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代詞人小傳(品中國古代文人)
- 青景 遠林
- 2473字
- 2021-11-02 16:29:46
四 光影聲色背后
逗留市井,出入青樓,為他的詞提供了第一手的寫作素材,也讓他的詞充滿了女性的香艷氣息。
他的詞中充斥著各種精美名物。
飾品類:金鷓鴣、金雀釵、翠翹、金鳳斜……
色彩類:紅、翠、金、黃、玉、藕絲秋色……
陳設類:水晶簾、羅幕、鴛鴦枕、鸞鏡、畫屏、香爐……
金碧輝煌的陳設和裝飾,有如閨房女子金碧輝煌的華麗憂傷。等待是她們千年不變的姿勢,慵懶無聊是她們日常生活的進行時;她們的生命里,只有兩個季節,傷春復悲秋。她們最敏感的時間點是,明月夜、黃昏時。
寂寞而又熱烈的靈魂,無望而又無盡的追逐,莫名而又無處不在的相思憂傷。你想走近她們,看清她們,卻又只是模糊的面影。
她們,在溫庭筠的詞中,是一類人,而不是一個人。是一種泛化的存在,而不是具體可感的所指。你在他的詞中,可以浮想聯翩,卻無法找到最直接的感動。
她們藏在標舉的精美名物之外,她們也缺少個性情感的直接表露,你只能在這些深幽而繁復的意象跳躍連接之外,領會流貫在每首詞中的情感和意緒。
其代表作是《菩薩蠻》14首,這14首詞以組詞的形式出現,雖然在內容上不像別的組詩那樣有嚴密的邏輯,在韻律上卻謹嚴合規。它集中呈現了溫庭筠的審美趣味和詞作特色。
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當晨曦透過簾幕照在重疊的屏風上,那重疊明滅的光影閃動驚醒了她。似醒非醒的惺忪中,她的頭那么輕微一動,長長的鬢發烏云一樣拂過她白皙如雪的臉龐。這一切,真美,美得像一個夢。
此刻意緒是慵懶的,醒來后才發現自己又將獨自承受孤獨的一天。悅己者不在,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這一天,又將在輪回的等待與相思中度過嗎?
罷了罷了。無人欣賞的生命狀態下,自賞也不失為一種選擇,一種深情。對自己的尊重和愛惜,是對紅顏易逝美好短暫的生命的一種致敬。她鄭重其事地開始“弄妝”。“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自賞之情態,如在目前,其間傾注的豐富情感和美好期許,很充沛,仿佛流進了你我的心里。
只是,你看到鏡中的她,眉峰交聚之處那隱現的惆悵與落寞了嗎?那剛剛熨平的繡有花紋的溫軟羅襦上,一雙金色的鷓鴣刺痛了她。它們的成雙成對,提醒著她的形單影只,青春和生命,竟然停滯在他離去的那一刻。這要命的逗惹,讓她的寂寞藏也藏不住了。
全詞錯彩鏤金,一片濃麗香艷,而女子幽微深曲的感情心緒正隱藏在這一片香艷之中。她是你,是我,是無數相思而寂寞的渴望愛的靈魂。
菩薩蠻
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水精簾、頗黎枕,精美,晶瑩,卻帶著一種易碎的脆弱與冰冷。暖香、鴛鴦錦,溫暖,柔軟,仿佛夢里的那片溫馨濃情。從溫暖的夢境跌入冷清的現實,一個女子的一天,從這種落差中拉開了序幕。
天色尚早。室外,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迷離得像個夢境。江堤上楊柳如煙如織,像極了去年離別時。“柳”與“留”諧音,是離別的符號。江面上一只雁孤飛,殘月的光鍍著一點冷冽的色彩,作了它的布景。“雁”,春有信而來,秋守時而歸,來去有信有義,是傳書的符號。
溫暖的夢境傳遞的深深相思離愁,在“江上柳如煙”中搖曳,在“雁飛殘月天”中直蔓延至遙遠的天際。
她的青春是那樣濃烈明艷,快來啊,有花堪折直須折,請有情的人珍惜。藕絲秋色般輕淺而溫柔的裙,參差不齊地簪在頭上的人勝,告訴你,又是人日了。中國古代以春節后正月初數日的天氣好壞預測未來吉兇,一雞、二狗、三豬、四羊、五牛、六馬、七人。第七日是人日,是思歸的日子,也是祈求的日子。她是那樣美,如春。有春的色澤和味道,“雙鬢隔香紅”,和暖的春風從玉釵間輕輕掠過,輕柔得仿佛不曾來過一樣。
珍重待春風。
更漏子
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
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柳絲、春雨、花外,春已遲暮,更漏迢遞綿延,逝年如水,不絕如縷。驚動了塞雁,驚起了城烏,甚至還有閨房畫屏上繡的那只金鷓鴣,它本來是沒有生命的標本啊。
誰,禁得起時光之手的撫摸?
香霧、簾幕、紅燭,閨房內陳設如舊。無法觸摸到你的指尖和氣息,只能入夢,入夢。而夢,君也無法與共。
王國維曾用“畫屏金鷓鴣”來界定溫庭筠的詞品,言外之意是溫詞有如一只錯彩鏤金的標本,美則美矣,卻是死物,沒有生命,沒有活力,沒有激情。因為,溫詞設置的都是泛化的場景和泛化的人物情感,沒有注入真實的血肉和生命。
更漏子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一點相思情,從春流到秋,從春花開到梧桐落。
這玉爐,紅蠟,是從《菩薩蠻》里移來的嗎?月光無情,偏照離人妝鏡臺,照畫堂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的秋思。九月的女子,無復三月的盛裝濃抹,略施粉黛,鬢云殘,像她殘缺而沒有著落的心思。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衾枕上寒意透過肌膚,直達心底。
更哪堪,梧桐樹,三更雨。雨點敲擊著桐葉,一聲聲,敲在她的心里。空階滴到明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她幽幽的嘆息,淹沒在雨中,他聽不見;她的淚珠,淹沒在無盡的暗夜里,他看不見。
一個女子的宿命。
其實,這首詞和溫庭筠的代表作《菩薩蠻》比起來,顯得清新透亮得多。尤其是下半片的一氣灌注直抒離情,和溫庭筠訴諸意象跳躍而不直抒其情的手法相比,顯得有些另類。
這或許是溫庭筠生命中,另一種素雅的色調。
望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
她終于禁不住等待之苦了,從閨房中走出來,獨上江樓,望江南,望歸人。
三月的白花開滿白洲,開滿天涯,人遠天涯近。
她每天盛裝登上臨江的樓,眼見片片歸帆,唯獨沒有他,過盡千帆皆不是,時間就在這千帆過盡中,一點點流逝,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亙古不變的,是江上的余暉,江里的流水,不懂人間的離憂。
如果可以選擇,她愿自己是那朵白花,被他采摘,隨他到天涯。
這首詞依然是溫庭筠式的清新詞風,讀來有種直接的感動。
這些光影聲色背后,流露出一個女子深深的無奈與寂寞,生命原來是如此的荒涼。而這個女子,何嘗不是溫庭筠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