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國十八年,仲秋。八月十八。
清浪街的中醫(yī)世家桑大夫剛用過早膳,陳家院子的剃頭匠宇清觀就匆匆趕了過來,沿途不時和相遇的街坊打著招呼。
“桑大夫!桑大夫!”還隔老遠,桑大夫就聽見了宇清觀的叫聲。
“啥子事嘛?如此慌張。”桑大夫仍舊坐在堂屋中的太師椅上,用牙簽細細地剔著牙。適才吃的牛板筋,有一絲卡在右腮后的槽牙中,為剔出這絲牛筋,桑大夫已經(jīng)花了一盞茶的工夫。這一說話,牙簽便輕輕地斷了,桑大夫好不氣惱,只得又去靠墻邊的竹掃帚上,細細地選擇了一枝適用的枝條,繼續(xù)剔他的牙。
“桑大夫,”宇清觀有些氣喘,平日里整潔的頭發(fā)也有些飄亂。他倚門而立,畢恭畢敬對桑大夫道:“煩您老人家去一趟,我家婆娘要生崽了。”
“生就生嘛,瓜熟自然蒂落,心急火燎的,你能幫她生下來?”
“就是,就是。”宇清觀急忙點頭,跟著說,“您老人家不知,我們院子中楊公望楊先生和覃木匠家的婆娘也叫得難聽,說不定今天都要生崽了。”
“哪樣?”桑大夫終于剔出那絲牛筋,憤憤吐出一口濃痰,舒舒展展地喝口濃茶后,清清嗓,問道:“楊先生和覃木匠家婆娘也要生崽了?她們的時辰,我曾細細推算過,至少還有一場期嘛。”
“鬼才曉得啊。今天清早起來,我婆娘在堂屋頭砍豬菜,半捆苕藤還未砍完,就殺豬一般叫起來。她這一叫不要緊,隔壁楊先生的婆娘也跟著叫起來,偏偏巧的是,覃木匠家婆娘也干嚎起來。你老人家去看看,現(xiàn)在整個陳家院子被這三個婆娘鬧翻天了,大伢細崽都不得安寧。偏偏楊先生和覃木匠都不在家,我慌得不行,這才求您老人家來了。”
桑大夫一聽介紹,方才緊張起來。三個婆娘臨產(chǎn),母子相加六條人命,閃失不得。幾十年來,養(yǎng)生堂在整個銅仁城闖出的好名聲,是不允許有絲毫差池的。桑大夫急忙從里屋喊出他的兒子和學(xué)徒,提著家什,急匆匆地奔陳家院子而去。
陳家院子在銅仁縣城的后水門邊,靠著錦江河。沒有人知道陳家院子已經(jīng)建起多少年了。單是那厚實的青崗巖的街門坎,就足以顯示了年代的久遠。銅仁城的這種院子很多,從中南門到后水門,從東門到西門,從便水門到江宗門,到處都可見這種四四方方的古建筑。
然而,就在桑大夫一行剛剛踏進陳家院子的同時,街上有人傳出:六龍山的土匪廖江要進城了,是為楊公望家婆娘而來的。
他要搶楊先生的婆娘去做壓寨夫人。
楊先生楊公望,是銅仁縣城達德小學(xué)的校長。他和他的父親楊昆齋,都是這座縣城的名人。
據(jù)縣城上年紀(jì)的人說,楊昆齋的父親,也就是楊公望的祖父,是從江西過來的。清朝年間時,太平天國運動爆發(fā),但十幾年后,曾國藩率湘軍與之周旋,逐漸鎮(zhèn)壓了“長毛”。據(jù)說,一部分太平天國的散兵游勇,流竄到湘、黔邊境的梵凈山,落草為寇,經(jīng)常騷擾銅仁府。為了掃平這股勢力,曾國藩便派遣了一支武裝進駐銅仁,屯兵在梵凈山下的寨英等地。后來,留守下來的士兵,便逐漸成了銅仁的人戶,楊昆齋的父親也棄甲從商,在銅仁城開起了商號。
到楊昆齋接班當(dāng)家理財之時,楊家商號越開越大,幾乎成了銅仁的首號。楊家商號專營布匹、鹽巴。清末乃至民國初期的幾十年間,整個黔東地區(qū),民間吃鹽一直是最重要的大事。鄉(xiāng)下的老百姓,往往是將年初買到的一點兒鹽熬成一大甕鹽水,仔細收藏,每到吃飯,便舀出一小勺淋在飯菜上。于是,便有“斗米斤鹽”的說法,吃鹽甚至比吃米更加昂貴。
按照慣例,食鹽的銷售都是由官家控制的。從清末到民國初年,每個縣衙都設(shè)有鹽務(wù)局,他們一方面銷售官鹽,一方面打擊私鹽。但凡發(fā)現(xiàn)民間有誰販鹽售鹽,按刑律當(dāng)治重罪。但是,因為高額的利潤誘使許多商人為之鋌而走險,因此民間販私鹽售私鹽的活動也就更加頻繁。十多年前,銅仁城有一著名商號“吉發(fā)”,因販賣私鹽被告發(fā),結(jié)果招致抄家,全部財產(chǎn)被縣衙沒收。“吉發(fā)”因此頃刻倒閉。
而楊家商號卻一路青云,不知楊昆齋用了什么辦法,竟然將縣衙“鹽務(wù)局”的招牌掛到了他家的商號上,自然,整個黔東的食鹽全部由楊家商號壟斷,生意紅火,財源滾滾。對此,許多商家頗有微詞,也曾多次就此向縣衙抗議,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楊家商號的生意更加興隆。
楊昆齋一意經(jīng)商,將到四十歲時,還未迎娶,后繼無人。
一次朋友聚會,酒過三巡之后,便由天南海北的話題轉(zhuǎn)到女人身上。于是,有人提到麒麟閣勾欄中的那些小姐。
這些老板,一個個平素里道貌岸然,但談起女人來,每個人都繪聲繪色,都把自己說成賈寶玉般。酒席上一時熱鬧非常。但不久大家都注意到,家財萬貫的楊昆齋從不插言,甚至沒有絲毫興趣。有人就問:“楊老板,你喜歡什么樣的女人?”
