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生有緣(上):譚談說朋友
- 譚談
- 2594字
- 2021-10-29 14:52:53
莫應豐這個人
一連幾天陰雨,這天天氣終于放晴了。白天,艷陽當空;夜晚,銀月鋪地。吃過晚飯,痛快地洗了個熱水澡,我們一行數人,登上了一輛小旅行車,從湘潭趕回長沙。
汽車在潭長公路上疾馳。車上的人們,被康老(省文聯主席康濯)剛剛帶來的一個喜訊激動著。在顛簸的汽車上,幾個人圍著康老,難免又扯起這件事。獲得首屆茅盾文學獎,是多么崇高的榮譽。而在這為數極少的獲獎作品中,竟有我省莫應豐的《將軍吟》和古華的《芙蓉鎮》。這怎么不叫我們為朋友們取得的成就而由衷的高興呢!
車外,河流、田野、山崗,全籠罩在一片神秘色彩的月色里。我們乘坐的汽車,也象這位開車的年輕司機一樣,充滿著青春活力,在平坦的公路上疾馳。山崗在后退,河流在后退。公路兩旁的樹影,撲面而來。然而此時此刻,我的思緒,卻在漫無邊際地奔涌……
我想起了什么呢?
我想起了莫應豐這個人——
時間如流水,一眨眼六年多了。那年盛夏,震驚全國的“天安門事件”剛剛被“平息”。大自然的氣候,也象當時那種政治氣候一樣,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我那才三歲多的小子,額上、臉上、后腦勺上,生出一個個的膿包來。恰在這時,接到上面的通知,讓我到南岳參加一個寫作“長征路上吃過糠、抗日戰爭扛過槍、解放戰爭負過傷、抗美援朝渡過江”的“走資派”的學習班。我愛人說:南岳山上涼快,你就帶著孩子去躲過這個熱天吧!
我帶著三歲多的小子源源上山了。就是在這里,我和源源一起,認識了他——《將軍吟》的作者莫應豐。此時,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小兵闖大山》的清樣已經出來了。
人們的“寫作”積極性都不高,莫應豐尤其。白天,不見他動筆,晚間,他倒出現在我們這堆坐在古松下乘涼的人群里。我的源源是他取樂的對象。現在,十歲的孩子仍然記著莫伯伯當年在南岳山上裝成一個國民黨傷兵的樣子,教給他唱的那支歌:
共軍雙日不打炮
送來的東西真不少
哆咪咪法沙
有呷(吃)的……
每當唱到“有呷的”這一句的時候,小源源的嗓音特別高。這時,我們這群上山來寫“走資派”的伙計們,便合掌大笑。莫應豐的笑聲更高……
我萬萬沒有想到,生活里竟有這樣富于諷刺意味的事情。被請上山來寫“走資派”的莫應豐,這時,剛剛秘密地寫完一部當時是犯有殺頭之罪的、歌頌軍隊里的“走資派”的長篇小說。四月,全國各地正在搞什么聲討“天安門反革命事件”,他卻躲在毛主席當年率兵上井岡山的文家市,按他的認識寫“文化大革命”有一個月了。五月初,他帶著已寫就的一十五萬字的稿子回到長沙。夜里,幾位知心朋友來看他。他給朋友們念了兩章。霎時,朋友們當時那窒息的心胸里好象突然捅開了一扇天窗,大家感到淋漓盡致般的痛快,當然也難免有幾分緊張。夜深了,張新奇、賀夢凡準備回十多里外的自己的住處去。他們卻不愿騎車,推著車子,一邊慢慢地走,一邊激動地議論……
朋友們一直關心著他,關心著他的這部作品。很快,“四人幫”倒臺了。又過了些日子,全國進行“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了。黨內的“左”的東西,在被不斷地清除。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夕,一位已經考上了研究生的青年朋友,登門來對莫應豐說:“你那部稿子。可以從樓上取下來打掃打掃灰塵了。”
