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浪街
- 唐玉林
- 5261字
- 2021-10-29 14:46:45
八
正月很快就過去了。這二十多天以來,廖江度日如年,每天都盼著貴陽的任命。
由于“名不正則言不順”的顧忌,廖江并沒有自封縣長,而是巧妙地自稱“保安司令”。有了這塊招牌后,廖江就在四鄉招兵買馬,不到幾天,竟有百余名青年報名,并有十幾個讀書人。
廖江現在顯得很隨和,每天都在城內到處轉,那些大戶人家他都一一前去拜訪,聽到的都是贊譽之詞。為此,廖江感到,殺鐘老三這步棋走的太對了。他甚至在心里暗暗感謝鐘老三,如若不是他闖下大禍,要說服城內這些紳士望族,實屬不易。
廖江把管理弟兄訓練新兵的事全交給了楊政國。而他自己,則找來過去縣衙留下的那些官員文僚,一一詢問當縣長應該處理的公務。他所有心思都沉浸在如何當縣長之中去了。
楊政國則每日認認真真地訓練新兵,由于他頭腦靈活,態度和藹,很是得到這些新兵的敬佩,尤其是那十幾個讀書人,和他談得更攏。楊政國把新兵編成班、排,那些讀書人都委任以班、排長。現在,他只要一句命令,馬上執行下去。這一百多名新兵,完全被他控制了。
至于那些原來的弟兄,楊政國的態度更是謙恭。鐘老三被槍決后,弟兄們雖無話可說,但楊政國看得出來,這些弟兄們都有一肚子怨氣窩在心里,只不過礙于廖江的威嚴,不好發作罷了。
這些情緒,楊政國當然能看出來。但他只當什么都沒有發生,提到此事,他便好言相勸,“弟兄們,這是大哥的長遠謀劃,弟兄們休得埋怨大哥。三國時,諸葛亮還揮淚斬馬謖呢。”便聽得有幾名弟兄悄聲嘀咕:“馬謖是打了敗仗才被斬的,鐘老三哪次打仗不是沖在最前面?不就為了一個女人嗎?”楊政國搖搖頭,多的話也沒有。
楊政國回到家中,何淑英早命人把飯菜準備好了,一見楊政國回家,便喜盈盈地迎上去,一個長吻,相偎坐下。
自從跟了楊政國后,何淑英越發顯得年輕漂亮了。何淑英將馬長山和楊政國作過比較。馬長山雖然讀書不少,但論機謀、論城府比楊政國差遠了。楊政國另一大長處就是,在床上他比馬長山勇猛十倍。她并不知道楊政國是經常服用他自己配制的強身藥丸。何淑英以前雖然經常和馬長山做愛,但她很少能夠得到滿足。楊政國則不同,每一次和她交合,都令她顛來倒去,飄飄欲仙。
何淑英斟滿一杯酒,遞給楊政國,“文或,勞累了,先喝下這杯熱熱身子。”
一口喝干杯中酒,楊政國道:“也沒什么勞累,就和弟兄們擺談了一陣。”楊政國夾些菜喂了何淑英,又道:“弟兄們越來越不滿。大哥全然不知。”
何淑英笑道:“應該承認,廖江收買民心,殺那個鐘老三倒是一步妙棋。遺憾的是,可能得不償失,為他人作嫁衣啊!”說完,她眼含秋波,向楊政國瞟來。
楊政國舉食指“噓”了一聲,“夫人,此事千萬不可張揚。”
何淑英小嘴一噘,“怕什么,這里又沒有外人,再說,下一步我們也該想想。”
“下一步?”楊政國停箸問道,“你看下一步他要干什么?”