楊昆齋一見大家把話題轉(zhuǎn)到他身上,就有幾分尷尬。他急忙端起酒杯道:“來,大家喝酒,喝酒……”
“楊老板,莫非,你不喜歡女人?”張胖子問道。
楊昆齋還未回答,鞋店周老板就嚷嚷起來:“咦,張老板你這話問的,哪個男人不喜歡女人,除非是死卵!”
死卵!楊昆齋差點兒灑出杯中的酒。這種咒罵對男人來說是最刻毒的。然而,楊昆齋確實是“死卵”。
這段歷史鮮為人知,楊昆齋十歲時,他父親還在兵營中,有一次,楊昆齋趁他父親不在家時,將父親的短銃偷出來玩,一不小心走火,正打在自家的雞巴上,打得整個下身血肉橫飛。日后雖說傷勢痊愈,但雞巴卻沒有了,他就成了“死卵”。
也正因此,楊昆齋斷絕了娶女人的念頭,一心經(jīng)商,斂聚財富。但眼看后半生已至,倘若后繼無人,偌大財富留給誰人?
當(dāng)晚回到家中,楊昆齋左思右想,不得安眠。三天后,他借口去常德進貨,隨船隊去了湖南。兩個月后,楊昆齋回到銅仁,一起歸來的還有一位嬌艷如妖,風(fēng)騷入骨的女人。楊昆齋四散喜帖,幾天后,便和這位叫香妹的女人舉行了成婚大禮。據(jù)老年人說,那場婚禮,是整個清浪街從未有過的,酒席擺了整整半條街。每位來客,都望著得意非常的楊老板好不嫉妒。他的新娘香妹,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勾人心魂。酒宴過后許久,人們都還在談?wù)摋罾习搴退钠拍铩?/p>
結(jié)婚后,楊老板照常忙他的生意。而他的婆娘香妹,卻整天深藏閨房,未見邁出門檻一步。半年過后,楊家傳出喜訊,香妹生崽了,生了一個胖胖的小子,取名楊公望。滿月那天,又是一場喜酒,其排場之熱鬧,蓋過半年前的那場婚宴。
便有人推算時間,說楊公望絕對不是楊昆齋的種,更有人傳出,說香妹是湖南長沙某勾欄中的名牌。就在人們種種傳說時,楊家又出大事了,楊昆齋的婆娘香妹,因為一場暴病,香消玉殞。
為了撫育楊公望,楊昆齋不惜重金,從鄉(xiāng)下找了幾個剛生娃娃的年輕婆娘,每日奶水豐盈。一直吃到五歲,奶娘換了十多個,楊公望也長得眉清目秀,壯壯實實。
楊公望從小即天資過人,聰明伶俐。五歲時,能全文背誦《三字經(jīng)》、《百家姓》,六歲時,便跟賬房先生學(xué)會了算盤。十歲時,楊公望已經(jīng)熟讀經(jīng)史,出口成章,吟誦成詩。
楊公望逐漸成人,按說,楊昆齋后繼有人,應(yīng)該歡喜。但楊公望卻偏偏無意經(jīng)商,在家念完私館,便提出要去湖南長沙讀書,學(xué)習(xí)新學(xué)。楊昆齋執(zhí)意不允,楊公望性子更倔,偷偷從家中拿走數(shù)百銀圓,隨船隊下湖南讀書去了。楊昆齋無奈,只有口罵“狗雜種”,向兒子投降。
楊公望來到湖南長沙,就讀于第一師范學(xué)校。此時的楊公望,已長成一名英俊青年,楊昆齋多次帶信給他,要他回銅仁繼承產(chǎn)業(yè),娶妻生子。對此,楊公望一概不理。
男人長成之后,思想女人乃天經(jīng)地義。楊公望一表人才,此念更甚。但他所鐘意的女人,卻是一位不知姓名的少女。
那是半年前他回家的途中,路經(jīng)湖南鳳凰縣城,去一小店用餐時所遇。路途的勞頓和小店的破舊,使楊公望無甚精力,便雙眼微閉,等待飯菜。
“先生,請用茶。”一聲柔語驚醒楊公望,楊公望懶懶睜開眼睛,一少女正提壺為他斟茶。一見這少女,楊公望目瞪口呆,半天竟說不出一個字。
少女面如春桃,膚如玉脂,見楊公望呆如笨鵝,便淺淺一笑,竟笑出無限的柔美,斟過茶,邁著盈盈的腳步去了。
那頓飯,楊公望居然用了一個多時辰。然而,任他望穿秋水,卻再也未見伊人倩影。在無限的惆悵之中,楊公望離開鳳凰。回到銅仁的日子里,楊公望日思夜想,滿腦都是那位少女的身影,面容竟變得憔悴了。
在家過了半月,楊公望便早早收拾好,離家返回學(xué)校。途中他又來到鳳凰,又去了那家小店,無奈天公不作美,始終不見那姑娘身影,便橫下心來,在鳳凰住了幾日,每日里只在這小店廝混。
混得熟了些,便彎來拐去地向老板打聽那位少女的行蹤。老板告訴他,這小店原來的店主因為負債,半月前才將小店抵押給他。至于原來老板所請的小二和妹子,他早就遣散了,因此,楊公望便問不出所以然了。
惶惶失意之中,楊公望回到長沙,雖然學(xué)業(yè)緊張,但只要一有閑空,楊公望就思念那位少女。
楊公望有一好友,名叫云世術(shù),也是湖南鳳凰縣人士。這云世術(shù)不但腦瓜聰明,且嘴甜如蜜。見楊公望出手闊綽,便盡力交結(jié),日久,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密友。
云世術(shù)家道貧窮,出外讀書,衣無一襲新裝,身無兩文余錢,經(jīng)常是靠楊公望周濟,日子長了,便欠下楊公望許多銀圓。雖然云世術(shù)說日后一定償還,但楊公望只是淡淡一笑,“小事一樁,日后休提。”如此,云世術(shù)便更感愧疚。
那一日,倆人相約同游湘江橘子洲頭,此時,正值春花綻放,春光無限。倆人閑坐談興正濃時,見幾位少女飄然而過。見此,云世術(shù)問道:“楊兄家道殷實,且一表人才,正是淑女求之良才,不知楊兄于此有何打算?”
