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榕樹上的少女百無聊賴。
她想不起來自己的一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有幾次她試圖離開,卻很快耗盡精力,最后還是回到了這棵樹上。
她無處可去,似乎也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后來她學會了平心靜氣地躺在樹上,煩了就換一根樹枝繼續趴著。平時的消遣就是看操場上的學生們打鬧,或者翻個身,看另一邊教學樓里的上課百態。觀看別人的日常能夠讓她沉靜下來,那是一種熟悉帶來的愜意,能洗刷掉身體里的無聊和焦慮。
除了自娛自樂,少女身邊還有個倒霉的榕樹精。不過她常常會忘記這家伙,因為它總不說話。自少女記得以來這家伙就在,它從沒現過身,像是沒有化身,它也從沒說過好話,所以少女一點也不期待它的化身。
盡管這家伙的聲音聽起來還不錯。
在少女的印象中,榕樹毒舌又無用。之前她問榕樹自己為什么會在這,得到答案曰:時候到了自然會知道。
真是句廢話!她想,嘲笑自己的時候好像什么都懂,真的問點什么就開始故弄玄虛了。
少女越想越氣,心中逐漸生出報復之意。
“怎么還沒人來?”她折下一根樹枝揮著。比起言語反擊,她覺得行為上的報復更加簡單粗暴。
“這才一點鐘,校門都沒開。”榕樹回答。
午后的太陽烈烈地曬在樹間,穿過樹葉,在少女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她喜歡這樣的天氣。或許是無聊到了極點,她學會了感受天空的每一點不同,從云朵飄動的速度到日光照射的角度,對她而言都是值得玩味的變化。
“如你所愿,”榕樹忽然說,“有人來了。”
少女翻身俯看。樹下的來人穿著大號校服,背著軟塌塌的黑色斜跨包,包上還別了一枚黑金色的圓形金屬徽章,正是昨天她用紙飛機回應的那個男生。
“我還以為他不會再來了。”榕樹說。
“為什么不來?面對這么有靈性的樹難道不該每天都來嗎?”少女仍舊天真無邪。
“他可不覺得這是靈性。”
“他都叫我仙子了,怎么不覺得?”少女說完,轉而露出嫌棄的神色,“說起來他竟然把我當成是你這棵樹的化身,真是……”語塞,思索半天只說出了“討厭”兩個字。
“人家不是真把你當神仙,只是避諱而已。”榕樹拆穿,“不信你自己看他在干嘛。”
樹下的葉理從口袋中拿出一堆玉觀音、十字架之類的宗教配飾,像試毒一樣,一個個小心地貼到樹干上。
“他在試我,說明他認為我可能是妖魔。”榕樹把他的行為翻譯給少女。
“那說不好,沒準你是。”少女一心反擊。
“我的意思是,既然他把你當成了我的化身,那現在他要試的就是你。人家沒覺得你是神仙,他覺得你是怕法器的妖精魔物呢!”
“妖精挺可愛的。”少女腦回路清奇,好像不管怎么說,她都能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引。
榕樹不再說話,少女則盯著葉理,看他還能拿出多少“法器”。
“玉觀音、十字架、念珠、剪刀……那個是照妖鏡嗎?”少女問。
“八卦鏡吧,鎮宅辟邪的東西。”榕樹答。
“那你有感覺嗎?”
“還好,我又不是魔物,不怕這個。”
葉理在試驗了一圈后,忽然感覺自己像個傻子,像是沒加特效的奇幻片演員,行為怪異。他環顧四周,確定沒人看到自己剛才的舉動,然后長舒了口氣,把一堆“法器”扔進書包。
昨天回家后,葉理進行了深刻的反省。他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紙飛機說不定是誰從教學樓上扔下來的,第一次看到的也可能真是太累產生了幻覺。他決定要破除迷信,于是選擇了在中午陽氣最盛的時候再來學校,對榕樹一探究竟。
“根本沒事嘛。”葉理小聲自語。他拍拍樹干,算是測試成功,也算是為自己壯膽。樹很適時地開始沙沙作響,下起樹葉雨。葉理被嚇得不自覺爆粗,撒腿從旁邊的樓梯沖上教學樓。
忽起的狂風還在刮,刮得樹枝搖擺,樹葉飄落。樹上的少女看著慌忙逃跑的男生,無辜說道:“這回嚇他的可不是我。”
2
要不是班上有人收到禮物,舒簡花不會意識到原來今年的情人節是在開學后。對于同輩間的禮物,她本能地認為那屬于生日,殊不知情人節的氛圍早已潛入了校園。
那個禮物,讓她瞬間有了一絲緊迫感。
收到禮物的是葉理的同桌,一個普普通通的男生。下午上課前,東西就已經放在了他桌上。沒有署名,但看他神色,應該是當事人都心知肚明的秘密。
葉理在旁全程見證,檸檬附體。同桌分給他一塊巧克力,他則感慨巧克力味的狗糧真好吃。
簡花伏在桌上,如常的背后是停不下來的忐忑。她忐忑葉理會不會收到禮物,也忐忑自己要不要鼓足勇氣送個禮物給他。她把葉理的話聽進心里,想,如果他收到禮物,應該會很開心吧?
