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校慶這天，學(xué)校里到處都拉滿了橫幅。許多校友應(yīng)邀返校參加活動，無處不是一派熱鬧景象。

節(jié)日的氛圍讓照常上課的大家都按耐不住，老師在講臺上苦心勸學(xué)，幾次過后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放棄了。

直到下午第一節(jié)課上完，同學(xué)們終于等來了解放時刻。大家跟隨班長指引，將自己的椅子搬到操場上安排好的位置。舒簡花在搬完椅子后又返回班上，拿著表演服裝去二班找月茗她們一起化妝。

“是要統(tǒng)一發(fā)型嗎？”走進二班，她看見月茗她們都梳了雙馬尾，對這種不是自己風(fēng)格的造型有些忐忑。

“要統(tǒng)一。你過來，我?guī)湍闶帷！痹萝畔禄瘖y鏡，對她招手。

于是時隔多年，簡花再次梳起了雙馬尾。

回想上次梳這種發(fā)型還是小學(xué)二年級，后來隨著性格越來越沉悶，她也逐漸換掉了這種可愛的發(fā)型。她對鏡反復(fù)端詳重新甜美的自己，不能說不好看，但就是很奇怪。

帶著奇怪的心情，她讓月茗幫自己化了妝，又和她們一起去廁所換了綠格子的制服裙，然后低著頭，不自在地去到自己班的方陣中。

“你緊張嗎？”月茗悄悄問她。由于兩班相鄰，簡花和月茗把位置換到了各自班級的最左最右邊，正好可以坐在一起。

“還好，有點。”習(xí)慣淡化自己情緒的人，說出口的“有點”，在心中其實是“非常緊張”。

“沒關(guān)系啦！”月茗握她的手，“你不要看臺下，正常發(fā)揮就好。”

“嗯。”聽過千百遍的說辭，好像并沒有什么大用。

月茗將頭湊近，悄聲對她說：“上次彩排我不是發(fā)空間了嗎？有人在評論里夸你了。”

“啊？夸我？”心里有一絲喜悅，原來也是有人看到自己的。

“夸你漂亮啊！”

“真的假的？那個視頻那么糊，看不清楚吧？”高興之余，似乎感覺到了一些言外之意。

“我騙你干嘛？”月茗露出小紅娘般的笑容，“欸，他說想要你QQ號，你要不要給他？”

果然！簡花努力讓自己的臉色不要太難看，心中本能地又開始感到煩惱。

“男生嗎？”她問。

“對啊，九班的邱義杰，你認不認識？”

簡花搖搖頭，然后陷入沉默。

“沒事，就交個朋友嘛！他人挺好的。”月茗像個金牌推銷員，有點機會就堅持不懈。

簡花在內(nèi)心糾結(jié)。這是第一次有男生說她漂亮，任誰聽到都會是開心的。但她對于一切社交又都極端警覺，尤其是這種稱贊完直接要QQ號的行為，要她相信對方只是單純想交個朋友，實在有點難。

“還是算了吧。”她保持微笑地拒絕了。盡管想象不到自己今后會和葉理有什么進展，可至少現(xiàn)在，她還是想專注于自己的喜歡。

月茗還想慫恿，被簡花再三婉拒。她假裝找人地回避，不想一轉(zhuǎn)頭，眼睛就對上了后排在往她這邊看的葉理。

心跳一如往常般“咚咚”起來，縱然清楚他喜歡的應(yīng)該不是自己這類型的女生，但在一切塵埃落定前，心里總不免會有漣漪。

“呃，我們是第幾個節(jié)目來著？”葉理對她可愛的打扮有點意外。

“好像是第十三個？呃，月茗……”簡花窘迫地笑，還是會害怕只有兩個人的場合。

“嗯？”月茗轉(zhuǎn)過來，似乎沒聽到剛才的問題。

“我們節(jié)目是第十三個嗎？”簡花重復(fù)一遍。

“對，我們等第十一個節(jié)目上了就去候場。”

“哦……”葉理不自然地點點頭，而后很突然地，又問了一句，“欸陳月茗，你沒什么事吧？”。

“我有什么事？”月茗一頭霧水。

“……算了沒事，待會兒再說。”葉理眼神閃爍，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又是自己不能知道的事？簡花識趣地轉(zhuǎn)過身，避免成為電燈泡的尷尬。

