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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浮島
  • 淺白色
  • 16338字
  • 2021-10-28 15:05:36

第一日 追憶

時間誠實得像一道生鐵柵欄

除了被枯枝修剪過的風

誰也不能穿越或來往

——北島《十年之間》

【2008年10月8日】

大嶼山以北,赤鱲角機場,一輛出租車正沿著海岸公路往東行。

陽光驅散海面上的薄霧,將出租車身后的影子拉長。風擋玻璃反射出陽光,從高空俯瞰下來如同一個正在移動著的光點,由海與天之間逐漸沒入城市的喧嚷中。

“坐幾次出租車就能讓你明白哪里是真正的時裝之都。倫敦出租車司機關心體育,紐約出租車司機關心你要去的幾個街區之外,而巴黎的出租車司機關心John Galliano在Dior干得怎么樣了……”

翻到這一頁,她坐在出租車后座上笑了起來。

“小姐,來香港觀光啊?”司機抬起頭透過后視鏡瞄了瞄這位獨自發笑的乘客,用半生不熟的國語搭訕。他語速很慢,自己卻并不覺得,反而似乎相當享受這種夸張的語調。

“我像來觀光的嗎?”她合上手里的時裝雜志,反問。十月的香港并沒有開始涼,她穿著一件薄薄的墨綠色針織衫,旁邊座位上放著一個并不大的咖啡色旅行袋,不像是經過長途旅行的樣子。

“當然像啊,游客第一次來香港都會去會展中心跟金紫荊花照相啦!”原來出租車司機判斷的根據只有兩條:第一,她說國語;第二,她要去會展中心。

她很戲劇感地緩緩挺直了背,將雙手疊在膝蓋上,調整好姿勢,說:“是啊。香港春天好像比秋天冷。”

“啊?”司機一愣。

紅燈,車停在十字路口等待,干凈狹窄的街道上依次排滿靠左行駛的車輛。車輪將貼近地面的空氣劃出長長的如同嘆息的紋路,摩擦之后失陷在原地。

她側過臉看了看車窗外,將那本很厚的時裝雜志裝進隨身的手袋里。

他們已經駛進了九龍半島。

午后的陽光刺進車窗,她還來不及眨眼,忽然感覺到整個車身一震。是來自后面那輛車的撞擊。司機顧不得還在公路上,熄火,跳下車,握著手機繞過車尾沖到后面去敲肇事車輛的玻璃窗。

后面那輛車毫無反應。

出租車司機低下頭來湊近駕駛位的車窗,加大了敲窗的力度。

車內坐著的人依然目不斜視面無表情,仿佛外面發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樣——忽然車門砰地彈開,出租車司機緊貼玻璃的頭像砸向地面的籃球一樣狠狠朝反方向甩開去,他的手機在半空中劃出一條并不平整的弧線,掉落在幾米之外。

他被撞暈在路邊。

前面,出租車后座門緩緩開了,一只灰色細高跟鞋伸出來落到地面。鞋跟上方白皙的小腿弧線驟然拉緊,轉身,另一側腿踢了出去。

“啪”,抬起在半空中的腳踝被穩穩地握住,尖細的鞋跟平貼地擦過那只手腕,緊緊壓住手腕的脈搏。她抬頭,看見一個十分挺拔的女性身影,細碎的短發留在額邊,皮膚是一種略微透明的白,穿著一件白底暗條紋的Versace男裝襯衫,袖子向上翻卷起,逆著光,看不清楚表情。

穿男裝襯衫的女人似乎嘴角在微微上翹,“Hi,Veronica.”

“你是Christine?”高跟鞋一愣。

男裝襯衫隨即放開手。高跟鞋的右腳落下來,還沒站穩便被拉住,整個人被拽進了后邊那輛車里,“進來,關門。”

車像上了發條一樣壓著線超過前面的車輛,闖過紅燈往前彈出去。瞬間將剛才發生過的一切甩在了幾條街之外。

Christine剛才的微笑似乎是錯覺,現在一路冷著臉,“Veronica,我說過,想保住你的小命就不要再來香港、不許打蘇富比[1]秋拍的主意。”

“在這里見到你還真是意外。”Veronica哼了一聲。

穿男裝襯衫的女人是她的新搭檔。在此之前她們沒見過面,她只知道對方叫Christine,并不知道中文姓名。

Christine一言不發地把證件丟給她看。那是張身份證,上面姓名欄里赫然印著兩個漢字:凌彤。

“從今天起我們兩個就是搭檔了,你對我態度親切一點兒會死啊Chris?”對方抱怨。

“不要隨便取昵稱。你的證件,Veronica。”她右手握方向盤,左手伸了出來。

“行了,這么假的名字你也叫得一本正經。給你看真的!”她微微皺皺眉,隨即翻出身份證遞給她。

“夏寅?”凌彤終于往左微側了一下頭,接過來看了看,再遞回去,“其實Veronica也很適合你。”

“你喜歡你拿去用。”

“隨便你讓我怎么叫。我無所謂。”凌彤面部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但此時此刻夏寅無心討論昵稱的問題,只說:“很感謝你提前來,不過我們好像不應該在這里見面。”

“我說過不許去會展中心。上次的乾隆圓璽只能算你走運,這次不能再來了。不要讓我再說第三次。”凌彤瞟她一眼。

夏寅完全懶得跟她爭,“送我回剛才那里,我的行李還在出租車上。”

凌彤卻輕哼了一聲,“一個二〇〇六年的愛馬仕旅行包就那么重要?男朋友送的?”

“關你屁事。”夏寅瞪她一眼。

“你太不小心了,”凌彤搖搖頭,抬起手稍稍調整后視鏡的角度,“丟三落四,我真的很懷疑你能活到現在是因為什么。”

鏡子正對著后座,夏寅看到她的旅行包此刻正躺在后座前的墊子上。行李失而復得,她頓時忘了計較是誰把她塞進這輛陌生的車,“你沒打算要我謝你吧?”

“跟我回去就算扯平。”

“喂,我要偷什么那是我自己的私事,我們兩個合作又是另一回事,你管我休息時間干什么?”

凌彤睫毛微微往上抬了抬,“你干什么的確不關我事,不過你要是死在這兒就跟我有關了。我看你完全不像怕死的樣子,反而更緊張那個舊包。”

“停車!我們現在解散了,不用在一起工作。”夏寅啪地甩開安全帶。

凌彤偏了偏頭,“你非要下車我不攔你,不過看看后面那部車再走。”

緊緊尾隨著的是一部黑色的Cayenne S,風擋玻璃后有一張她們很熟悉的臉。

又是陸微微——她為國際刑警組織工作,這大半年來一直在查與夏寅有關的一起文物盜竊案,這回連凌彤都一起盯上了。

“怎么樣,還要不要跳車?”