這一問,勾起楊公望心中憾事,他仰望南天,惆悵無限,心中卻暗暗發(fā)誓:除卻巫山不是云,任憑天涯海角,楊某定要尋覓那日佳人。
云世術(shù)見楊公望不愿回答,便笑道:“楊兄定是眼量過高,如若不嫌,世術(shù)倒是愿做月老,替楊兄謀一佳人。”
楊公望仍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數(shù)月后,楊公望和云世術(shù)從學(xué)校畢業(yè)。云世術(shù)便相約楊公望,一道結(jié)伴回家。楊公望正打算去鳳凰尋找夢中情人,便一口應(yīng)允。
來到鳳凰縣城,便住在云世術(shù)家。云世術(shù)果不食言,第二天,帶一女人來家,稱此人是他表妹,名叫張月娥,悄悄喚楊公望看過。
張月娥姿容姣美,如若楊公望心無他念,倒也是一件美事。但楊公望有誓言在胸,任憑云世術(shù)舌綻蓮花,終是不允。無奈,云世術(shù)只有苦笑一聲,摸不透楊公望的心事。
在鳳凰縣城住得幾日,倆人只是遍游古城,登臨春山,消遣度日。幾日后,楊公望便要告別回銅仁。
那天清晨,楊公望收拾好行李,便要啟程。云世術(shù)挽留再三,最后道:“我有一妹,名喚云秀,出嫁已三月,今日回來省親。楊兄如不急迫,便留一日,請小妹做些飯菜飲酒。我小妹很是做得一手好菜,如何?”
楊公望見云世術(shù)一片真情,也不好推卻,便道:“也不在乎一日,便依云兄就是。”
中午時分,楊公望正在午睡,云世術(shù)來敲楊公望房門,道:“我小妹歸來了,說要見過楊兄。”
楊公望立即起身,開門迎過云世術(shù)兄妹。豈料一開房門,見到云世術(shù)小妹,居然呆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他所思念的佳人,正是云世術(shù)的小妹云秀。
驚喜才至,煩愁馬上而來,云世術(shù)分明說過,他小妹已于三月前嫁人,難道,癡情人終身只為情癡?
楊公望只覺天昏地暗,整整一天,傻呆呆地出盡洋相。這一切,立馬被聰明的云世術(shù)看透,問詢再三,楊公望便將數(shù)月來的思念和盤托出。
這一真相大白,倒是為難了云世術(shù)。內(nèi)心深處,云世術(shù)很想巴結(jié)楊公望。單說楊家財產(chǎn),就足以令他動心,再加上楊公望慷慨過人,更令云世術(shù)心儀。
云世術(shù)無奈之中,竟將此種煩惱一一向小妹細說。一聞?wù)嫦啵菩阈叩脻M面通紅。初見楊公望,云秀便悄悄愛上了這位青年。奈何她現(xiàn)在已為人婦,豈能黃花依舊?云秀暗自嘆一口氣,一言不語,回房去了。
夜半月明,楊公望輾轉(zhuǎn)不寐,便披衣起身,獨坐窗前。點燃油燈,暗自傷魂。心緒煩亂不能排遣,便取出一管竹簫——楊公望從小受賬房先生所授,吹得一口好簫——輕輕吹奏起來,吹奏的居然是《鳳求凰》。
一曲未了,楊公望已是滿面淚珠。簫聲纏綿如溪水,令人肝腸寸斷。他實在無法控制情緒,悄然放下竹簫,伏案抽泣不已。
不知何時,恍恍惚惚之中,楊公望忽覺身后有人,回頭看去,云秀正站在他身后。
云秀也是滿面淚痕,輕聲言道:“楊兄,何苦為小女子如此傷心。”
一句話未完,楊公望突然站起,將云秀猛烈地抱在懷中,云秀毫無掙扎,只是雙眼緊閉,任憑楊公望吻在她的臉上。
燈花閃過幾下,突然熄了。神情迷離之中,楊公望竟將云秀放倒在床上,一陣慌亂之后,兩人便赤條條地抱在一起,云山霧水,成其好事。
事畢,楊公望更是愛憐云秀,便吻道:“云秀、云秀,我楊公望此生已立重誓,非你莫娶!”