校門口有小賣鋪,臨時出去買個巧克力也不是不可以。到時候偷偷放到他抽屜里,不署名也沒關系,讓他知道有這份心意就好……
可出校門買東西的時候會不會被人看到?放巧克力還要走到他座位上,會很可疑吧?巧克力如果被別人發現,那他們肯定馬上就能猜到是自己。到時候全班就都會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喜歡葉理,葉理肯定也不會接受,萬一被老師知道了還會被談話……
世界崩塌。
她覺得自己會有這個想法真是瘋了。
勇氣和理智在腦海里拔河,過度的運動量使她昏昏欲睡。整個下午,除了忐忑,她沒有精力去做更多的事。直到放學鈴響起,廣播里甜蜜的歌成為了她的情人節片尾曲。葉理第一時間沖出班級訓練去了,簡花也終于可以不再糾結要不要買巧克力。
他沒有收到任何人的禮物,她有的還是“可能”。
放學是例行要去找月茗一起回家的。兩人的家在不同地方,一起走的僅是從學校到車站的距離。從教學樓走到校門口,下一個長長的坡道,再拐一個路口到車站,然后一起等不同的車。為了這十幾分鐘的路程,有時她要多等隔壁班老師十幾分鐘的拖堂,算起來頗為不值。
不過簡花懶得計較,處處計較的人生多無趣啊!況且比起等人,她更怕在路上遇到不熟的同學,尷尬帶來的漫長可比等人要久多了!
簡花收好書包,跑到前門,迎面撞上正從門外進來的葉理。她本能地后仰接一個側身,在兩人的距離只有5厘米時完美閃避,頭也沒回地走了出去。
電光火石之后是無盡的回想,簡花慣性行走,身體里的每個細胞都在寫著窘迫。
為什么頭也不回地走了?當面說聲“不好意思”會不會比較好?他會不會覺得面前這個一閃而過的女生很奇怪?簡花心里充滿懊悔,感覺任何反應都比頭也不回地走了要強。
她在隔壁班并沒有找到月茗,聽別人說月茗去學生會了,簡花想反正不趕時間,于是便站在隔壁班走廊上等人。
她戴上耳機,隔絕世界,在內心繼續咀嚼剛才的相遇。
剛才的自己一定很丑!她想象葉理眼中的自己,大概是從下往上自拍的死亡角度,鼻孔放大,滿臉錯愕……簡花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正因為不愛說話,有些本該說出來的東西就要被消化在心底,造成了她愛胡思亂想的習慣。
胡思亂想好嗎?她不知道,有時這會讓她情緒低落,但很多時候這也是她快樂的來源。
比如暗戀時對每個巧合的過度解讀。
平白無故在門口相遇算是某種緣分吧?尤其是在情人節提不起勇氣后,上天還是給了她這樣一個相遇。
雖然過程尷尬,但終歸是個“好巧”。
大約聽了四首歌的時間,簡花看見月茗回來了。今天的月茗扎了個丸子頭,劉海上夾了幾枚彩色小夾子,額前卻還是留了幾縷自然卷的碎發,凌亂得恰到好處。和她一道的還有個男生,兩人有說有笑地走到樓梯口,月茗看見簡花,大聲打了招呼,那男生見狀便沒有再跟過來,說了兩句就先走了。
一男一女,容易讓人多想的關系。簡花笑而不語地迎接月茗,心中又開始了猜測。
月茗是談過戀愛的。從小她就擔任了可謂班花候選位的文藝委員,積極參與校內外的各種表演活動,是始終閃耀在人群中心的那一位。大概也是因為這種性格,她的戀愛經驗也算得上是豐富。
據月茗自己說,除開小學時被人傳的緋聞,她正經談過的男朋友一共有兩個。上任據說是由于男生劈腿,在春節前被她甩了。如今的月茗正在空窗期,不過簡花覺得以她認識新人的頻率,下一任是遲早的事。