夏寅瞪她一眼,“開你的車,別廢話!”

埃及。錫瓦綠洲。

“好啦,各位團友,我們今天到達的錫瓦綠洲非常出名,它位于埃及首府開羅以西,地處干燥的西部沙漠內,與利比亞的國境相距還不到四十英里,是廣布于北非的諸多綠洲之一。大家從車窗外可以看到,綠洲坐落于Great Sand Sea邊緣地帶,海拔高度為低于海平面十八米。”

“錫瓦之所以神秘,很大原因是錫瓦與開羅之間橫亙著五百公里的漫漫黃沙,使得錫瓦綠洲文明與尼羅河谷文明被相互隔絕,平行發展,彼此都不甚了解——不像拜哈里耶、費拉非拉、達赫萊、哈爾加這幾個綠洲,自古被埃及統治。錫瓦直至埃及的末期王朝時才被納入埃及版圖,并于約公元前六世紀建造了著名的Temple of the Oracle,使錫瓦成為了神圣之地:古希臘人視之為神居之所,還認為這是神明直接對人類下達旨意的地方,更有人將這里阿蒙神廟里的祭司當成天神下凡,來錫瓦朝拜的人絡繹不絕。”

香港籍導游握著話筒,咬字用力地說著國語,喚醒整車懨懨欲睡的游客。坐在大巴倒數第四排靠窗位置的夏寅稍微抬了抬頭,輕聲問身旁正在閉目養神的凌彤:“喂,你還沒回答我,干嘛安排我們來這個鬼地方?”

凌彤頭也不抬,回答道:“從過馬特魯港開始你就不停地啰唆,不如自己看窗外。前面Shaali是十三世紀的土城遺址,錫瓦的制高點。在這里看看風景應該很適合你。”

“你不要這么夸張……”夏寅一激動提高了聲音,忽然發覺了,又把聲音壓下來,“不要這么夸張好不好?就為了不讓我去蘇富比秋拍,把我帶到這么一鳥不拉屎的地方來旅行!”

“你不信我的話可以自己跳車走。不過我看你不會,因為一跳車你包里那面新的YSL化妝鏡就碎了。”凌彤最可惡的習慣就是說笑的時候臉上都不帶笑容。

夏寅這回不生氣了,慢條斯理地回嘴,“從外表看不出來你還挺八婆啊。記得我逛街的時候你正在處理你的破車。”

“謝謝。做我們這行,不細心早掛了。”凌彤把太陽眼鏡調整了一下,繼續閉目養神。她今天穿著一件簡單的黑色上衣,米色工裝褲,球鞋,背包。裝束上跟普通游客沒有兩樣。

夏寅的大卷發束在右耳邊,穿著一件黑色深V針織衫,深藍色牛仔褲緊得像貼在皮膚上一般,整個人顯得更嬌小了。

“好吧,你看準了我一定聽你的,還有什么好說的。”夏寅扭頭看窗外。

她們倆對話的聲音已經很低了,卻還是有個人從前排探出頭來,問:“Hi,兩位也不是香港人吧?是從國外回香港,還是從內地過去旅行的?”

夏寅正要演戲演到底,擠出一個微笑接著海闊天空胡編一通,只聽見凌彤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None of your Business.”

那人居然也不生氣,連忙解釋,“噢,我也不是香港人,只是在那邊工作一段時間。工作結束了,離回去還有幾天時間,所以出來旅行一趟。”說著,他拿出名片雙手遞給她們。凌彤閉目養神,完全當他不存在,尷尬中夏寅接下了名片,說了聲:“謝謝。”

他叫陸之辰,名片上的Title是“造型師”。

“難怪你皮膚這么好。”夏寅看著名片,笑了笑。

他有點不好意思,剛要開口,凌彤對夏寅扔了一句:“你哪來那么多廢話,要下車了。”

夏寅只好對陸之辰做個鬼臉,立刻跟上凌彤的腳步下了大巴。

夜漸漸降臨,他們整團人留宿的酒店是一座充滿中東風格的城堡。

坐在房間的白色矮沙發上,夏寅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喂,凌彤,這地方好像還不錯,要是再有個音響就更完美了。”

“累不累?”凌彤忽然莫名其妙地問。

“怎么可能不累,”夏寅心不在焉地抓起一筒薯片,“我還搞不懂你為什么非要帶我來這種地方,還跟團。”說完往嘴里塞了兩片薯片。

凌彤坐直身體,放慢語速,“你認為姓陸的是怎么跟上來的?”

“這太不奇怪了。讓她盯好了,盯得越久,跟丟之后就越不爽。這本護照我大半年都沒換,讓她跟著我旅行,就是在等著攢夠了哪天給她個驚喜。”她接著又往嘴里塞了兩片薯片,“這件事情最妙的地方在于,姓陸的八婆從沒見過我正臉,不知道我的國籍,一旦沒有那張假護照的出入境記錄,她就抓瞎了。”

“噢,那要感謝你給我看了張真的身份證。”凌彤接過薯片筒晃了晃,“你還想給她驚喜,在香港她差點就給了你驚喜了。”說完也往嘴里扔了兩片薯片。

“好了,整筒給你吃!”提起“香港”兩個字,夏寅一下子沒了心情,抱著抱枕躺進了沙發。

“所以,你可以睡四個小時。我們在天亮前出境。怎么從旅行團脫身不用討論了吧,這個你擅長。”凌彤總結完畢,抱著薯片筒坐到了一邊,塞上耳機開始擦隨身的軍刀。

夏寅躺倒在了沙發里,“救命啊,這叫什么日子……”躺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一骨碌爬起來跳到凌彤面前,“喂!你是不是又在拿我的擦銀布擦刀?”