云秀嬌羞無限,輕吐愁言,更是凄楚動人。
“楊兄,古人云,恨不相逢未嫁時。如今我已是他人之婦,只有來世相約了。”
“不,任憑你是皇妃娘娘,我也要將你搶過來。”楊公望狠狠道,“你去向你男人說,他要多少錢能夠放你。”
云秀心中一顫,他聽哥哥云世術(shù)說過,楊公望是大富子弟,心中早有所動。但無奈她男人是鳳凰縣有名的秦老二,手下有十幾名弟兄,要想從他手中放人,無疑虎口奪食。想到此,云秀更是黯然神傷,淚如珠斷。
卿卿我我之中,天已曙明,房門外忽聽得云世術(shù)的咳嗽聲,倆人急忙起身。云秀穿過衣裳,羞愧萬分,開開房門,低下頭,急忙回屋去了。
云世術(shù)進房來,坐在桌前,并未看楊公望。說道:“昨夜簫聲,我已聞見。現(xiàn)在,你和小妹茍且成奸,算是云門丑事。但念在楊兄癡情一片,我不說也就是了。楊兄,今日便請回吧。”
楊公望聞此,又愧又急,便道:“事已至此,我也無甚顏面了。但我已立誓,非你小妹不娶,望云兄作伐,玉成公望。”說著,竟然雙膝著地,長跪不起。
云世術(shù)大驚,急忙扶起公望。“這事如何是好,楊兄不知,我那妹夫心狠手辣,是鳳凰縣一霸,不然,小妹如何被他娶去。”
楊公望道:“不論云兄出何手段,我只是要小妹。你便開口就是,需要多少銀圓?”
云世術(shù)道:“此事需從長計議,急迫不得。楊兄如果真正癡情,我一定盡力周旋。”
楊公望聞此言大喜:“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云兄只要努力,公望哪怕?lián)]霍產(chǎn)業(yè),也要了此心愿。”
云世術(shù)沉吟再三,最后道:“楊兄如若執(zhí)意不改,那么,你先送三千銀圓過來,容我慢慢打點,總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
楊公望大喜,便早早用過茶飯,和云秀依依告別后,回到銅仁。
豈料世事多變,楊公望回到銅仁,正值其父楊昆齋重病在床,楊公望便不好開口和父親談及此事,每日只是守候在病父榻前,伺候湯水。
這日清早,桑大夫早早過來,為楊昆齋把脈過后,便叫過楊公望,吩咐道:“公望啊,令尊脈息微弱,看來,是熬不過今天了,需得早做準(zhǔn)備,料理后事。”話畢,他搖搖頭,悵然離去。
聞此言,楊公望大驚失色,雖說父親病重在床,但楊公望總相信父親能恢復(fù)康健。如若父親去世,偌大一副產(chǎn)業(yè),便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他肩上。對于經(jīng)商,楊公望一則不喜,二則不通。他此時六神無主,便叫人喚過賬房先生。
賬房劉先生劉雄原是個孤兒,自幼便被楊昆齋收養(yǎng),雖說只長楊公望七八歲,但生意來往,過往賬目爛熟于心。見楊公望愁云密布,便安慰道:“少爺不必?zé)┏睿撛趺崔k就怎么辦。棺木壽衣等,我早已吩咐伙計們辦好,你只需守候老爺,聽他最后有什么交代。”
楊公望便依所言,緊緊守在父親床前。將到晚飯時分,突見父親重喘一氣,將眼睜開,楊公望知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了,便緊緊拉住父親的手,聽父親交代后事。
楊昆齋咳過幾聲后,艱難說道:“公望,我歸期將至,所幸你現(xiàn)在已知事成人,我已無甚牽掛了。記住,一定要守住家業(yè),縣衙馬縣長處,劉雄自會料理妥當(dāng)。劉先生他……”豈料,一口濃痰堵住氣管,楊昆齋話未說完,將頭一歪,滿屋沉寂。
長久,楊公望方如夢中醒來,不由放聲大哭。旋即,劉雄率一干伙計跪進屋來,一時,屋內(nèi)外哭聲一片。
楊昆齋的喪事辦了整整七天,幾十名和尚道士每日里誦經(jīng)開道,縣城內(nèi)各大戶人家、縣衙馬縣長等都送來挽幛。整整七天,楊公望瘦了一圈,最后,將父親埋在銅仁縣城南門外的文筆峰上。
父親剛埋上山,劉雄就抱來賬冊,將過往賬目一一向楊公望說明。公望道:“劉先生,家父臨終前所言,生意來往但請劉先生一如既往,費心料理。公望謹(jǐn)記父言,事劉先生當(dāng)如兄長。”說完,他雙手合抱,深深一揖。
劉雄一聽此言,驚得慌忙離座,跪在地上:“少爺千萬不要折殺小人,只要少爺看得起,劉某定當(dāng)生死以從,報效終生。”
此后,楊公望便終日在家看書靜養(yǎng)。將近三月過后,想到云世術(shù)所囑之事,便喚過劉雄道:“我有一樁婚事,定在湖南鳳凰縣,本想前去辦理,但家父喪期一年未滿,不知如何是好。”
劉雄一聽,馬上笑道:“少爺原來談有婚事,只是我們不知罷了。這是大好事啊!老爺九泉有知,定然為之高興。雖說老爺喪期未滿一年,但少爺是讀書人,學(xué)的新學(xué),大可不必拘泥舊常。該去辦就去辦,老大不小的,少爺早該成家了。”
楊公望道:“如此便好,只是需要些銀圓,請劉先生做好準(zhǔn)備。”
劉雄道:“不知少爺需用多少?”
