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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在電話機前叫喊了半天,總算尋到了老伴。當她用顫抖的聲音向老頭報告這個喜訊時,話筒里傳來了老頭子冷峻的聲音:
“別激動,當心你的高血壓!”
“我真不理解,你為什么這樣不關心自己的兒子!”
“我現在想起了不知誰說過的這樣一句話:‘第一個作品的發表,可能是這個作者成長的開始,也可能是這個作者毀滅的開始。’”
“你怎么盡說這樣一些令人掃興的話!”
“此時此刻,對那個高興得幾乎要發狂的獲獎者的母親,掃一點興好。”
“你……”
“現在,我們不是要欣喜若狂,而是要多一點冷靜,要幫助孩子正確地看待這一點點成績。告訴他:‘前面的路,長得很,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小雷明天就去省城,你能不能回來一下?”
“不行。我這里正忙著,抽不開身。你告訴小雷,讓他到了省城以后,無論如要擠時間去看看他弟弟。向學校領導問問小雨的情況。這孩子上大學以后,我總覺得味兒不正,對他不放心。”
“今天,小張從上海出差回來了,我托他給小雨買回來了一件漂亮的風衣。準備要小雷給他弟弟帶去。”
“我也想請小雷給小雨帶一件東西去。”
“什么東西?”
“就是上次被你扣下來的。”
“小剪刀?”
“對!當年,我在牛棚的時候……”
“你為什么這樣偏激!”林微忍不住打斷了丈夫的話。“那是什么時候?心里還老記著那個時候干什么!”
“不,我真想那時候的小雨能回到我們的身邊!”
“……”
打完電話,天完全黑了。林微朝自己的宿舍走去。晚風很涼,她的臉很熱。這一半是興奮,慶賀自己的兒子獲獎。另一半是什么呢?她一時真說不清楚呵!
漸漸地,她來到了自己的屋前了。老遠老遠,她看到了那扇明亮的窗戶。燈光下,小雷正伏案寫著什么。呵,她記起了,這憨小子準是在改寫《礦工報》副刊編輯老譚為他提過意見的那篇小說稿。驀地,她的心頭滾上來一股熱流,眼前那亮晶晶的窗戶,仿佛變成了一幅銀幕,過去的許多許多鏡頭,依次放映出來……
那一年,小雷讀二年級,小雨也上學了。小雨剛剛讀了半年書,難忘的“1966”來臨了。他們的爸爸掛上了“反動權威”的黑牌子,被投進了“牛棚”,工人出身的林微,也受了牽連,被趕出了礦報編輯部,下放到矸石山推礦車去了。孩子,沒有父母的嚴格管教,加上學校里停課鬧革命,后來雖然復課了,也是“白卷英雄”逞能,九、十歲的年紀,就成了小“撲克迷”了。這扇窗戶,常常燈火長明,一群小“撲克迷”,在這里大戰通宵。一聲聲尖叫破窗而出。
“吊主!”
“大鬼壓上!”
“……”
在矸石山上勞累一天的林微,聽到孩子這一聲聲“吊主”,心里亂極了。“該抓一抓他們的學習呵!”有時,她心里涌上來這樣一個念頭,但很快又被一股冷水沖走了。這年月,知識越多越遭罪,讀書有什么用呵!再說,一身骨頭都散了架,哪有工夫去管他們?天一黑她就上床睡覺了。
只有他爸爸,這個“儒夫子”,“儒”氣兒真足,自己蹲在“牛棚”里,還不忘黨的事業。還在研究“機械設備”;還不忘孩子們的學業。每次,孩子給他去送飯,他總是要孩子把作業本帶去,他要檢查孩子的學習。開始,孩子們還聽他的,學校里也還布置學生一些作業,每次去送飯,小雷、小雨都把作業本帶去,讓他檢查。可是,過不了幾天,小雷手上只有飯盒,沒有作業本了。“作業本呢?”工程師問他。
“學校停課了。”小雷答道。
工程師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停停,他叮囑孩子:“你明天和弟弟一起來,把書本帶來。”
“帶書本來做什么?”小雷不解地望著父親。”
“學校停課了,我教你們。”
“這……”
“孩子,知識就是力量啦!”
“爸,”小雷低聲地反駁,“有人說,知識越多越反動。”
“誰說的?”工程師的目光咄咄逼人。
“現在好多人都這樣說。”
“別人愛說,別人說去。我不允許我的孩子說這樣的糊涂話!”工程師動氣了。
“爸,你蹲到這里來,有什么罪?不就是多一點知識嗎?”小雷不服氣地反駁父親。
“你,你,你給我回去。”
“……”
小雷回來了,林微接過他帶回的飯盒一看,里面的飯菜一點也沒有動。
“怎么?你爸爸不舒服?病了!”
“沒、沒……”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說,快說呀!”
聽完小雷的話,林微抬起頭來,喘著粗氣。這個儒夫子,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年月,自己是什么處境,還這么“儒腐”,還在那里“知識就是力量”。唉!她心里這樣想著,嘴上卻沒有這樣說。她用手撫摸著小雷的頭說:“你不要再傷你爸爸的心了。我把飯菜熱熱,你和弟弟帶著書本,把飯送去。”
“我不!”十歲的小雷,一扭屁股跑了。
林微只好把小雨找來,讓他帶著書本,給爸爸去送飯。小雨比小雷小兩歲,比哥哥聽話。當小雨帶著自己的作業本、課本和飯盒來到爸爸的“牛棚”的時候,工程師正在氣呼呼地用手拔著自己那足有一公分深的胡子。
“爸,我帶課本、作業本來了,你快吃飯吧。”
“孩子,快過來。”
小雨蹲到了爸爸的面前,把飯盒、作業本和課本一齊遞了過去。工程師把飯盒放到了一邊,趕忙翻開孩子的作業本,仔細地看看。看完,滿意地把作業本放下了。接著,他又翻開了孩子的課本。一邊認真地看著,一邊不停地用手拔著下巴上的胡子,思索著……
“爸,我給你剪胡子。”小雨取下自己掛在脖子上的鑰匙環。上面有一把旅行小剪刀。林微下放到矸石山以后,中午不能回家來。她給他們兄弟倆每人一把房門鑰匙,掛在鑰匙上。為了使鑰匙增加一點重量,沉一些,不易丟失,她在小雷小雨的鑰匙環上還掛了一把旅行剪。
“好,好。”工程師高興地點著頭。
小雨跪在父親身前,給父親剪著胡子,工程師認真地看著課文,思索著如何給孩子上好第一課。
突然,小雨“哎喲”一聲尖叫,怔住了。原來,剛才,他一不小心,小剪子送重了,剪去了父親下腭上的一塊皮。頓時,殷紅的鮮血滲出來,落到了工程師手中的課本上。
“爸,出血了,出血了,你不痛嗎?”小雨著急地嚷叫著。
“孩子,沒什么,來,我們上課……”
“牛棚”里,給小雨上的第一課,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