她不知道這樣的反復(fù)要到什么時候。無盡的喜歡，無盡的不安。永遠沉浸于自己的暗戀，卻永遠清醒他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永遠沒有尋求一個開始或是終結(jié)的勇氣。

2

要開始了，他們都上去了。

洛晴再一次從樹上輕盈跳下。上次彩排，她被好奇心所害錯過了演出。這次她兩耳不聞身邊事，一路小跑，去到坐滿觀眾的臺前看表演。

“制服吔！好看的。”洛晴在臺下獨自感嘆。

她眼中，遠處的葉理穿著白襯衫灰褲子，領(lǐng)口系了一條墨綠色條紋領(lǐng)帶，加上軟踏踏的頭發(fā)，看起來像是偶像劇里的優(yōu)質(zhì)男主角。他跟在隊伍最后，三步并兩步地跨上舞臺，隨后站定在后排最左邊。

“要是再高點就好了。”洛晴一手托腮，看著幾乎被前排女生擋住的他，一語說中要害。

音樂響起，是首很有未來感的歌。臺上女生的舞蹈水平要明顯高于男生，男生除左二那個跳得還有點樣子，其他幾個的表現(xiàn)都宛若機器人。

“難怪把男生都放在后面。”沒有榕樹捧場，洛晴只能自言自語。她看到葉理的眼睛明顯在盯著前排女生，一副抄作業(yè)的樣子，不由笑了起來。

所以怎么會找他去跳舞？洛晴邊在心中吐槽，邊被葉理吸引目光。

對比之下他還是帥的。雖然五官不完美，身高也不夠，但不知為何，看到他就是有種很明朗的感覺。

他舉起話筒走到中間，溫柔而清澈的聲音力壓原唱，合上伴奏中冷漠跳躍的電子音，空靈得沁人心脾。洛晴怔怔望著臺上，沉溺于他的歌聲，又被他偶然一個小自信擊中少女心，嘴角不住地上揚。

身邊的學(xué)生也在竊竊夸贊，她聽到，在心中生出一絲占有欲，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最先發(fā)現(xiàn)寶藏的人。

在副歌時，葉理和身邊男生交換了位置。接著他和前排一個有些眼熟的女生共舞一段，又牽上她的手，像跳華爾茲一樣和她轉(zhuǎn)了一圈。

乒鈴乓啷，心里的醋罐子撞得叮當(dāng)亂響。洛晴放下笑臉，看著臺上男女生們的共舞，愈發(fā)不是滋味。

原來他每天都在開開心心地和人牽手啊？虧我還覺得自己對他很重要！

自顧自的生氣，越想越氣。最后她終于受不了身邊人對臺上幾位的瞎配對，憤而起身，離開了這個刺眼的現(xiàn)場。

滿肚子酸水的洛晴回到樹下，見那里不知怎地站了好些人。人群里有兩個中年人在拉扯爭執(zhí)，一個衣著樸素、蒼白清瘦的中年婦女抵著步子，嘴里激動地在念叨著什么，手上死死抱住一個老師模樣的男子。

怎么今天看誰都眼熟？洛晴茫然望著兩人，隱約覺得那個中年女人有在哪里見過。她在腦海中搜尋，步履不停地走到樹下，一個不注意，撞上了一位佝僂在樹邊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微胖，穿著POLO衫、西裝褲，樣子像個土老板。他左手拿打火機，右手拿著一疊寫著紅字的黃紙，在被撞到后，驚詫地朝洛晴看過來。

四目相對。

“她在這里！你快點過來！”中年男人驚呼，慌手慌腳地沖到糾纏的兩人那邊，一把將男老師推到地上，拉起女人就往回跑。

“嘿！你們不要在這里鬧！”男老師爬起來，追著二人呵斥。

洛晴呆滯地看著他們，感覺頭一陣陣發(fā)脹，像是有淤堵的血塊在腦袋里消融。

那對中年男女像沒頭蒼蠅樣的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什么。隨后女人搶過男人手中的紙和打火機，著急忙慌地點著火。很快，火苗就在紙上蔓延，有愈燃愈烈之勢。

