,參與各種活動,唯獨成績很差。
習慣了排名倒數(shù)不代表不害怕考試。每次考完試,葉理但求晚點出成績。可惜老師們的效率從來高得令人失望,周六剛考完,周一卷子就全發(fā)下來了。這次葉理也發(fā)揮穩(wěn)定,九張卷子八張不及格,只剩下一科開卷的政治抄了70多分,一個上午,成功喜提班主任的召喚。
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平時不怎么管班級,有事都交給班干部做,大家都私下猜測她是忙著回家?guī)Ш⒆印_@次大概是有教學任務(wù),班上幾個考得差的都被她叫去了辦公室。葉理眼看同去的人一個個被數(shù)落,離開,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你知道我為什么最后留你下來?”真是個可怕的問題,葉理搖頭表示不知道。
“老師知道你大學想考體育生,但基礎(chǔ)的成績還是需要的。你知道,體育專業(yè)也有分好學校和壞學校,要想和別人拉開差距,文化課成績就是關(guān)鍵。老師相信你有潛力,也知道你能吃苦。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就是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對文化課重視起來,老師相信你肯定能做好的。”
葉理全程“嗯”過。突然的關(guān)心讓他受寵若驚,他以為自己大不了就是被臭罵一頓,沒想到班主任的理解反而讓他壓力巨大。更駭人的是,班主任還讓他拿出卷子來一張張分析,對于考完試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么的人,這簡直是公開處刑。葉理終于明白,成績差并不可怕,被人關(guān)心自己的差才是真正的可怕。
有件事老師沒有說錯,他確實不重視文化課。
葉理覺得自己對刻板讀書實在不擅長。小學起他的成績就在班級中下游,初中時他也曾嘗試努力過,可再怎么努力,及格線都始終是他的天花板。他不喜歡越努力越失敗的感覺,于是索性放棄,放任運氣決定成績。
比起在讀書上一遍遍失敗,他更喜歡在籃球場上揮灑自己。他感覺球場上的自己無時無刻不在發(fā)光,無論防守、搶球、上籃,甚至在跑步時,他都覺得自己閃耀得仿佛是全場焦點。
當初選高中,他原本想報考體育學校,結(jié)果爸媽堅持不同意,外加他身高不夠突出,這才上了普通高中。既然讀了普通高中,葉理的想法是通過校隊渠道去參加比賽,他希望能在比賽中被人賞識,從而有機會走上職業(yè)道路,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考得差不要緊,他想,重點是不能讓成績影響自己打球。
2
少女坐在樹上數(shù)許愿箋,忽見葉理從走廊那一邊過來。他看起來沒精打采,走到班門口,眼睛緩緩看向這邊,之后突然站定,在原地呆呆地盯著自己。
“同學有什么事嗎?”她跳到樹梢俯身詢問。樹枝輕輕搖晃,葉理打了個激靈。
“他看不到你,沒人看得到你。”榕樹對她說。
“怎么看不到,他這不是正在看我嗎?”少女不信。她面前的葉理時而瞇起眼,時而又瞪大眼,隨后顧盼左右,開口小聲道:“是有樹神在嗎?”
“這個人真善變,你又成樹神了。”榕樹說。
“我在,有什么事嗎?”少女沒理榕樹,她把手在葉理面前揮了揮,回答了他的問題。葉理也沒理她,他眼神飄忽,往左走了兩步,稍稍提高音量又問:“Hello,能顯個靈出來見一面嗎?”
“我已經(jīng)顯靈了呀!看過來,這邊。”少女揮舞手臂。
葉理仍舊沒理她,他皺眉,嘴里念叨“真是幻覺?不應(yīng)該啊”。他退后兩步,上下左右地觀察整棵樹,然后說著“奇怪”,轉(zhuǎn)身進了班級。
“你才奇怪呢!”少女生氣,她跳回樹中間,摳著樹皮問,“你說,我奇怪嗎?”
“很奇怪,請問你為什么要摳我?”榕樹反問。
少女用力扔掉摳下來的樹皮,大聲說:“因為你討厭!”