“不然用什么?給我個更好的選擇。”凌彤頭也不抬。

“好吧。那你得告訴我,你那輛破車真的處理掉了?”夏寅見她這幾天來對在香港那部車提都沒提,忍不住問。

“一部二手車,甩掉姓陸的八婆,帶回你的小命,也不算賠。”

中國,北京。八達嶺高速水關長城出口。

“怎么樣,舒服吧?”SPA房里,夏寅趴在純白的床墊上,偏頭問旁邊的凌彤。

凌彤雖然說出的話像是在感嘆,但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回來一天,隨便睡一覺上萬塊錢就沒了,你也太能敗家了。”

“小姐,要懂享受生活好不好?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還想著人民幣,你俗不俗啊?”剛剛從埃及曬太陽回來的夏寅貌似趴得很舒服。

“那倒也是,趁著還有命在過得舒服點也沒錯。”凌彤也趴著,眼睛微閉。

“跟你相處這么幾天,就這句話最有道理。”

凌彤忽然想起這兩天果然沒見有人跟蹤了,便問:“你什么時候換的護照?”

“謝謝,要動作慢到能被你發現,我早掛了。”夏寅終于找到機會COS凌彤的名言,閉著眼睛,頭也不抬,“怎么樣?休息夠了,時間也差不多了,要不要先開工再回家?”

“我沒問題。”凌彤披著浴巾坐了起來。

“OK,一會兒去租輛車。開工。”夏寅翻了個身,也坐起來。

凌彤從衣帽架上取下外套,手伸進口袋摸出一把鑰匙丟給她,“租車?你也太不專業了吧。”

“聽說你是直接從比利時回來的,怎么會在北京有車?還有,你怎么會有國內的駕照?”夏寅接過鑰匙,舉著看了看,看到鑰匙扣上還掛著個拇指大小的維尼公仔,忍不住抬了抬眉毛。把鑰匙扔還給她,“你自己來吧,我不會開車。”

“不會開車你還當賊?”凌彤接住扔過來的鑰匙。

“當賊就要會開車?不如去考個直升機執照好不好?”

“好吧,那我開車,你打車。”

“喂!”

……

夕陽的光暈從頭頂散去,天漸漸黑下來。

樹影投在被路燈照成暗橘色的地面上,兩名保安坐在窗后鼓搗著手機,對豎在面前的顯示器毫無興趣,直到一束車燈照過來,他們才停下手抬起頭。

車窗往下移,戴著太陽鏡的凌彤伸出左手刷卡,前方閘門無聲地向另一邊緩緩移開。

保安見是業主,便又低下頭去,不再理會。

凌彤沿著路上行駛,大約三四分鐘后,停在一幢空置的小別墅前,熄了燈,緩緩停進沒有鎖的院子。她在黑暗中安靜迅速地將車精準地泊進院墻的陰影里。

隔壁院里種著叫不出名字的灌木,鐵門邊還掛著幾叢薔薇,淺粉色的花在路燈下像被染上了橘色。

灌木背后的院子里,趴著的就是那只雪白的大薩摩耶了。

此時此刻,凌彤從膝上的電腦屏幕里清晰地看到了它。整個畫面安安靜靜,房門卻大開,玄關處的一塊長方形地毯斜斜地伸出來,一角搭在門前的大理石臺階上。明顯是什么人匆忙離開時不小心踢了出來,沒有還原。

她閉緊車窗,抬起手腕看看表,接著稍微調整耳機,問:“還差五十秒到八點。”

另一端傳來夏寅的聲音,“沒問題。”

手表指針緩緩轉過大半圈,門外的引擎聲由遠及近。

屏幕上,畫面陷入預期的混亂。院子里被盜的跡象太明顯了,從車上下來的一對男女見狀沖進了房門,凌彤跟著他們的位置移動將畫面切換進大廳、樓梯,隨著男主人上樓的身影切進了走廊最左邊一間房里。

那是一間書房。貼著墻站立的書柜一側是一個擺滿茶具和迷你盆栽的圓形展架,將寬敞的空間一分為二;檀木沙發躺在另一側,沙發背后的墻上懸掛著一幅韓斡的《照夜白圖》。

男主人沖進書房,站上沙發,第一個動作就是取下那幅畫放在腳邊。

原本被畫遮住的位置正是保險柜。

凌彤聽見耳機里的聲音在問:“喂,攝像頭雖然便宜,效果還不錯吧?”

“Perfect.”她合上電腦屏幕,從后座上拎過手提箱開門下車。

“好,為了感謝你的表揚,跟我倒數三二一,有驚喜。”此刻,夏寅坐在距離目標大約一百米左右的一家咖啡廳里,太陽鏡遮住了半張臉,下巴也被電腦屏幕擋住了。

屏幕上,女主人正拿起家里的電話報警。

——三,二,一,夏寅盯著屏幕,數著節奏敲下Enter鍵。

與此同時,女主人按下電話上的撥號鍵。話筒里傳來的并不是等待接通的嘟嘟聲,而是一首歌。爵士鋼琴、小號和一個很有磨砂玻璃質感的男聲響起:

Oh it's time to dream,

A thousand dreams of you!

It's been so grand.

Together,yes together.

……

看著屏幕,夏寅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果汁。

即使他們改用手機報警或者通過門禁系統跟物業聯系,結果都一樣——七分鐘之內,身邊的所有通訊工具都只會給出同一個反應:播放這首《A thousand dreams of you》。

她關上電腦,按響了服務鈴,遠遠地對正迎面走來的服務生揮了揮賬單。

“這首歌有多長?”凌彤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播放一次三分三十秒,還會再循環一次。所以你有七分鐘,Good Luck!”

“OK,你也小心。”

大約兩分鐘后,陷入混亂的那一家門鈴響起。

電話和報警系統里傳來同樣的音樂聲,門鈴響起,門邊的顯示屏上也看不到畫面。這種情況下有人來訪顯得格外詭異,于是,主人夫婦兩人果然一起開門出現在了房門口。

院門大開,來訪者卻只是站在門口,沒有走進來——那是個身形嬌小、學生打扮的女孩,穿著襯衫牛仔褲和針織外套,還背著雙肩包。應該是住在附近的鄰居。

“請問這里出了什么事嗎?我剛經過,看到大門是開著的,連車門都沒有關好。”她指了指斜停在院子里的車。

原本就在強作鎮定的兩人互相對望了一眼,神色既惶惑又尷尬。

見狀,女生繼續問:“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太陽鏡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只看到嘴角微微上揚,眉目彎出柔和的曲線,聲音溫暖。

她身上散發出若有若無的蓮花和柏木香氣,還有一絲檀香的寧靜味道,無形之中充滿令人安心和沉醉的力量。

凌彤從窗臺上無聲地跳進屋內,關上陽臺門窗,舉著電筒進了走廊。

書房的檀木沙發上正掛著那幅《照夜白圖》,裝裱精致,畫框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邊緣處清晰地印出幾個指印。很明顯是剛才男主人留下的。