“喂！這個危險！”男老師沖上來打掉女人手中燃燒的紙，重重幾腳踩滅了火。風(fēng)將燒剩的灰燼吹起，吹成一片片破碎的黑色，在空中彌散開。

“我求求你！我們真的會很小心，燒完這些就好！”女人淚流滿面地拉著男老師的手臂，“我們?nèi)柫舜髱煟f要把這些東西在這里燒掉，不然我女兒神魂不寧，對學(xué)校也沒好處。”

“我理解你們?yōu)槿烁改福蹦欣蠋熌樕鲜菫殡y的表情，“這個東西吧……不是大師說就是真的，你們別被人給騙了。”

“不是被騙！這次是我女兒給我托夢，她說想我，還說自己被困在這里很難受……”女人說話的聲音逐漸激動。身邊的男人過來摟住她，待她稍微冷靜，就從口袋中掏出一盒煙塞給男老師。

“求求你通融一下。”他說。

“這個真不行。”男老師擺手，勸說他們，“我很同情你們，不過你們在這里燒紙，萬一引起火災(zāi)后果誰承擔(dān)？那些所謂的大師幾乎都是騙子，你們別被他騙完，最后自己還要付出代價。”

男人見賄賂無效，便偷偷把打火機遞到女人手上，自己去絆住男老師，讓女人把剩下的東西燒完。

場面再度混亂。男老師一邊掙脫，一邊讓圍觀的同學(xué)去把保安叫來。女人則跪到男人剛才的地方，顫抖著從隨身的布袋中拿出一把黃紙，用打火機點燃。

漫天飛舞的灰燼包圍著洛晴，上升的黑煙扭曲眼前空間，讓她覺得身邊的混戰(zhàn)有些許不真實。她走到女人身邊，聽著她哭訴自己的思念，不禁有些悲傷。

是在夢中都求不見的心情呢！她同情著，眼光拂過放在樹根上的一張照片。

彩色的拍立得，正對著女人燒紙的地方。

洛晴俯身去看，見上面是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短發(fā)女生，笑容燦爛。

一瞬間，汗珠細密地析出。身體里有條引線被點燃，一股寒意從腹部開始擴散，直至某個突然的爆點，來不及自救，撕裂的感覺就讓她一秒鐘陷入黑暗……

3

伴隨如潮的掌聲，大家從舞臺上下來。張希他們在前面討論剛才的表演，葉理故意走在最后，趁沒人注意，輕輕拍了拍陳月茗的肩膀。

“嗯？”月茗慢下腳步，一副早有預(yù)料的表情。

“你……沒什么事吧？”剛才沒說出口的話，葉理換了個場合，繼續(xù)含糊其辭。

大約在一個星期前，他收到了那個女生的來信。女生在信中突然說要放棄，還寫了許多“自作多情”、“看不透真心”之類的話。葉理覺得很冤枉，明明是她一直不肯現(xiàn)身，現(xiàn)在搞得像是自己不說清楚似的。

他迫不及待想要把話說開。因為之前判斷寫信的極有可能是月茗，所以這個星期他都在找機會和她獨處。然而對方就像是在刻意回避自己，總見不著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直到現(xiàn)在表演結(jié)束，他們恰好走在隊伍最后，葉理才終于有了找她單聊的契機。

“我有什么事？”月茗忽閃著一無所知的大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沒事吧？你心情還好吧？”

“我很好啊。”月茗更是摸不著頭腦。

“不是，”他覺得自己快不會說話了，“我是想告訴你，你不要懷疑自己，其實……大家都很喜歡你。”

躊躇過后，還是咽下了一些過于直白的話。

“什么意思？”月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為什么要懷疑自己？”

“你……沒有覺得你在自作多情吧？”

“哈？”月茗驚訝得夸張，臉有些微紅。

“哦，其實也……沒什么，我是怕你對表演不滿意，所以問一下你心情怎么樣。”見她始終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葉理心中退縮，找了個理由把先前的話搪塞過去。

“這樣啊……”月茗舒一口氣地笑起來，隨后假裝嚴(yán)肅，“我是不滿意啊！”

“我可沒有忘動作！”葉理第一時間撇清關(guān)系。

“你要是忘了動作我就……”月茗作勢要打，被他一招閃身。

“你躲什么？我又沒真打！”月茗笑著。

葉理訕訕摸了摸頭：“呵呵，被我媽打習(xí)慣了，都是本能了……”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剛才先走的羅秦從他們背后冒了出來。