“下一步你應該清楚,廖江現自封為城防保安司令。既然當了保安司令,就得保安去打土匪,不然,便會失信于民。但那些弟兄們肯去賣命嗎?過去打勝了仗,可以吃喝玩女人,現在,廖江肯定不允。自然,弟兄們就不愿上前,打敗仗也就難免。多打幾次敗仗,那后果不用我說,你也會想到。”
“好一個何淑英啊,神機妙算賽孔明,在下自愧弗如。”楊政國笑道。
“去你的。”何淑英撒起嬌來,倒在楊政國懷中,“和你睡了這么久,還不學到一點兒。”
幾天后,省里的委任狀果然下來了。然而,廖江接到委任狀,卻大失所望。上峰委任江口縣縣長程漾雷任銅仁縣長,而他廖江,僅被任命為保安司令。拿著任命書,廖江啼笑皆非。當初,為權宜之計,他自封保安司令,想不到卻真的應驗。他媽的,他心中罵道:早知如此,老子當初就自封縣長該多好!委任狀還說,在程漾雷還未到任前,要廖江盡職盡責,盡快剿滅四鄉匪患,造福桑梓,不負眾望。
楊政國等人一見委任,即上前行禮,“大哥,恭喜,恭喜!”
廖江苦笑一聲,“算了,想我廖江命苦,什么縣長,終是黃粱一夢。”
楊政國道:“大哥,休出此言。這保安司令手握兵權,在我看來,比縣長還重要。當今世界,任你再大的官,若手中無一桿槍,官是做不長的。”
“二弟言之有理。”廖江想想,便把那頹喪之氣盡皆拋去。和楊政國商量道:“上峰要我們去剿滅土匪,你看,我們應該先拿誰開刀?”
楊政國沉吟一陣道:“大哥,當今銅仁縣內各路綠林,要論實力,現屬我們最強。除我們外,茶店賀麻子手下有七八十條槍,再就是牛郎一帶的舒全勇,手下也有百十條槍。依我看來,要打就先打大的,先搞掉這兩股再說。”
廖江聽罷,并沒有馬上答應,他想了想后說道:“先打大的可能不行。我們現雖有二百多人,但有一半是新入伙的,打起仗來,怕連槍栓都拉不開。所以,我以為還是先收拾小股的。先打他幾次勝仗,鼓足弟兄們的士氣,然后再去對付賀麻子他們。兄弟你看怎么樣?”
楊政國點點頭,“還是大哥考慮周全,既然這樣,我們就先去打石竹的劉勝,或是壩黃的伍家林?”
廖江道:“先打伍家林吧。聽說這老東西幾年來抽大煙抽得面黃肌瘦,打仗還要坐滑竿。就這樣,先拿他開刀。”
當天晚上,他便下達命令,除楊政國帶領幾十個新兵守城外,其他弟兄全跟他一起出發,星夜趕到壩黃,打掉伍家林。
廖江的弟兄們一個多月來每天窩在城內,把性子都憋得急了,一聽打仗,都十分踴躍,大出楊政國所料。銅仁距壩黃僅四十多里路,這伙弟兄子夜出發,天快亮時,便到了壩黃外面。
先前派出的探子早來報告,伍家林和他的三十幾個弟兄昨天在江口桃映搶了場,掠回不少財物女人,回來后大吃大喝玩女人,此刻都還在營寨里呼呼大睡。
“天助我也!”廖江聽后一陣高興。即令分兵兩路,包圍伍家林的營寨,天亮時打響。凡遇拿槍的一個不留。
“那……那幾十個女人怎么辦?”
“女人?”廖江想想答道:“全賞給弟兄們,記住,只準玩,不準殺!”
“是!”下面的弟兄一聽此令,個個高興地躍躍欲試,便依令而行。不多久即包圍了伍家林的營寨。
天才微明,廖江就發出了命令,這一百多名弟兄個個像出山猛虎,風卷殘云般沖進了營寨。只聽得槍聲不斷,鬼哭狼嚎。不到一頓飯的工夫,那三十幾個人全被報銷。還未清掃完戰場,又聽得那些女人們的哭叫聲,一直鬧騰到吃早飯時,方見這些弟兄們扛著繳獲的槍,心滿意足地走出營寨。
廖江背叛綠林,殘殺同道朋友的消息一下傳遍銅仁縣境內。小股的土匪便心慌起來,紛紛聯絡,并以茶店賀麻子和牛郎舒全勇為首,組成了討叛聯盟。他們揚言,不日就要攻打銅仁,血洗全城,除掉廖江,替同道朋友報仇。
四鄉情報紛紛傳到廖江這里,廖江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
楊政國首先發言:“大哥,這幾路人馬相加至少在五百人左右。而我們僅兩百多人,還有一半是新兵,我看不如棄城而去。回到我們的六龍山,便如魚兒回到江河,誰能奈何我們?”