戴著白手套的凌彤取下了那幅畫,保險柜的銀灰色外殼顯露在眼前。

她打開隨身的工具箱。

咔嚓一聲,柜門打開,里面安靜地躺著一件修長圓潤又通透的六節青玉琮。

福泉山出土的獸面紋玉琮,正是收藏家們夢寐以求的良渚文化玉琮中稀有的藏品。

她從小手提箱里拿出準備好的復制品替換上去,鎖好柜門,將《照夜白圖》掛回原位;接著轉身跳上書桌,摘下附著在頂燈邊那個紐扣大小的攝像頭,借著黑暗進了走廊。

當她清理掉大門玄關處的最后一個攝像頭時,第二遍音樂聲還沒有完全停下。她走出門時,院子里早已空無一人。

她俯下身摸了摸一直在昏睡的薩摩耶,手指在它頸邊觸摸到硬物,隨即拔出一支不到三厘米長的小針管。

“Good boy!”她摸摸它的頭,走出門去。

她打開車門,看到夏寅坐在副駕駛位上,早已經換好了剛入境時穿的那一身衣服和高跟鞋,對她笑笑,“Welcome!”

凌彤將小手提箱扔向后座,戴上太陽鏡,發動了車子,“謝謝。”

車繼續沿著山坡上行駛,十分鐘后,從與來時相反的方向駛出了另一側大門。

“劑量不小,估計到半夜都不會醒。”車駛出幾公里,凌彤摘掉太陽鏡,忽然說。

“還在想那只狗?我還以為你會想想等錢到賬后要怎么花。”夏寅說著,伸手去按CD機的播放鍵。

還是剛才那首歌——爵士鋼琴、小號和男聲在車里響起:

Oh it's time to dream,

A thousand dreams of you!

It's been so grand.

Together,yes together.

……

凌彤皺皺眉,“你喜歡聽這么風騷的歌?”

“這么風騷你都不喜歡嗎?”夏寅反問。

“我不喜歡Louis Armstrong。”

“所以我們正在聽的是張國榮版。”

“你什么時候把CD塞進我車里的?”

“剛才啊。”夏寅正剝著一塊黑巧克力,“你就不好奇那對男女是怎么被我支走的?”

“我為什么要好奇?”凌彤還是面無表情。

“哎……”夏寅將巧克力丟進嘴里,伸手放低座椅靠背,整個人躺了下去,感嘆,“開手動擋車的女人就是這么無趣!”

“吃黑巧克力的女人才無趣。”凌彤手放在方向盤上,不帶感情地反駁。

“我?我是個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好不好!倒是你,車上一張CD都沒有;你穿的bra是膚色的;你不化妝也就算了,還經常面無表情……就你這樣還說我無趣?”

“你什么時候看到過我的bra?”

“不要岔開話題,我比較關心你為什么說我無趣。”

“Well,當時在蘇富比春拍當眾偷走乾隆圓璽、轟動一時的天才Veronica現在正跟我一起工作,我們千山萬水地逃過了ICPO[2]的追捕,回來之后就是做這些事情?”

“哇,沒想到你也這么膚淺!”夏寅聞聲又坐了起來,“如果你想表達的是對我們目前工作的失望,那就太沒必要了。雖然技術含量是低了點,但你別小看今天的成果,至少……”

“至少賣到人民幣兩百多萬,不用再重復了我記得。”前面距離紅綠燈還有不到二十米,凌彤問:“往哪兒走?”

“直走,前面十字路口右轉。”說話間,她忽然調直座椅,關上CD機,轉向凌彤,嚴肅地問:“喂,你這該不是第一次吧?”

“什么第一次?”

“第一次親自偷東西啊。所以你才會這么失望,因為情節一點都不驚險,比你以前干的活無趣多了。”

“你廢話真多。”凌彤伸手去按CD機的播放鍵。剛才戛然而止的音樂從切斷的地方開始繼續,音符依然流暢:

And if you do,

I dream my whole life through.

A thousand,a million,a zillion dreams of you……

男聲意猶未盡地唱出這句歌詞的最后一個元音,鋼琴和小號聲突然再一次被攔腰截斷——凌彤想到了什么,啪地又按下停止按鈕,問:“我以前的事你都很清楚,那你以前的搭檔呢?”

夏寅瞪她一眼,“喂,你既然開了CD機就讓我把這首歌聽完行不行?”

“第一次是你中途關掉的。”凌彤不以為然地看了看她。

“好,一人一次扯平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既然你問得這么具體……好吧,我告訴你,”夏寅將身體傾向駕駛位,表情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其實我有耳洞,只是沒戴耳環而已。”

“你有耳洞跟你以前的搭檔有什么關系?”

“那我以前的搭檔跟你又有什么關系?”她恢復坐姿,調整回正常音量,反問。

凌彤毫不理會她這一套,繼續追問:“當然有。我接替了他的位置,總該知道他是為什么讓位吧?”

“少廢話,開你的車。”夏寅立刻掛出一張面具臉,扔下七個字。

車燈默默地劃開夜色,轉過彎,將一盞盞斑斕卻靜止不動的路燈留在了身后。

車停在路邊一幢大廈的B2層。她們從客梯上到地面,出口右手邊就是一家小咖啡廳,玻璃被木門框環抱著,隱隱約約透出室內燈光的輪廓。抬起頭,整個二樓是從項到墻全透明的玻璃結構。店名嵌在一樓入口頂端,木板上那兩個漢字綴滿了細碎的小燈:“浮島”。

穿著深藍色制服裙的服務生June正小心翼翼托著托盤在桌子之間穿梭。此時,一層連一個空位都沒有。

June剛要轉身回吧臺,隔著擠滿客人的大廳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于是回頭對老板娘笑,“好準時,房東姐姐回來了。”

老板娘抬起眼睛,濃密的睫毛在昏暗的燈光下美得有些失真——她看上去年紀跟夏寅差不多,有一張標準的芭比臉,長發染成亞麻色,美得毫不遮掩。

進門來的的確是夏寅,她身邊還有一個身材高挑的短發女人。

“出去大半年,今天舍得回來了?”剛剛還神情慵懶的老板娘明顯眼睛一亮。

“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夏寅指了指旁邊,“凌彤。”

June剛準備開口問句什么,夏寅搶先發言了,“你又瘦了。再瘦就不用帶鑰匙了,直接從門縫鉆進來。”

“你換句臺詞行不行?每次見到我都是這句話,我也沒能真從門縫里進來過一次。”June將托盤放到吧臺上,“要喝什么?”