“就因為我說沒人看得到你?可這是實話。”榕樹的聲音冷酷無情。
“那剛才那個男生為什么三番兩次來找我?他分明就是在和我說話!”少女不甘示弱。
“我不知道。可能他曾經(jīng)見過你,也可能他和其他人一樣,單純是在迷信罷了。”
“什么叫曾經(jīng)見過,我現(xiàn)在不也在嗎?”
“他顯然看不到現(xiàn)在的你啊……”
“他瞎啦?憑什么現(xiàn)在看不見?”
“因為你們存在的形態(tài)不同,不在一個世界。”榕樹給了個聽起來高深莫測的答案。
“胡說八道。”少女扒下一大塊干柴的樹皮,“你才和我們不同,你連人形都沒有,憑什么他能看見你這棵樹就看不見我?”
“因為我活了四百年,是超越物質(zhì)表象的生靈。”榕樹這話說得無比宏大,仿佛一句話蘊含了滄海桑田,星辰交替。
“老妖怪,自己給自己貼金。”少女一句話鄙夷。
3
下午第一節(jié)生物課在實驗樓,舒簡花上學遲了,沒回班就直接沖去上課。上課鈴在她爬樓梯時準時響起,她努力瘋跑,終于在老師到來前喘著粗氣坐進了教室。
老師來到教室時,班上仍少了七八個人。
“今天人怎么這么少?有人不知道這節(jié)是實驗課嗎?”老師問。
“剛才班主任說要搬東西,叫了幾個人過去。”堂下有同學說道。
“什么東西要這么多人搬?是不是有人借機逃課了?”老師發(fā)揮他的警覺。簡花看看自己身邊的空位,想以她對隔壁同學的了解,大概率是有人借機逃了。
“先不管他們,我們先上課,等下他們來了我再點名。”老師翻開書本,抬頭看了眼后排,“你們后面的先上來,這節(jié)課實驗兩個人一組。”
話音剛落,簡花感到一陣麻痹從后背竄起,整個人僵硬了起來。
盡管之前的搭檔也不熟,好歹是合作了一學期的,就算相對無言也早已習慣。如今突然補位也不知會碰到什么人,她怕自己尷尬,更怕別人面對拘謹?shù)淖约簩擂巍?
現(xiàn)實總是不負所望,正所謂怕什么來什么。簡花僵硬地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走到自己身邊,刷地臉紅,連忙低頭。
葉理坐到了她右邊,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要不要打個招呼?可是打招呼會很生硬吧,別人好像也沒有打招呼……
她瞥了葉理一眼,見他拿出手機藏進書里,假裝認真看書,根本沒管自己。于是她學著他認真翻閱課本,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
仔細想想,兩人上次說話都得追溯到上學期期末。那時候剛期末考完,班上一大群人擠在老師辦公室偷看已經(jīng)出的成績,葉理來得遲,問有誰看到他的分數(shù)。簡花鼓起勇氣告訴了他,聽到成績的葉理心情大好,對她說了句“謝謝”,隨即跑出辦公室。
那次偷看成績,簡花還順便偷看了老師的聯(lián)系簿,記下了某個手機號碼。她把號碼輸進QQ搜索,查到結(jié)果,頭像是一個籃球場上的虛影。簡花點進去查看資料,覺得這應(yīng)該就是他的號。
然而界面很快被退出,沒有好友請求想要發(fā)送。
沒有表面動機的行為,就算是匿名也讓人心虛。簡花不知道加完好友要怎么辦,是主動說話還是等他來問?要說話該怎么說?說真話?莫名其妙的示好真的很奇怪。說假話?萬一被拆穿,會顯得更加居心叵測。
不熟的人,有時候想要自然地說話真的很難。
老師簡單講解了這節(jié)課實驗的操作流程,在黑板上寫了實驗報告模板。簡花窘迫地發(fā)現(xiàn)自己早上把眼鏡放在了班級,這下她沒有眼鏡,要看黑板上的字變得極其艱難。
“實驗報告你寫吧。”身旁的葉理突然說。
“啊?我、我沒戴眼鏡。”簡花莫名心虛。
“你近視?平時沒看你戴眼鏡。”
“我不喜歡戴眼鏡,就上課的時候戴一下。”笑容僵硬,心中有暖流暗涌,原來他對自己是有印象的。
“難怪,”葉理拿過實驗報告單,“那報告我來寫吧。”
簡花淺笑點頭。她看葉理開始專心抄黑板,沒有要和自己一起做實驗的意思,于是徑自拿過標本,開始染色制片。
裝片制好,簡花瞟了眼葉理,見他邊抄板書邊在偷偷點手機。
“嗯……顯微鏡要怎么弄啊?”簡花緊張地小聲問葉理。之前的實驗課她就搞不定顯微鏡,好幾次都是假裝看到東西,之后抄別人的報告。
葉理抬頭看她,一手把手機塞回書中,問她:“第一步你做好了?”