“三千銀圓。”
“三千?”劉雄大驚,按當(dāng)時米價,一塊銀圓能買三四挑谷子,三千銀圓,委實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劉雄沉吟道:“少爺,不知所聘小姐,是什么富貴人家,需得三千銀圓?”
“這……”楊公望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便道:“你莫多問,去準(zhǔn)備就是了。”
“是,是。”劉雄見楊公望不高興,也就不再多問,小心退去。
第二天,楊公望便帶了伙計,去了鳳凰縣城。他一到鳳凰縣城,便打聽到云世術(shù)已在縣衙做了文書。云世術(shù)見到楊公望,便問道:“楊兄如何一去這么久,我以為楊兄已經(jīng)變卦。”
楊公望道:“家父不幸歸去,公望料理后事,以至延時。所愿亦然,還望云兄籌謀。”說完,他吩咐伙計送上銀圓。
一見銀圓,云世術(shù)雙眼放光,立即答道:“放心,放心,年內(nèi)一定把小妹送至府上。”話畢,楊公望等旋即回銅仁。
云世術(shù)接過銀圓,滿臉笑容如綻春花。自小到大,他何曾見到過這么多銀圓。想了想,自己留下一千銀圓,去縣衙請了假,第二天悄悄去了銅仁的六龍山。
銅仁六龍山緊靠漾頭寺,離鳳凰僅幾十里路程。六龍山方圓百多里,山林密布,野獸成群,一般人輕易不敢上山。云世術(shù)去六龍山,便是去尋找他的一位遠房親戚廖江,此人手下有一百多條槍,在山上落草為寇,時常出沒漾頭、鳳凰打家劫舍,一般人聞知廖江二字,無不失色。
云世術(shù)的祖父和廖江的祖父,五十年前一同由江西而來,曾有八拜之交。后來,云世術(shù)之父落戶湖南鳳凰,而廖江之父便在銅仁地方保安司令程漾雷的手下當(dāng)了一名親兵。在一次攻城拔寨的槍戰(zhàn)中,廖父不幸身亡,十五歲的廖江,便寄養(yǎng)在云世術(shù)家中。廖江年齡和云世術(shù)不相上下,性格卻不大相同。云世術(shù)從小就顯得城府很深,說話辦事穩(wěn)重老練。廖江則五大三粗,出口就是臟話,三句不對就擼衣挽袖地和人拼命。為此,廖江很是讓云家操了不少心。那一年,云世術(shù)正準(zhǔn)備去長沙讀書時,云家發(fā)生了一場大禍。
云家當(dāng)時開有一家小店,因進貨缺少盤纏,便用云家的一塊果園作抵押,去鳳凰縣的大戶劉坤家借了三十塊銀圓,說好三月償還,二分利息。云父借得銀圓后,邀約同人,星夜兼程,前往常德進貨,誰知才出城五十里,便遇土匪“關(guān)羊”。這伙土匪也怪,不殺人,也不搶其他商販,單單只沖云父而來,搜走他的銀圓后揚長而去。走投無路的云父只有空手歸來,第二天去向劉家求情,要求延長還錢時間。誰知劉家高低不允,將云父趕出大門。云父歸家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并覺此次遭搶甚為蹊蹺,便四處悄悄打聽。果然,他在與朋友喝酒交談時得到信息,說那些土匪是劉家家丁所扮。云父知情后,大怒,便只身前去劉家理論,豈知劉坤非但不認,還派人將云父打成重傷。云父抬回家不到兩天即不治身亡。廖江知情后,一反常態(tài),不言不語。云家生怕他闖出麻煩,左右不讓他出家門。廖江也顯得十分聽話,每日只在家擔(dān)水劈柴。豈知兩個月以后,劉坤去妓院回家路上,被埋伏已久的廖江蒙頭打倒,當(dāng)即斃命,當(dāng)夜,劉家被一場大火燒得精光。第二天,廖江就留下口信,只身逃亡去了六龍山,干起了土匪勾當(dāng)。
云世術(shù)來到六龍山腳,按照廖江往日的交代,在一棵大楓樹下的青石板上用樹枝擺成個“十”字。然后,便獨自坐在一旁,耐心等待。果然,不到一個時辰,便見兩名山民打扮的青年走下山來,一見青石板上的“十”字,兩人對視一眼,然后向獨坐一旁的云世術(shù)問道:“這位老板,割草還是砍柴?”
“也不割草,也不砍柴,單單只為野豬而來。”云世術(shù)起初對接廖江規(guī)定的切口,不由有些慌亂。
那兩名土匪馬上抱拳行禮:“失敬,失敬。”
云世術(shù)立馬站起,左右腳擺成一個“丁”字,抱拳回禮,并將大拇指高高蹺起。
土匪立即解下腰帶,沖云世術(shù)一笑道:“山規(guī)要緊,請多包涵。”說著,他便將云世術(shù)眼睛蒙上,牽著他一路上山。
拐彎抹角,攀巖折枝,走了大約四五里,土匪便將云世術(shù)眼上布巾摘下。云世術(shù)揉揉眼睛,好一陣子才看清,原來是一個山洞,洞里洞外站著躺著幾十名土匪。廖江則坐在一塊石頭上,正大碗喝著酒。
廖江見他,并不驚奇,淡淡問道:“什么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
云世術(shù)解下身上錢袋,“送筆財富給你。”
廖江接過錢袋,掂掂重量。“云家發(fā)財了,還是挖到祖宗遺產(chǎn)了?”
云世術(shù)走到他身邊,挨他坐下,輕聲道:“有件事情相求。這筆錢算是謝禮。”
“什么事?”