老板娘在吧臺后笑了,“不要在我面前討論鉆進門縫的問題,我這里是咖啡廳,不是霍格沃茨。”

“不用招呼我們了,你先忙吧。”夏寅把手伸進吧臺里邊拎出來兩顆櫻桃,遞一顆給凌彤。

“你這人能不能有點長進,專門偷我盤子里的東西吃?”老板娘拍她的手背。

她搖搖頭,邊吃邊說:“誰讓你沒事非要藏盤櫻桃在那兒,從來不換地方。”

老板娘朝凌彤的方向偏了偏頭,問:“你朋友?怎么都不見說話。”

“我新室友凌彤。悶是悶了點,不過勝在實用。”夏寅又拎出一顆櫻桃。

對方笑,“如果不是個女人,我簡直要懷疑你是在形容男朋友。”

夏寅這才想起來,轉過頭向凌彤介紹,“這位狀如模特的老板娘就是Eva,我從不收她房租,所以這家店算了我一份。”

Eva將櫻桃盤子從夏寅手底下抽走,“好,現在這盤狀如櫻桃的幻覺消失了。”她轉過身給凌彤端出一個盛著冰激凌的高腳玻璃杯,“朗姆酒味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謝謝。”凌彤接過來,卻詫異地看到Eva接著在旁邊放下了一個白色骨瓷小碟子,里面擺著一枚直徑兩厘米大小的硬幣。硬幣兩面都是花紋,燈光昏暗,看不清楚圖案。

Eva朝右邊指了指,飽滿的紅色指甲油讓她的手指看上去更白了。墻邊立著一臺掛鐘造型的投幣點唱機,暗紅色木質外殼在燈光下充滿了歲月感。

“每位來浮島的客人都可以獲贈一首歌。當然,你要自己繼續多點幾首也沒問題。旁邊可以換專用硬幣。”夏寅偏過頭看著凌彤,示意她也去試試。

“你想聽什么?”凌彤拿起硬幣,問。

夏寅用手指了指自己,笑,“我?這臺機器跟我很熟,不用客氣。你第一次來,還是挑你喜歡的吧!”

凌彤走到點唱機邊,投下硬幣。這臺機器用的依然是古老的紙質Menu,藏在玻璃隔板后,需要一頁一頁按鍵往后翻。她翻頁和選擇兩個動作之間幾乎沒有空隙,不帶一點猶豫地選定,回座位。

點唱機里飄出濃郁的三十年代味道,猶如老式電子管收音機播放的歌聲,激昂的音符包裹著圓潤的外殼,從空中優雅地紛紛落下,擲地有聲:

I don't want to set the world on fire,

I just want to start a flame in your heart.

In my heart I have but one desire,

And that one is you,

No other will do.

……

正彎腰給客人加水的June猛然端著水壺挺直了背,回過頭看向吧臺。Eva把剛剛拔出的果汁瓶塞順手放進了裝櫻桃的盤子里。

她們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再同時轉向了夏寅。

夏寅茫然地坐在那里,音樂聲逐漸將客人們細碎的交談聲掩蓋。

Eva眉尖輕輕一挑,對June使了個眼色。June疑惑地瞪大了眼睛,隨即恍然大悟,迅速放下托盤從吧臺處往后門鉆去。

墻上時鐘的秒針剛走了十一格,整個浮島突然陷入黑暗。音樂聲戛然而止,正在聊天的顧客頓時感覺到自己的聲音被抽掉了背景,異常清晰又失真。

斷電了。身邊這個小世界的真實感瞬間不翼而飛。

短暫的黑暗只持續了幾分鐘,燈光重新亮起來。

June投了個硬幣,點唱機便慢悠悠地開始唱《Smoke getsin your eyes》。音樂聲緩慢悠揚,燈光柔和溫暖,剛才輕微的騷動立刻被撫平。像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夏寅離開了座位,凌彤一路目送她進了洗手間,這才把視線收回來,似有疑問地看向Eva和June。

她們大眼瞪小眼了一陣,但很顯然眼神交流解答不了任何問題。

于是凌彤問:“需要這么大動作嗎?”

June趴在吧臺后,壓低聲音,伸出一根手指做警告狀,“記得以后千萬別點那首歌,不然結果就是害我去拉電閘!”

“那首歌有什么問題?”

June做了個糾結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悄悄指了指洗手間方向,“明白?”

“不明白。”凌彤一頭霧水并且完全不能領會如此暗示。

“哎,過不了多久你就明白了。”她搖了搖頭,從吧臺后鉆出來。

“可是,喂,沒人告訴我我怎么會明白?”沒聽完凌彤接下來的發問,June已經又端起托盤,走向某一張桌子。

正在做冰激凌的Eva見凌彤回過頭來看向她,便保持姿勢,大大的瞳仁朝旁邊動了動,示意夏寅已經從洗手間出來了,正走過來。

夏寅坐回原位,隨手接過Eva遞來的水杯,沉默地喝水。她線條干凈緊致的小鼻子隨著上嘴唇一起陷入透明的玻璃杯口,在燈光下看來有種不真實的清透感。

一時間吧臺邊沒有人開口說話。Eva和凌彤見她抬起眼睛,立刻不約而同將視線移開,裝作沒有在關注她的樣子。

“別裝了,也不用一聽到那首歌就去拉電閘。”夏寅嘴角微微朝兩邊翹起,像在微笑,聲音卻又很平靜,“我聽什么都無所謂。”

“呃……”Eva遲疑地抬了抬眉毛,輕輕咬住嘴唇,像是試探地問,“你們要不要吃點什么?”她那張精致的芭比臉上,尷尬表情也顯得很可愛。

“不用了,我們上樓休息。明天能不能下來蹭早餐?”夏寅隨手拎過身邊高腳凳上放著的行李包,拍了拍凌彤,示意一起上樓。

“少來這一套,我就算說不能你也會來的。”Eva笑了笑。

“上去了,晚安。”凌彤接過夏寅手上的行李包,側身讓她走前面。

夏寅轉身推開后門,邊走邊從手袋里找鑰匙。

浮島的后門已通向小區內,穿過正對面的小花園,她們進了其中一幢高層。刷卡推開樓道入口的玻璃門,一排銀灰色的信箱靜靜地站在右手邊。

夏寅走到跟前,打開標有1702的信箱。里面沒有報紙,只躺著幾個扁平的白信封,像是銀行信用卡賬單。

她拿了信,凌彤已經按下電梯在等她。

電梯停在十七層,房門卻并不開在電梯兩側的斜對面,需要繞個半圓走到電梯側面,左右兩戶出入時互相看不到對方的門。這樣的設計有點浪費空間,卻很有些安全的疏離感。

兩人進屋,這間東歐風格的復式小窩的全貌才顯示出來。整個屋子色彩冷靜,基調簡約,到處是流暢的幾何造型家具和飾物。

凌彤剛換好鞋,正停在門口環視這個家。

“別這種表情,以后你也住這里了。”夏寅提過行李往樓上走,順手指了指一間房,“不介意你就睡那間。”

凌彤一動不動,看著她。

“發什么愣,你不用休息的?”夏寅有點奇怪地問。

凌彤問:“我們認識不到十天,見面不到一個星期,你就帶我到這么私密的地方來?”