“嗯。”
“我也不太懂……你把裝片放上去吧,我試試看。”葉理對她禮貌微笑,笑容好看到讓她情不自禁也微笑起來。簡花低頭夾好裝片,將顯微鏡向右推給葉理,自己默默抽過報告單,把步驟一填寫完整。
報告單上,葉理的字意外地好看,有些漫畫感,和他給人的感覺很搭。相比之下簡花的字反而很簡陋,她拿出自己最認真的勁,一筆一劃把名字工整地簽下,看著自己的名字同葉理并排,她感到小小的開心。
余光中的葉理專心對著顯微鏡一通擺弄,他轉(zhuǎn)螺旋,調(diào)反光鏡,表情疑惑,然后忽地看了過來。
簡花嚇得趕忙假裝寫字,又怕剛才的偷看被他發(fā)現(xiàn),特意閃躲反而顯得心里有鬼。她鎮(zhèn)定內(nèi)心,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可以看到了嗎?”
“沒有,還是很模糊,”葉理把書中的手機揣進口袋,看了眼簡花,“問下老師好了。”
簡花點頭,目光不自覺瞟向別處。
葉理招手示意老師有問題。老師過來,手把手幫忙調(diào)了光圈,又調(diào)整了反光鏡,對他們說是光圈沒調(diào)好,光源太暗導致看不清。
“剩下轉(zhuǎn)換高倍鏡你們來,光圈反光鏡你們自己重新調(diào)一遍。”老師對他們說罷,接著去處理其他同學的問題。葉理朝鏡筒中看了一眼,神情明亮得像是小孩發(fā)現(xiàn)了新世界。他把顯微鏡讓給簡花,簡花從鏡筒中看到一堆紅色小圓,覺得并不是什么令人興奮的東西。
按照老師教的,兩人轉(zhuǎn)換高倍鏡頭,調(diào)節(jié)了光線,成功在鏡筒中觀察到一堆深色的染色體。如果說剛才的細胞只是讓簡花不喜歡,那現(xiàn)在這些密密麻麻、像小蟲似的東西就是讓她頭皮發(fā)麻,她把顯微鏡讓給葉理,自己到旁邊消化不適。
“真的有啊!”葉理看看她,笑得燦爛,“以前還以為這種東西要很高深的儀器才能觀察,沒想到這么簡單就看到了。”
“是啊。”不適感瞬間被消解為微小的甜蜜,嘴像被蜜糖黏住了一樣,只能謹慎蹦出附和的話語。葉理還在觀察,咕噥著好像在計算什么。簡花獨自把剩下的實驗報告填完,坐姿端正,寫字做作。
“報告你寫完了嗎?”葉理問她。
“嗯,寫好了。”
“哦,那顯微鏡我來收。”
“好。”
簡明扼要的對話,沒有一點功能性之外的語言。他們的對話開始于合作,止步于合作。實驗結(jié)束后,兩人各自坐下,簡花安靜看書,葉理安靜玩手機,沒什么課程之外的話好說。
還有五分鐘下課,心跳趨于平靜,簡花想,還不錯,沒有表現(xiàn)得特別尷尬。
不需要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兩人平平淡淡地正常交流,按部就班地上完課,對她而言,這就已經(jīng)是絕佳表現(xiàn)了。
如此普通的交集足矣,她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