廖江道:“二弟,如果棄城而去,那全城百姓怎么辦?”
“什么時候了,還顧這些。留得青山在,還怕無柴燒?”
“不,我現在既是保安司令,就要對得起上峰的委任。”
“那他們攻來怎么對付?”
“二弟,不用慌,仔細想想會有辦法。他們雖有四五百人,但至少有二百人是土槍土炮,再加之十多股人馬匯合,便是烏合之眾,打起仗來也不一定會聽指揮。我們只要堅守不出,這銅仁城易守難攻,他們又奈我何?另外,我們馬上派人去玉屏、江口,請他們前來救應,他們總不會見死不救吧?”廖江似乎胸有成竹,毫無懼色。
當天晚上,廖江下達了三條命令:第一,全城百姓,有錢出錢,有槍出槍,有人出人,保護銅仁;第二,從即日起,城內白天夜里進行戒嚴,巡邏隊全城巡邏,尤其注意盤查進城農民,謹防奸細混進城來;第三,立即派人飛馬前往玉屏、江口請求增援,將此情告知程漾雷,請他立即回銅仁主持保城大計。想到程漾雷,廖江竟生出幾分敬畏。他相信,只要程漾雷到,銅仁就會安然無恙。
全城百姓一聽廖江保城決心如此之大,便紛紛響應。出錢出槍,一下子竟收到五六十支快槍,有數百名青年報名要求參加護城。各個鐵匠鋪也忙開了,黑夜白天地鍛造長矛大刀,全城上下,同仇敵愾。
廖江把眾多弟兄也作了布置,他親自帶領一百多舊部下和那數百名青年,重點守候中南門和北門。而那一百多名新兵,則由楊政國帶領,埋伏在付家山上。只要這兩處打響,即從后面增援,造成夾擊之勢。
那幾天,城內的百姓天天殺豬宰羊,抬著酒甕來到弟兄們的駐地慰問,像是囑咐兒女般,對他們千恩萬愛。這些弟兄,平常受慣了百姓們的咒罵,何曾見過這般親熱,有的弟兄便激動地流淚了。都暗暗發誓,死也要死出個英雄樣。
幾天過去,城內安然無恙,弟兄們便有些懈怠了。但廖江卻清楚,越是這種平靜,則危機也就更甚。他一再告誡弟兄們,說不定,就在一兩日內,土匪會來攻城。
果然,這天半夜,城內當當地敲響了警報,廖江拔出槍飛快地來到北門,往城外一看,數百名土匪手擎火把,狼嚎一般沖城而來。
守城的弟兄們平常打仗都是在山林里鉆來鉆去,何曾見過這種陣勢,便有些怯了。廖江大吼道:“弟兄們,平常自吹是男子漢,今天就拿出個樣子來。”
他這一喊,弟兄們的膽氣便壯了許多。一個個緊靠城墻,壓上子彈,等待命令。
攻城的土匪見城內無動靜,進攻更快。離城二百步時,廖江一聲令下,城內槍聲頓起,一下子就撂倒了幾十名土匪,后面的一見紛紛逃散。
隔不多久,土匪重新糾合,又來進攻。廖江大聲道:“弟兄們,待他們走近再打。看見沒有,我們只要槍響,他們就會倒地,不用怕,他們攻不上來!”