這一天終于來了。1978年冬天,省文聯召開一個會議。康老把莫應豐喊到自己的身邊坐下,這時,莫應豐剛剛出版了一本四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風》。康老向他祝賀。他悄悄地對康老說:“我還有一部哩!”康老感到驚奇,忙問:“這么快,又寫了一部?”莫應豐說:“寫了二年多了。”康老告訴他:“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負責人韋君宜最近會到湖南來,到時我把她的住處告訴你,你把書稿送給她看看。”
韋老太來了。但是,第一次由于弄錯房間號碼,莫應豐撲了一個空。第二次才找到她。進門以后,他坦率地向韋老太說:我這部書是寫什么什么的,你們如果認為可以出,我就送來請你們看看。他的坦率,引起了韋君宜這位老編輯的注意,連忙說:“請你拿來看看。”第二天夜里他將藏了兩年多的書稿取出,騎上單車直奔韋君宜的住處來。不知是由于激動呢,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車子剛出門不遠,就連車帶人闖進一堆因搞基建而堆放的鵝卵石里,車輪被死死地卡在鵝卵石中。他只好下車,心里不禁一涼,一種習慣的迷信心理涌了出來:不好!今晚出師不利,這部書稿的命運不佳。他懷著這樣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情,還是騎上了單車。到了賓館,上門前的石級時,皮鞋的底子脫了,他只好狼狽地抱著書稿往前走去……
書稿帶到北京,八個人看了。編輯部通過一番爭議,終于肯定了。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將軍吟》。
——這是后話,我后來才知道的。
在南岳山上的那些日子,除了每晚他教我的小源源唱歌以外,沒有給我留下特別深的印象。后來我們間或見見面,也沒有很多的交往。老實說,我常常看到他穿一件軍呢大衣,昂首挺胸、威風凜凜走路,心里覺得他冷峻、高傲。我在心里徹底改變對他的這個印象,還是兩個月前的事。
1982年國慶節前夕,葉蔚林、孫健忠、他和我,應《鐘山》編輯部的邀請,去參加太湖筆會。四人中,按年齡排列,葉蔚林、四十七歲,是我們中的“大哥”;莫應豐、四十四歲,老二;孫健忠長我五歲,是“三哥”。我最小,他們戲稱我“四弟”。我的儀表也是最窩囊的。那天晚上,走進上海第一百貨商場,這位“二哥”和“大哥”、“三哥”為我做主,硬是給我買了一件新裝。十多天里,我們朝夕相處。深夜,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的床頭,聽我談構思,為我出主意,每天早上,一出門,他就給我扣好衣服上最上面的扣子。告訴我:走路要挺胸、收腹,兩眼平視……我真象他的一個未成年的小弟弟。
他是那樣走路,腰板挺直,威風凜凜。這時,我再不覺得他這樣走路“刺眼”了。因為已經“認識”了他,好象他真是我的“二哥”一樣。有時,我們看他那走路的姿式,不免要和他開句玩笑:“你這位《將軍吟》的作者,真象一個將軍!如果你早生二十年,你一定是一個將軍了。你有將軍的氣魄,有將軍的風度!”——怎么不是呢?他敢在那種年月里寫《將軍吟》,不就有大將的氣魄嗎?
他聽了,哈哈大笑。這時,我仿佛又聽到了那遠遠地飄去了的、南岳山上聽我源源唱“有呷的”歌子時爆發出的笑聲……
一叢叢燈火,不時從車前掠過。長沙越來越近了。月亮升高了,大地蒙上一層銀色的月輝,迷人極了。我想,明天要去看看我的“二哥”,向他祝賀一番了。
次日中午,我正準備出門,《文藝生活》編輯部的一位編輯登門來向我約稿,要我寫寫莫應豐,我欣然應允了,艷陽下,我們登車向莫應豐的住處奔來……
(原載《文藝生活》雜志198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