夏寅反問:“我需要防備什么?就算你真的能做出什么來,最多也只不過是出賣我。我不在乎。既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要明白活著的每一天都已經是賺的;與其小心翼翼自己難過,不如一切想簡單一點。”

“這么說,你并不是信任我這個人,而是無所謂?”凌彤似乎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兩者是一樣的。”她笑了笑,“如果你不反對,我先去洗澡了。”

“讓我做只路過蜻蜓/留下能被懷念過程/虛耗著我這便宜生命……”

晴天,午后。音響里反反復復放著這首《路過蜻蜓》,夏寅和June坐在浮島二樓玻璃屋的秋千椅里,看書的看書,聽歌的聽歌。

這么好的天氣應該用來約會,好天氣時Eva從來不會窩在家里,她們早已經習慣了。只是,今天不在家的居然還包括凌彤。

“凌彤那家伙什么時候出去的?”夏寅從面前的盤子里拿起一顆葡萄,邊小心地剝皮邊問。

June指指樓下,“十分鐘前回來了,你沒發現嗎?”

“不會吧?這么早就回來?”夏寅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不奇怪,我也沒看見她回來,看見的是她的車,剛剛開進你們的車庫了。”June邊說著,邊吃了顆葡萄。

“你慢慢吃,我回去看看。”夏寅站起來,把一盤葡萄推到她面前,說著就奔了下去。

以前,車庫只有陶遠用,現在已經有快一年連門都沒有開過,更別說打掃了。夏寅一直不會開車,連曾經的車鑰匙都扔在了衣柜的某個角落里。

而今天,凌彤沒跟她說一聲就直接把車停了進去。

沖到車庫,正看見凌彤鎖好車門往外走。她穿著淺灰色上衣和米色長褲,細碎的短發在低頭的瞬間半遮住眼睛,看不清楚表情。車庫里竟然干干凈凈。

凌彤抬起頭看到夏寅,嘴角微揚算是笑了笑,“要出門?”

“你打掃車庫了?”她答非所問。

“這里有地方停,總不能老停在人家寫字樓B2吧。”凌彤不以為意地答了一句。

“我不會開車,也不用車庫,所以從沒打掃過。”夏寅很沒邏輯地補充,“還有,你停進來怎么也不先說一聲,嚇我一跳。”

“家門鑰匙和車庫鑰匙你都給我了,還需要說嗎?”凌彤的表情很淡然,仿佛不聲不響清掃掉車庫里陶遠留下的雜物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出去逛街?”

“對啊。約了人,正準備過會兒再出門,看見你回來就提前下來了。”

夏寅的確是一副要出門的樣子——深灰色羊毛小外套下面是及膝百褶裙和長靴,卷發打理過,身上的香味隱隱約約。

凌彤下意識地微微縮了縮鼻子,“你今天香水味跟昨天不一樣?”

“你鼻子真靈。保險起見,我工作的時候永遠不會用平時用的香水。”她習慣在工作時用YSL Paris,而這種味道工作之余從未在她身上出現過,很多年來都是如此。

“今天的比較適合你。”凌彤似乎心情還不錯。

“謝謝,那要不要也送你一瓶?你今天的Blue Jeans實在太悶騷了,不適合干我們這種低調的工作。”夏寅也聞出了她身上的淡淡香水味,趁機調戲起她來。

“不用了。工作的時候我身上也沒有味道。出門要不要我送你?”

“存著,下次想讓你送的時候再用。”

“存著?我只保留一天,過期作廢。”

兩人說著話走出車庫,凌彤關好門轉身上了樓。夏寅正往外走,只見Eva從外面回來,手上抱了一大束新鮮的泰國蘭。

夏寅見狀隨口八卦了起來,“誰送的?又只把花抱回來,卡片估計又被你丟了吧。哎,送你花的男人們真可憐……”

“你呢?今天陶遠車庫有了新主人,雜物被清走了,心情還這么好?”Eva比她還八卦。

“我懶得跟她計較,更懶得跟你說,你們女人真是麻煩!”夏寅扔下這么一句之后揚長而去,留下Eva在背后問:“喂,難道你是男人?!”

夏寅走進商場的時間是兩點三十二分,因為交通原因遲到且只遲到了兩分鐘。她約了她的醫生Stephanie。

此時,Stephanie右臂挽著手袋,左手握著的電話剛剛跟夏寅通過話,正站在護膚品柜臺前邊看邊等她。

她們也有大半年沒見了,像久別重逢的閨蜜在商場里擁抱,喧鬧的四周沒有人特別留意,也沒有人駐足旁觀,她們兩個的身影迅速被人潮吞沒。

“Stephanie,我有多久沒去你那里了?”夏寅習慣性地一件件撥動衣架看著架上的冬裝,偏著頭問。

Stephanie隨手挑出一件灰藍色毛衣在夏寅身上比了比,答道:“你不覺得少去我那里是好事嗎?”

“我想說句很老土的話,那就是我有兩個消息,一個好一個壞。”她接過那件毛衣,“壞消息是我不退休了,好消息是因此我以后還會經常跟你逛街或者去你那里。”

“那我寧愿你別來看我。”

夏寅將衣服掛回架上,回過頭,“Stephanie,你這好像不是對客人的態度。”

“我寧愿少你一個客人。別干了。”

她拍拍Stephanie,“別擔心,人一輩子只有幾十年,如果停頓下來我根本面對不了過去的生活。或許陶遠的結局才最幸福。”

“你不可能永遠活在記憶里。雖然人只有回溯過去才能決定自己的未來,但未來并不存在于過去中。”

“知道。別擔心。”站在商場電梯上,她們若無其事地微笑,她們之間的交談在旁人看來就像是討論天氣、唇膏的顏色一樣普通。

兩個人的對話到此結束,因為電梯把他們送上了一層。到車飾專柜,夏寅拖著Stephanie殺了進去。

她一排一排看過去:這個車枕顏色太鮮艷了,這個形狀又太傻,這個圖案還不錯,枕芯的公仔棉摸起來也很舒服……最終挑好兩對,邊出門邊從包里翻出手機來,給凌彤打電話。

電話接通,夏寅劈頭就問:“喂,那個誰,你的車是不是沒有車枕?”