弟兄們打退土匪第一次進攻后,勇氣倍增,便聽從了廖江命令,直到土匪們攻到離城一百多步處,才一起開火。土匪又是幾十人倒地,守城的弟兄,也被對方打死十多人。
就這樣打打殺殺,土匪已經在城下丟下了一百多具尸體,守城的弟兄們,也有三十多人陣亡。
弟兄們完全殺紅眼了,有的甚至不顧掩護,站起身持槍還擊,于是,傷亡更大。就在此時,親兵前來報告,中南門也發現了土匪,有兩百多人,正和弟兄們接上了火。
廖江一看形勢嚴峻,便立即吩咐道:“告訴弟兄們,守住東山,土匪渡河就開槍,土匪退卻上岸就停火,節約子彈,不要慌張,我馬上就到。”
廖江焦急地在城墻內踱來踱去,按照事先約好,楊政國應該派兵出擊了,為何遲遲不見行動,他隱隱約約地感覺有些不妙,便立即派人前往付家山,命令楊政國立即行動。
親兵去了不多久,便回來報告:“付家山什么人也沒有,聽老鄉說,二哥清早就帶人過了水晶閣,往寨桂方向去了。”
“什么?”廖江一聞此言,氣得渾身發抖,他絕沒有想到,楊政國會在如此緊要關頭棄他而去。他雙目噴火,真想立即去追回楊政國。就在此時,城外槍聲又響,廖江馬上冷靜下來,他四周一看,守城的弟兄僅剩三十來個了,其余皆是城中青年,而城外的土匪源源不斷,至少不下三百人。廖江心內大呼,天亡我也!
廖江馬上讓弟兄們檢查子彈,不出他所料,弟兄們的子彈都不多了。廖江見此,心情雖亂,神色卻不慌張,“不要緊,堅守城墻,待土匪沖到城邊再開火,其他人準備石頭、長矛、大刀。”
土匪此次進攻,并沒有一團團的撲面而來,而是排成長蛇陣,向前爬行。將到離城僅五十步時,廖江方令對土匪開火,盡管不時有人倒地,但城內還擊的槍聲越來越稀疏。土匪聞此大叫:“他們沒子彈了!他們沒有子彈了!”便跳躍著接近城墻,開始架梯爬城。
廖江馬上指揮將石頭和燒開的油砸下去、倒下去,便聽得城下土匪們一陣陣凄慘的叫喊。但更多的土匪沖上來,而砸石頭的人只要一露頭,便被亂槍擊中,終于,幾十名土匪跳上了城墻。
此時廖江也沒有子彈了,他舉起一柄大刀,沖進匪群就砍,分外勇猛,守城的數百名青年,見廖江奮勇,也大聲咒罵著沖進匪群,城墻內展開了殊死的肉搏戰。
廖江剛剛砍死一名土匪,還未轉身,便感到胸口一麻,他中了兩槍,慢慢倒下去。幾名青年一見,大叫“廖先生”,就來搶救。
土匪一聽,急忙歡呼:“廖江被打死了!”土匪便撞開城門,蜂擁而進。
昏迷中,廖江聽得喊殺聲,他最后的念頭是,他再也見不著云秀了——他此刻突然想到云秀。
正在此時,城內傳來槍彈聲,廖江艱難地睜眼一看,一個他盼望的人——程漾雷正帶著一百多人沖殺過來。
援軍一到,護城的青年們一下長了精神,和土匪們的肉搏也就更加勇猛。土匪們見到城內援兵殺到,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流,也顧不得許多,拔腿就往城外跑。頓時,城內土匪逃得一干二凈。
程漾雷一步搶上前,抱住廖江大叫,“廖江,瘳江!”
廖江睜開眼,笑了笑,什么也沒有說,眼一閉,就死去了。程漾雷氣得火冒三丈,命令士兵們:“給我追出城,狠狠打!”
原來,程漾雷在江口處理一件案子,耽誤了幾天,見到廖江的求救信,馬上帶領江口的一百多名保安,星夜來銅仁。還在西門城外,便聽得北門槍聲不斷,馬上帶人沖殺過來,剛好救得城池。
殺退了北門的土匪,程漾雷又帶兵立馬撲向中南門。中南門的土匪一聽北門攻城失敗,早就落荒而逃。
此次護城,自廖江而下,護城軍民共陣亡一百五十七人,殲敵二百四十多人。廖江的舊部,僅剩下三十余人。
第二天,銅仁城舉行公祭。人們在廖江的遺像前痛哭流涕,以前的這個土匪,一下子成了銅仁最大的英雄,桑大夫扶著靈牌,老淚縱橫。
廖江余部三十多人,第二天便悄悄地溜出了城,他們又重新上了六龍山,將廖江的死訊告訴了云秀。驚異的是,云秀沒有一絲悲戚,只是拔槍對山上放了數槍。之后,土匪們擁戴云秀為首。轉移到湖南的阿拉一帶活動去了。而六龍山,便逐漸成了楊政國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