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支小小的游擊隊才建立沒有多久,內部亂得跟懶婆娘的頭發一樣。
分隊長原是一個熱心救國的小學校長,本縣青年救國會的重要分子,并沒有帶兵經驗。縣城一淪陷,軍隊一撤退,就有游擊隊在四鄉紛紛成立。有的游擊隊是縣長直接率領的,保護著各機關和官紳家眷,住在離城很遠的深山里,偶然也出來到城邊擾亂一下,不過出來的重要任務還是催糧和催款。有許多小股游擊隊是屬于地方紳士們的,如像區長和聯保主任之類。他們各有自己的游擊隊,互相聯合,又互相傾軋,仇殺。青救會起初就料到這些武裝力量不可靠,在縣城快要淪陷時決定自己建立真正的抗日武裝。這位小學校長,就在這緊要關頭從城里走到鄉下,很少人知道他的行蹤。等他再出現時,他就變成一支游擊隊的分隊長了。
分隊上有二十幾支槍,長的、短的、好的、壞的都有。一部分槍是分隊長利用他的人事關系發動起來的,另一部分是在我們的大兵團潰退時趁機會拾的。他覺得在草創時候很需要像牛全德這樣人物,于是就讓牛全德做了班長。牛全德也確實能干,他一參加后就馬上吸引了幾支好步槍,而且跟著槍支而來的都是火線上過硬的小伙子。
紅蘿卜比牛全德早來不久,和分隊長沾一點拐彎親戚。他跟牛全德是同村人,不過他們誰也瞧不起誰,看起來好像有深的冤仇。牛全德疑心紅蘿卜在隊長面前扒他的灰,所以一遇見紅蘿卜就要挑戰。
“媽的,老子玩的槍比你見過的還多得多,你還想在老子的眼里撒灰么?可笑!”
牛全德認為他自己是老行伍,見過世面的人,別說他不把紅蘿卜夾在眼角,就連分隊長也沒有被他重視。他參加游擊隊,一小部分是出于一種直覺的愛國觀念,不甘心做鬼子順民,大部分是因為想找一個出頭之地,渾水摸一摸魚。一遇到什么不如意,牛全德就要找一個對象來發泄一下,而紅蘿卜就成了他的固定的出氣筒子,常常平白地受他欺負。
“操你娘,算什么貨色啊!”有一次他毫無理由地罵紅蘿卜。“你要會拿著槍去打日本,烏龜還會上樹哩!”
紅蘿卜恨得要死,拚命地咬著牙根,裝做沒聽見,只敢在肚里說:
“我不還嘴,你罵的都算罵你自己的!”
看紅蘿卜掛起免戰牌,牛全德感到很空虛。他打算去撞“敵人”一膀子,但“敵人”已經低著腦袋走開了。
“紅蘿卜是好人。”大家很同情地批評說。
這位好人一定很痛苦吧,你看他在沒有事情的時候,老是垂著腦袋,鎖著眉頭,不言不語地抽著煙袋,想著心事。
“喂,紅蘿卜,你為什么老是同牛全德合不來?”陳洪有一次抓著紅蘿卜的肩膀問,“是從前打過架不是?”
紅蘿卜搖搖腦袋,一邊抽著旱煙袋,一邊從地上拾起一根麥秸棒,用指甲慢慢地掐著。停了半天,他才說:
“沒有辦法合得來,他從小兒就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做活人。”
“大家都曉得你是一個老實人。”陳洪安慰說。
“這年頭不宜做老實人,”紅蘿卜慨嘆說,“老實人沒有用!”
紅蘿卜怯怯地向陳洪望了一眼,又搖搖腦袋,出口悶氣,不再言語了。他心中很難過,想著:
“唉,還是住在家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