“你干嘛不買個手機?買個老人機也好啊!有手機的話我就直接發消息讓你先走了。今天學生會開會,本來還沒開完的,是我先溜回來了。”月茗邊收書包,邊喋喋不休地抱怨。
“我不想要手機。”簡花這么說。雖說有些家長怕配手機影響學習,但她家并不是管得很嚴。之所以不要手機,主要還是為了躲避社交。
“你不是愛聽歌嗎?有手機多方便,直接聽就好了。”
“我這個也挺好,又小又不麻煩。”她晃晃手中的MP3。
“你這樣我有事都沒辦法找你。”
“也是。”簡花順著她敷衍了事,沒想解決問題。
月茗收好東西,兩人手挽手走出班級。簡花想起剛才和月茗一起的男生,笑著問她:“我是不是不小心破壞了你的好事?”
“好事?”
“就剛才那個男生。”
“想什么呢!他就是跟我一起偷跑,一起下個樓而已。”月茗極力否認。
“你之前說學生會有個長得挺帥的男生,是不是他?”少女間的話題開啟。
“不是啊,你覺得他帥?”
“沒有,我近視又看不清。”
“我說的是一個學長啦!高三的,長得很像樸……就是很像韓國一個明星。唉!下半年就見不到咯!”
“那你要抓緊啊!”只會暗戀的人開始鼓勵別人勇敢追愛。
“你想多了,我只是說他帥,又沒說喜歡他。”月茗攤手。她看簡花一副八卦自己的樣子,反問道:“老是我跟你說這些,你就沒有喜歡的人?”
“沒有。”簡花果斷否認。
“不可能吧!從小學到現在你都沒有喜歡過一個人?”她按常理推測,表示不信。
“就是沒有啊,我班上都沒有長得帥的男生,其他班的人我也不認識。”簡花列出清晰的條理,努力讓人信服。
嚴格說來她并不算撒謊。雖然喜歡葉理,但她也知道葉理似乎不是公認帥的類型。拋開喜歡的濾鏡,在旁人眼中他也是帥的嗎?簡花不確定。
月茗仍然懷疑,只是她很快表示:“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幾個我們班的男生?”
“算了,你別,我沒興趣。”簡花連連擺手。
“你還是不跟我說實話。”月茗做出委屈的樣子,“我都跟你說這么多了,你連個喜歡的人都不肯告訴我。”
月茗這樣讓簡花很不好意思。然而不敢說的依舊不敢,簡花只能假裝保證,如果以后有了喜歡的人,肯定第一個就告訴她。
如果真要說,該怎么說呢?
他比自己高出一個半頭,大概有一米七五。長相是柔和掛的,鼻子和嘴都好看,就是單眼皮略顯眼睛小。皮膚意外的白凈,加上他有些奶氣的聲音,常常會讓人覺得很可愛。
他的頭發長度總在被查邊緣,像是不愛去理發店的樣子。衣服也有點臟臟的,大概因為是運動型男生的關系,他的衣服總是容易被汗水浸透。不過這樣的男生一旦干凈起來就會非常好看,像是雨后初晴的陽光,清新爽朗,笑容明媚。
他成績很不好,唯一擅長的似乎只有體育。人緣倒是不錯,和班上最活躍的小團體走得很近,在其它班也有玩得很好的朋友。
舒簡花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注意到他的,或許是某場球賽的高光時刻,或許是他們曾一起被罰站到教室后面,也或許是某次體育課跑圈他從自己身邊經過……
同班同學,總會有很多相遇。
只是簡花知道,自己絕不可能這樣細致地介紹。她最能想象的也僅是坦白這個月茗并不熟悉的名字,甚至不會細說這個名字到底是誰,她的愧疚,最多就只能讓她供出“自己有喜歡的人”這樣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