“你怎么繞道我們后面去了？”葉理問他。

“我還想問你們怎么走這么慢。”羅秦似笑非笑。

“跳累了，走慢點喘兩口氣。”葉理的瞎話張口就來。

“累什么呀……欸我告訴你們，你們錯過好戲了。”羅秦一面攬著他，一面對月茗說，“剛才樹底下有人打起來了。”

“砸校慶場子？”葉理第一反應(yīng)。

“不是，是……反正是很詭異的事，有人在樹底下燒紙，被老吳逮到了。”

“燒紙？是真的燒那種紙？”月茗震驚地和他確認。羅秦點頭，煞有介事地問：“你們知道今年寒假那件事嗎？”

葉理即刻警覺。

“是不是有個女生在學(xué)校被殺了？”月茗小聲說，“我聽學(xué)生會的人說過，那女生好像是十三班的，據(jù)說案發(fā)現(xiàn)場很恐怖，到處都是血。”

想起之前見到的靈異事件，葉理不由打了個寒顫，心臟瞬時跳得飛快。

“你消息靈通。”羅秦對她點頭，“剛才就是那個女生的父母來學(xué)校鬧，好像是要給她燒紙，結(jié)果老吳不讓，兩邊就吵起來了。”

正說著話，黃肖禹他們也從后面追了上來。

“我靠，嚇?biāo)懒耍莾蓚€人發(fā)瘋被抬出去了。”黃肖禹跑到月茗這邊，朱益舟和三個女生緊隨其后。

“真瘋啦？”葉理問。

“不是，你們沒聽到聲音嗎？那兩個人一定要燒紙，不讓就大吼大叫，最后被幾個保安和老吳聯(lián)手抬走了。”張希說著，一左一右地挽著吳曉涵和舒簡花。

“老吳可以啊，看不出來這么勇。”羅秦表示。

“欸黃肖禹，你剛才說那件事真的假的？”張希緊貼吳曉涵，像是有些害怕。

“當(dāng)然是真的！我小姑是教務(wù)處的，她說校長都慌死了，怕這個事傳出去不好，拼命給家屬鞠躬求和解。”

“等等，到底什么事啊？”葉理覺得他們仿佛在打啞謎，始終沒人肯說明白話。

“就是……”黃肖禹看看左右，壓低聲音對他說，“年初的事，有個女生被發(fā)現(xiàn)死在那棵樹底下，先奸后殺，發(fā)現(xiàn)的時候衣服都爛了，地上全是血。”

“操……”有四人異口同聲地發(fā)出了這聲感慨。

“我就說那片地磚怎么換新的了，原來是為了掩蓋犯罪現(xiàn)場。”朱益舟說。

“誰干的？學(xué)生？老師？”吳曉涵追問。

“我姑沒說，好像是那個時間點人都走了，沒人知道具體情況……不過這事后來沒怎么在學(xué)校傳開，可能不是學(xué)校的人干的。”黃肖禹推測。

“有可能，這學(xué)期學(xué)校進出管得嚴(yán)了很多，而且也開始有保安巡邏了。”月茗附和他。

葉理的表情異常嚴(yán)肅，聽著大家的討論，內(nèi)心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大地震。

猜測了這么久，從妖怪到女鬼，從精靈到樹神，沒想到最后得知的，竟是如此讓人難過的真相。

“月茗！”議論紛紛中，傳來了舒簡花提高聲量卻還是溫柔的聲音，“那個女生是真的死了嗎？”

“聽說是。”簡短三個字，干脆利落地掐滅了兩人心中最后一點僥幸。葉理也想狠狠贊同舒簡花的質(zhì)疑，只可惜現(xiàn)實殘酷得如此直接，絲毫不給人做夢的余地。

他攥緊拳頭，感到死亡原來離自己這樣近。以為是很多年后才需要思考的事，可它就這么突然降臨了，降臨在這個本應(yīng)是世外桃源的校園里。

那是和自己同齡的女生，也有家人和朋友，或許和自己一樣對未來充滿希望，或許也曾與自己擦肩而過……然而一切都戛然而止，因為一個窮兇極惡的人，鮮活的生命就這么輕易地被欲望催生出的暴力給無情摧毀。

痛苦地，悲慘地。

剩下一點美麗而凄楚的殘影，于傳言之中，于某時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