“干掉我妹夫。”
“什么?”廖江吃驚了,“要我去殺秦老二,他是你親親的妹夫啊!”
“唉!”云世術(shù)長嘆一口氣,“你不知道,當(dāng)初他硬娶小妹,我家就不答應(yīng),無奈他有槍有勢,只有屈從。誰知小妹過門后,被他不當(dāng)人看,三天一打,兩天一罵,小妹幾次尋死上吊,都被我勸住,實在無法,只有出此下策,請你出山,算是幫云家一次忙。”
“唉,小妹啊!”廖江感嘆一陣,立馬雙眼一橫,“云兄,你馬上回家,打探這秦老二的行蹤。三天后,我將人頭奉上。”兩人商量一陣后,云世術(shù)星夜趕回鳳凰縣城,翌日清晨,他收拾整齊,帶上幾塊銀圓,去鳳凰城東,尋找秦老二。
秦老二還在睡夢中吃酒席,被人喚醒,正欲發(fā)火,卻見云世術(shù)進來,心中好不詫異。自他娶云秀過門后,這位大舅子從未進過他的門。他急忙起身,吩咐倒茶遞煙。
云世術(shù)開門見山,“妹夫,今有一事相求。”
秦老二大包大攬地說:“大舅哥,好歹我們都是自家人,何必說什么請字,有什么事盡管開口。”
“我在阿拉營有一仇家,欠我兩百塊銀圓久久不還,相煩你和我去一趟。收回銀圓,你我兄弟對半分成。”
“什么分成,我秦老二為朋友向來兩肋插刀,莫說自己兄弟,就是朋友也不會多收一文。你稍坐坐,我收拾一下,叫上弟兄們就走。”
十幾個人走到城東,將要出城時,云世術(shù)道:“老二,弟兄們餓著肚子趕路,為兄甚是不忍,我們先去飯店打打尖,填飽肚子再走如何?”
秦老二很是爽快,“也行。”說完他便帶著手下沖進飯店,大酒大肉一陣猛吃猛喝。
酒足飯飽之后,云世術(shù)付過賬,十多人便大呼小叫地朝阿拉營方向走去。路上行人一見這十幾個兇神,躲避唯恐不及。就這樣慢一陣快一陣,將到中午時分,來到距阿拉營五六里外的一個小山坡。
云世術(shù)突然“哎呀”一聲,抱著肚子蹲在地上。秦老二急忙問道:“你怎么了?”
云世術(shù)痛苦不堪。“可能適才吃的酒飯不對勁,肚子痛得厲害,你們在這兒稍坐一陣,我去林子里方便方便。”
“要不要派弟兄陪你去?”
“不用,不用。”云世術(shù)邊跑邊答,頭也不回,惹得秦老二和他的弟兄們哈哈大笑。
一伙人便睡的睡,靠的靠,身上的槍桿剛剛放下,便聽得一陣密集的槍彈打來,還未搞清怎么回事,十多個人身上全部變成了蜂窩。不一會兒,便見廖江帶著幾十名土匪從林子里鉆出來,云世術(shù)遠遠躲在后面,雙腿嚇得發(fā)抖。
廖江一聲口哨,土匪們便去摘下尸體旁的槍支。廖江走到云世術(shù)身旁,拍拍他的肩說:“云兄,這十幾個人全是死在你的手中,我呢,也白撿了十幾條快槍。好,我們后會有期。記住,哪天我要進城,讓小妹在家等著我。”說完又是一陣口哨,幾十人鉆進樹林,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云世術(shù)拔腿飛跑,邊跑邊喊:“土匪殺人了!”他一口氣跑回鳳凰城,躺在床上,陣陣發(fā)抖。
三天后,他把云秀送到了銅仁城。
楊公望娶得云秀,轟動了整個銅仁城。凡見過新娘子的人都說:“楊家少爺好福氣,娶得天仙一般的婆娘。”
“怕不是,那婆娘臉盤子白凈得像嫩豆腐,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嘖嘖,特別是那對奶子……”
整整一個月,楊公望像泡在蜜糖罐子里,渾身上下又酥又甜。他和云秀在鳳凰初度的那天晚上,一則慌亂,二則天黑,沒有仔細品味云秀的妙處。現(xiàn)在則不同,他可以不慌不忙地細細領(lǐng)略云秀的一切。
云秀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全身上下,光滑柔嫩,曲線分明。常常是天亮好久,楊公望還不準(zhǔn)云秀起床,不準(zhǔn)她穿衣。雙手搓揉著她豐滿的乳房,撫摸著她豐腴柔軟的腰肢,盡情玩弄,弄得云秀嬌吟不止。一聞云秀喘息,楊公望馬上又來了精神,抱過云秀又是一陣巫山云雨。好幾天,他倆顧不上吃飯,整天都在房中行事。
那云秀自從嫁了秦老二,從那秦老二身上學(xué)會許多房中秘術(shù),此時一一施展開來,整治得楊公望恨不能一口把她吞進肚里。整整一個月,楊公望從未出門,從未過問商號的生意。
云世術(shù)自從整死秦老二以后,便不敢在鳳凰城里久居了。他總是感到那十幾個冤魂會來纏身,便三天兩頭往銅仁跑,一住就是四五天。最后,楊公望干脆叫他不要回鳳凰城了,留下幫助劉雄照顧店里的生意。
起初,云世術(shù)還對劉雄恭恭敬敬,大小事務(wù)均向他請教。時間長了后,便有些跋扈了。對伙計們也時時露出主人的面孔,動不動就訓(xùn)斥。受到委屈,伙計們便向劉雄訴說。開始,劉雄還盡力勸慰伙計們。時間長了,便感到了云世術(shù)的驕橫。終于有一天,劉雄和云世術(shù)斗起嘴來。
壩黃鄉(xiāng)下的一位小販來進貨,臨走時,劉雄說:“你上次賒欠的賬,是不是該結(jié)了?”