“有啊,只是沒用,怎么了?”凌彤對于這類簡單問題永遠是不經思考就回答。

“噢……沒怎么,看到個車枕挺好看的,你有那就算了。”夏寅遲疑了兩秒,掛了電話,把裝著車枕的紙袋塞進了另一個大購物袋里。

Stephanie在一邊笑,“有新男朋友了?剛開始交往?”

“這么敏感,你做醫生的還是做小報記者的?我早就不近男色了。我新搭檔是女人,跟我一樣是進女洗手間的。”夏寅瞪她一眼。

“還要往上繼續逛?”Stephanie看看樓層,又看看夏寅。她們已經快把整座樓逛完了,再上樓就只剩下餐廳了。

夏寅笑了笑,“有個戒指送去改尺寸了,我去拿。你到樓上那家甜品店等我吧。”

“還記得我愛吃樓上的咖啡布丁,好吧,算沒白陪你逛街。要不我陪你下去吧。”

“你還是去等我吧。我很快。”夏寅說完,自己轉身上了往下的電梯,往珠寶專柜的樓層走去。

她要去拿的戒指在這里已經放了很久。

戒指是陶遠送她的禮物。剛買回來時她試著戒圈有點大,于是那天一起送來改,約好兩個小時后取。那天跟今天一樣,陽光很好。他們決定先去看場電影。

在影院門口,陶遠替她打開車門,說了這輩子最后一句話:“你等等我,我去停車。”

夏寅下車,他回到駕駛位上。然后汽車爆炸了。

……

“小姐,您的戒指放在這里已經有超過九個月了。”專柜小姐接過她的票據,有點好奇地說。

但,得到的回答只有簡單的一個字:“對。”

此刻,那枚戒指終于躺在了夏寅手掌心里:藍寶石鑲嵌進銀白色的細圈里,戒圈內刻著“Veronica”。

等上到八樓,Stephanie坐在一張靠著玻璃墻的小桌邊,已經替她點好綠茶布丁。夏寅沒說話,她也沒多問。于是兩人難得地安安靜靜吃完甜點,一起去浮島。

這個時候的浮島剛剛開始營業,客人陸續到來。凌彤坐在吧臺邊玩著打火機。

夏寅走過去拍了拍她,“喂,給你介紹,我們的醫生Stephanie。這是凌彤。”

“Hi!不過,為什么是‘我們’的?”

“如果你更喜歡在醫院排隊,我也不介意。”她在她旁邊坐下,又伸手去吧臺里面偷櫻桃——今天摸了個空。

Stephanie看了看表,“今天不能陪你們吃晚飯了,一會兒我約了朋友。”

“不會又約了你兒子的英文老師吧?”夏寅說這話的表情有點憤憤。

“別這種表情,你們互相沒什么好感沒問題,不過對我來說都是朋友。下回聊,先回去了。”Stephanie隨意地笑笑,出了門。

凌彤這才又開口,“你們兩個很熟?她兒子的英文老師關你什么事?”

“她是我姐妹,而那個老師想打她的主意。”說完,她還補充了一句,“男人對女人的企圖只有兩種,要么就是他想給你什么,要么就是想從你這里得到什么。很不幸,我看那個男人就屬于第二種。”

凌彤漫不經心地玩著打火機,“難道Stephanie自己不會分辨?還有,她老公呢?”

“她老公跟我老公一樣,死了。”夏寅輕描淡寫地說。她的側臉正對著凌彤,像面具一樣看不出表情。

“唔,你結過婚?”

“沒有,正準備結婚就死了。”

“怎么出的事?”

“車爆炸,他死了,我沒事。別問我原因,別問我誰干的,因為我想盡了辦法也沒搞清楚。”

兩人說著話,夏寅不經意地扭過頭去環顧四周。此時客人已經多了起來,漸漸西斜的陽光透過玻璃門窗,將投射在地上和桌上的陰影緩緩拉長。

凌彤瞄了一眼墻邊那臺點唱機,將手中的打火機放下,看著她,問:“《I don't want to set the world on fire》也跟他有關系?他就是你以前的搭檔?”

“你對他很感興趣?”夏寅反問。

“你這個反應,說明我兩條都猜對了。”

“猜對又怎么樣?請你吃飯慶祝?”

“對不起,不應該問你這些。”

“我沒聽錯吧?你剛說什么?”

“我說我先上去了。那邊有個男人一直在看你,估計是見我在沒好意思搭訕吧。”凌彤指了指她身后大廳的某個角落。

夏寅頭都沒回,也跟她一起站了起來,“走吧,一起上去。我得有多無聊才會坐在這兒等陌生男人來搭訕?”

上樓回家,夏寅進臥室還不到二十分鐘,聽見敲門聲。這間屋里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凌彤,于是她很沒形象地依然抱著本書趴在床上,說了聲“進來吧”。

門開了,凌彤穿著睡衣,斜倚在門邊,問:“晚上還出不出去吃飯?”

“你要不反對的話,一會兒我叫外賣好了。”夏寅眼睛沒離開手中的書,凌彤看清楚了封面——是一本厚厚的《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

“噢,好。沒事我洗澡了。”她站直身體打算回房間。

夏寅抱著枕頭轉過臉來,“嗯,等會兒見。”

凌彤走了兩步忽然轉回身,像想起什么事的樣子,“呃,那個,你今天,打算買車枕了?”

“隨便看看的,怎么了?”

