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檢討
夜,沉沉的夜。
操場上,“嚓嚓嚓”的腳步聲,向四周散去。連隊的晚點名已經結束了。所謂晚點名,是每天晚上睡覺前,連首長集合全連,總結一天來全連的情況,或批評一些人,或表揚一些人;或批評一些事,或表揚一些事。這時,各班班長領著自己的戰士,跑步回宿舍去了。
我們班的隊伍,在宿舍前解散了。我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屋子。深秋,夜風很涼。而我的臉膛,卻象火燙著般的熱。涼風吹在臉上,并不感到舒服、痛快。心頭,象壓著一塊大石頭,感到窒息、煩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象著火一樣地難受……
為了不斷地滿足自己學習的需要,擴大自己的視野,我四處尋書看。終于,我發現離我們連隊駐地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叫珠池肚的勞改農場。這個勞改農場里有一個圖書館。這個圖書館的書,比我們連隊閱覽室的書多多了。于是,我經常溜到那里去看書。
這個圖書館的管理員,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大概是一個刑滿留場就業的人員吧!是不是在他判刑勞改時,他的妻子和他離了婚呢?或者,他根本就沒有結婚,沒有人在生活上對他給予關照。衣服上的紐扣掉了沒有釘上,鞋子破得露出腳趾頭來了,也沒有補一補。有一天,我在這里看書的時候,他對我說:“解放軍同志,能不能給我一雙你們部隊里發的膠鞋呢?”
我一時沒有作聲。他臉紅了紅,悄悄地走了。
我心里一時也不好受,后悔剛才不應該這樣拒絕他。這么大年紀的人了,還是一個知識分子(他有時候和我談文學,使我受益匪淺)。這樣太掃他的面子了。
那時,拉關系、走后門的風氣雖然沒有現在這樣盛,但是,當時我心里也想到,如果送給他一雙膠鞋,那么,以后我來這里借書、看書,就方便多了。他雖然是一個勞改刑滿就業人員,但畢竟是他在這里管理這個圖書館呀!如果反之呢,那……我深知這一雙軍鞋的作用!
下次去看書時,我終于送給了他一雙嶄新的軍鞋。
這天夜里,連隊晚點名時,指導員在表揚了幾件好人好事之后,突然語調一變,大聲叫道:
“譚達成!”
“到!”
我已經養成了一個軍人的習慣。聽到連首長叫我的名字,我立即雙腳一靠,立正站著。
“出列!”
平日和藹可親的指導員,這時候語調是那樣嚴厲,那樣沖動。一時間,我的心“砰砰”跳著,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叫你出列干什么嗎?”
指導員下意識地壓低嗓門,強行抑制住內心的沖動,問。
“不知道。”
我低低地回答道。
“這個,是你的嗎?”
“……”
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十步開外,看不清人。隊列前的指導員,只留給隊列里的戰士們一尊黑影。然而此刻,我憑感覺,知道他手里舉起了一雙軍鞋。啊!一切都明白了。我白天的秘密行動,不知被誰告發了。當時,我真恨他啊!人類中,為什么總有那么一些假面人呢?好久以后,我知道是副班長去報告的。他是從農村參軍的,服役期滿了。當時的退伍政策是:哪里來回哪里去。他為了不回他窮苦的農村,想表現好一點,留在部隊當一個干部。這是他可能的一點企望。不知怎的,當我知道這些以后,心突然軟了下來。我原諒了他。
“你知道,你送鞋子的那個人,是什么人嗎?”
“圖書管理員?!?/p>
“不對!他是一個勞改釋放犯!”
指導員的語調更嚴厲了。我的心也“砰砰”地跳得更厲害了。
“同志!要經常用手摸一摸自己帽子上的帽徽,摸一摸自己衣領上的領章,一刻也不能忘記,自己是一個無產階級戰士,不能喪失無產階級立場!”
沉默。隊列里出奇的靜。我的胸脯急促地起伏著,呼吸越來越粗。
“下去!明天好好寫一個檢討!”
回到宿舍,剛剛放下武器,鋪好被子,熄燈號就吹響了。我沒有上床。脫下衣服,摸摸領子,粘糊糊的。油污太厚,該洗啦。我將衣服放進臉盆,拿上肥皂,朝井臺邊走去。
“嚓——嚓——”
我從褲袋里掏出削鉛筆的小刀,開始在衣領上刮著,刮著……
“小譚。”
突然,身后有人喊我。是排長。他走上前來,奪過我手中的衣服,說:
“這個留給我。你快去睡覺吧!一切,都不要去想它了。好好睡一覺?!?/p>
我立起身來,怔怔地望著排長,心里說:我的好排長啊,我能睡得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