那位小販一陣驚訝,“那些賬,我不是和云先生結(jié)清了嗎?”劉雄一聽,急忙賠笑臉道:“對,對,我忘了,忘了,失禮,失禮!”
劉雄便問云世術(shù),豈料云世術(shù)絕不承認他收過錢。劉雄一氣之下,找到楊公望。楊公望聽后,沉吟再三,還未回答,云秀即從里屋出來,“不就是幾塊銀圓嗎?拿就拿了,有什么大不了。左右不是自家人嘛!”
劉雄氣得二話沒說,嘆口氣就出門了。從此,劉雄再不多說一個字,但生意往來的賬目卻記得更加仔細,更加清楚。但凡大的生意往來,他從不讓云世術(shù)插手。日子長了,云世術(shù)感到?jīng)]趣。稍稍一占便宜,馬上就遭到劉雄的詢問,他的臉便紅一陣白一陣,支支吾吾答不上話。
那一日,楊公望早早用過晚飯,相邀云秀上床,他剛剛抱過云秀,準(zhǔn)備挺身而入時,云秀卻一把推開他,左右不讓他進入。急得楊公望直喊:“我的親親寶貝,今天是怎么了?”
云秀在他懷里一陣撒嬌,“就不,就不。”
楊公望有些奇怪,“到底為何事?”
“我問你,你能得到我,是誰的功勞?”
“這——當(dāng)然是令兄之功。”
“那,他現(xiàn)在這種窮樣,像是在討飯吃,你管不管?”
“我怎么不管,他不在店里好好的嗎?”
“走一步都得向那位劉先生請教,就像管牢犯一樣。這是主人的樣嗎?”云秀不依不饒,雙手摟住楊公望的脖子,撒嬌道:“你必須答應(yīng)我,叫那位劉雄回家去。”
“什么?”楊公望掙脫云秀雙手,一下坐起。他想起父親臨終所言,雖然父親話未說完,但劉雄肯定是父親倚重之人,便堅決搖搖頭,“不行,劉雄自幼跟隨父親,這十多年來慘淡經(jīng)營商號生意,是我們楊家的恩人。父親臨終囑咐,我決不能干這等忘恩負義之事。”
云秀見楊公望態(tài)度如此堅決,便再也不敢吱聲,翻身扭頭就睡,兩人一夜無話。
第二天,云世術(shù)便找到楊公望,訴說一陣之后,楊公望喚劉雄進屋,給了云世術(shù)幾百銀圓,他便離開了楊家。
云秀見兄長離去,也不敢怎樣為難楊公望,便和好如初,盡力巴結(jié)男人。
經(jīng)此一鬧,楊公望似乎明白了許多,也把以前放在云秀身上的心思收回許多,開始照顧店里的生意。但他終究不是做生意的料。恰巧此時,縣城達德小學(xué)缺少教員,他便應(yīng)邀去小學(xué)教書,不久即任校長。從此,楊公望一心撲在學(xué)校,店里的生意都交給了劉雄。
楊公望出外公干,云秀一人在家,面對劉雄總不是滋味,便提出要搬到一個清靜的地方住。于是,楊公望就去陳家院子租了兩間房子。云秀搬過去后,便和剃頭匠宇清觀的婆娘、木匠覃作云的婆娘混得熟識。三位婆娘無事便坐在一起談東說西,打發(fā)日子。巧的是,三位婆娘都不約而同地懷上了身孕。就在今天早上,剛要生產(chǎn)時,廖江要進城了。
其實,廖江早就對云秀心有所動,還在云家時,他發(fā)再大的火,只要云秀一聲喚,馬上煙消云散。當(dāng)初,他幫助云世術(shù)干掉秦老二,除二千銀圓和十幾支快槍的誘惑外,主要是為了云秀。誰知幾個月后,他進鳳凰城找云秀卻撲了空,最后打聽到云秀已經(jīng)嫁給銅仁的大戶子弟,他才明白自己被云世術(shù)玩弄了。
聽此消息,廖江好幾次想帶弟兄們殺進銅仁城搶奪云秀,但都被他的副手楊政國勸住了。楊政國說:“大哥,此事萬萬不可魯莽。銅仁城城池牢固不說,縣長馬長山手下有一百多條快槍,再說了,為一個女人去玩命,不啻雞蛋碰石頭。”
聽楊政國一說,廖江方才冷靜下來,他向來重視楊政國的意見。
入伙前,楊政國是一個算命先生。至于他是何方人士,家境如何,他向來守口如瓶。
楊政國年齡三十不到,長得白白凈凈,活像教書先生。他足智多謀,算計老到,并能掐時算命,夜觀天象,所以,廖江對他言聽計從。
這一天,正值八月中秋,廖江帶一伙土匪,埋伏在九龍洞的罵龍溪,伏擊了幾艘運貨的船,搶得好些財物。回到山上,便大酒大肉,同慶中秋佳節(jié)。
白酒干了幾大碗后,廖江舌頭開始發(fā)麻,說話也含混不清。他一甩碗,斜著眼盯著楊政國,楊政國也喝得有了幾分醉意,廖江道:“他媽的,你……你怎么不準(zhǔn)老子進……進銅仁?”