“沒怎么,我現在覺得我買的那兩對顏色不太經臟。你看書吧,沒事了。”說著,她把門帶上了。

夏寅跳下床,在一邊堆著的購物袋里翻來翻去翻出了那四個車枕,很可愛的骨頭造型。不過,凌彤怎么會喜歡這么幼稚的東西?想著,又把車枕塞進了袋子,往衣柜里扔去。

次日清晨,公墓。一排排石碑安靜地立在松柏之間。

那是靠近山頂的某一塊石碑。一大束藍紫色的鳶尾遮住了墓碑上的字,平躺在地面上的黑色石碑里有一張照片,那是一個眼神清澈的男人,短發尾端帶有自然的微卷,干凈的下巴上沒有胡碴的痕跡。

花瓣上還隱約掛著水珠,墓園上空的天澄藍無比。

“有個漁夫,在海邊捕到了一條很漂亮的美人魚。他思考很久,還是將美人魚放走了。朋友們不解,紛紛問:Why?而漁夫反問:How?”石碑前,夏寅俯下身,右手指尖輕輕觸摸著照片上那張臉,“怎么樣,今天的笑話好不好笑?你現在不打岔了,我講笑話都不習慣了。”

照片上的男人依然安靜地微笑著,透過冰冷的石碑,透過干燥的塵土,透過樹葉和風的聲音,永遠不會消失,永遠不會老去。

“我去把戒指拿回來了,這大半年我的手指沒胖也沒瘦,戴上還是剛剛好。還有,凌彤把車庫打掃干凈了,你堆在里面沒清理的那些雜物也都丟掉了。你沒見過凌彤,其實她這人也不錯,就是有時候討厭了點。如果以后有機會就帶她來見你吧。你就好了,一直一動不動地在這里等我,把其他事情全部都留給別人去做。不過算了,看在你喜歡聽我講笑話,我就不跟你計較,經常來陪你好了。”

她閉上眼睛。

四年前的夏天,他們蜷縮在一輛骯臟的小巴士里,顛簸過愛達荷州立公路。沒有藥品,沒有一件行李,沒有同路的旅人,在燥熱中機械地駛向邊境。陶遠左臂的彈孔已經感染,他一動不動,整個人如干尸般掛在方向盤后。他們連干凈的紗布都沒有了。

夏寅只穿著一件臟得辨不出顏色的薄背心,內衣早已經剪下來給陶遠做了冰袋。她的牛仔褲剪掉了大半截褲腿,邊緣隱約還留有凝固的黑褐色血跡。

“換我來開。”夏寅按住他的左手。方向盤滑動了一下。

“開什么玩笑?你會開車嗎?”陶遠小心地牽動嘴唇,注意不碰到臉頰上的擦傷。

“你跟我說應該怎么做就行了,已經六七個小時了,你的手不能再這么放著了。”

“有沒有什么新笑話可以講?”陶遠忽然問。

“啊?”

“笑話。”他艱難地閉了閉眼睛,又睜開。

夏寅將頭靠在破舊的座椅靠背上,兩條幾乎已經不能動的腿稍微拖動了幾厘米,讓姿勢舒服一點,“你記不記得我室友Kathy?她前兩天剛跟我說了個笑話……”

“Kathy?記得,就是那個金發D cup美女嘛。”陶遠似乎想笑,但聲音單薄得沒有一絲力氣。

“你別打岔,D cup不是重點。她跟我說,她知道世界上最郁悶的女人是誰……”

他又開始插嘴,聲音微弱但帶有笑意,“不會是你吧?今天是你畢業的第二天,我給了你這么大的驚喜。”

“讓你別打岔!”她喘了口氣,“世界上最郁悶的女人是Calvin Klein的女兒。因為每當她要跟男朋友親熱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老爸的名字出現在內褲邊緣。”

“哈哈哈哈……”陶遠笑起來,從下巴到手臂都在輕微地顫抖。他微微揚起頭,眼瞼垂下來,手指似乎漸漸離開了方向盤,像是體力和精神都透支過后無法抑制的放松一般。

車還在毫無感覺地往前跑著,夏寅尖叫起來——她終于遠遠地看見路邊有一排屋頂。

那是他們認識的第一個夏天。

陶遠就像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匆忙闖進夏寅的世界里,將他們共同推向未知的洪流。命運如同那輛骯臟的小巴車,一路卷起身后翻滾的黃沙,既無法回頭,又看不清前路,只能不停地在混沌中一直往前奔去。

在那之后,他們一起回來,有了“浮島”。

夏寅的黑色踝靴剛剛消失在石板路盡頭,一雙白球鞋無聲地走近了她剛剛站立的地方。藍色鳶尾在風中毫不在意地抖動,白球鞋的主人彎下腰輕輕撥開那束花,額前的短發垂下來半遮住臉頰。跟來的是凌彤。

那束花底下還有一本書:《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凌彤想起曾在家看到夏寅翻這本書。

輕輕翻開封面,扉頁上寫著一行字:Your voice,myfriend,wanders in my heart,like the muffied sound of the sea among these listening pines.

是《飛鳥集》里的詩句。字跡很陌生。

拿開這本書,斜躺著的石碑上有一張干凈的男人的照片。還有他的名字:陶遠。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字,也沒有生卒年份。

這大概是夏寅曾經的未婚夫吧。凌彤想著,輕輕將書和花擺回原處。

凌彤下了石階往回走,穿過坡道邊的一道回廊,只見夏寅正面對著回廊里分成一格一格的墓碑,側坐在外側的石椅上。

“跟了這么遠,不坐下休息會兒?”她偏過頭看看凌彤,語氣平靜,從一個淡綠色煙盒里抽出一支Sobranie Mint。她左手中指上戴著一枚戒指:銀白色的細圈中央鑲嵌著一顆小小的藍寶石。

凌彤在她身邊坐下,沉默地從口袋里拿出一支銀色的金屬外殼打火機,幫她點燃。

“謝謝。”夏寅笑了笑,一縷細細的白色煙霧從點燃的那一端飄了出來,轉眼間消散在北京秋天通透的空氣里。

“不客氣。”

“前排爆專家,你跟蹤得確實不怎么樣。”還不等凌彤回答,夏寅就轉移了話題,抬頭示意她們正對著的那一格位置,“這小男孩是一九九二年出生的,已經在這里了。”

那個戴眼鏡的男孩靜靜地停在黑白照片里。

這條回廊里停留著太多不同年份的靈魂,還有幾盆姿態各異的花束或小盆栽躺在不同的位置前。

沉默片刻,凌彤見她的煙已經快燃近尾端,拍拍她,“走吧。”

[1]蘇富比是全世界歷史最悠久的藝術品拍賣商之一,一七四四年于倫敦設立。該公司原來是由山姆·貝克Samuel Baker所創設,早年主要經營書籍拍賣,曾為史上杰出人士如拿破侖等人的大規模藏書提供交易機會。

[2]ICPO:國際刑警組織。(International Criminal Police Organiz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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