楊政國眼含譏諷,“為一個女人你值得嗎?”
“他媽的,你不知道這個婆娘,是他媽的仙女下凡。老子敢說,她是銅仁城最漂亮的婆娘。”
楊政國哈哈大笑道:“錯了,銅仁最漂亮的婆娘不是什么云秀,是……是馬縣長的太太。”
廖江也是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沒見過云秀,你當(dāng)然不知道。告訴你,老子這輩子就想兩件事。”
“兩件什么事?”
“把云秀搶來做壓寨夫人,再去當(dāng)幾天銅仁的縣太爺。他媽的,做成這兩件事,老子到陰曹地府去也值得。”
“那好,我兩弟兄打賭,你搶得來云秀,我就賺得來馬縣長的太太。”
“好,打賭!”廖江拔出手槍,對空就是幾下,震得山洞嗡嗡作響,隨即又大笑起來。
現(xiàn)在,廖江帶著幾十名弟兄已經(jīng)來到銅仁城的東門外。他早就派人打聽到,昨日清晨,馬縣長帶著他那一百多條快槍去茶店打張校山去了,便鉆了這個空子,帶隊來搶云秀。
城內(nèi),早已是一片慌亂,馬縣長不在,守城的僅有十幾個弟兄,根本不是廖江的對手。廖江派人送過話來,只要交出云秀,廖江秋毫不犯,拔腿就走。不然,殺進城去,雞犬不留。
陳家院子外面,已經(jīng)站滿了人,楊公望也從達德小學(xué)趕回了家中。屋外的議論,他早已聽清楚,好幾個人都悄悄地說:“馬上把云秀送出去。不然,為一個婆娘送幾百條人命,實在是天理不容。”
“是啊,那婆娘一看就是狐貍精轉(zhuǎn)世,娶這種女人是要遭報應(yīng)的。”有人附和道。
就在院子外面吵吵嚷嚷之時,院內(nèi)突然同時響起幾聲哭聲,便聽得剃頭匠宇清觀一陣大喊:“楊先生,你家婆娘生了,我家婆娘也生了,都生的是崽。哈哈,我們宇家有香火了!”
楊公望一陣激動,正欲進屋,突見覃木匠雙手抱頭蹲在屋門口,便雙手作揖,“覃師傅,恭喜,恭喜!”
“恭喜個屁!”覃木匠家婆娘生了一個妹崽,本來也是件喜事,但見楊、宇二家都生崽,便覺世道不公,正沒出氣處,頂了楊公望一句。
楊公望哪管這些,一個勁往里走。這時,院子外的人已經(jīng)沖了進來,大聲嚷嚷道:“把那狐貍精趕出去,不然,我們?nèi)嵌疾坏冒矊帯!?/p>
楊公望急了,用身子擋在自家門前,求道:“老少爺們,我們楊家從來都沒有得罪過你們啊!”
“楊先生,”一位白胡子老者說。“不是我們不講理,土匪廖江點名道姓要你家婆娘,你要我們咋個辦?莫非要我們?nèi)堑娜硕寂闼ニ溃俊?/p>
“對,把那婆娘交出去!”喊的人更多了。
桑大夫搓著雙手走了出來,一見眾人,立馬老臉一沉:“你們都怎么了!土匪攻城,不去抵抗土匪,卻來欺侮剛生產(chǎn)的婆娘,你們是不是人?”
“抵抗土匪,我們手無寸鐵,雞蛋碰石頭啊!”
“是啊!那快槍不是吃素的!哪個不怕死,哪個去抵抗好了。”
“不準(zhǔn)吵!”桑大夫再次厲聲喝道,“你們馬上去請程漾雷程會長,他有辦法對付瘳江。”
眾人一聽,方如大夢醒來,是啊,咋個沒有想到程會長呢?一干人急忙退出大院,飛快而去。
楊公望向桑大夫深深一揖,“桑老先生,多謝了,多謝了!”
其實,用不著大家相請,商會會長程漾雷已經(jīng)朝東門去了。
程漾雷急步匆匆趕到東門時,守城的十幾個弟兄正埋伏在城墻垛口旁,不知如何是好,一見程漾雷趕到,馬上歡呼起來:“程會長到了!好,銅仁有救了!”
程漾雷冷靜地問道:“廖江現(xiàn)在何處?”
“就在外面。”一位弟兄不敢抬頭,用手指指城墻外。
“打開城門!讓我出去!”程漾雷命令道。
“不行!程會長,危險!”弟兄們?nèi)技绷耍M力勸說他。
“不用害怕,廖江不敢把我怎么樣。”說完程漾雷即命打開城門,他獨自一人,腿不軟,手不顫,昂首挺胸朝廖江走去。
走出城門二百來步,程漾雷站定,雙手叉腰,厲聲喝道:“廖江,你給老子滾出來。”
一見程漾雷出城,廖江就有些發(fā)慌了。十多年前,二十幾歲的程漾雷曾是銅仁城的保安司令,廖江的父親曾是他手下的一名親兵,今一見程漾雷,廖江就知道,此次行動化為泡影。
廖江慌忙上前,打躬作揖,“驚嚇你老人家,廖江該死,廖江該死!”
程漾雷虎目方臉,不怒自威,沉聲喝道:“你小子上山為匪,就已經(jīng)愧對你的父親。想不到今日竟然來犯銅仁,你知罪嗎?”
“不敢,不敢,廖江馬上告退。”說完,廖江又是深深一揖,口中一聲唿哨,便帶著幾十名弟兄火速退去了。
程漾雷手撫胡須,像一尊門神,久久地站立在城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