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樂腔:陸春祥雜文自選集
- 陸春祥
- 1451字
- 2021-10-28 16:01:43
樹之瘍
我住五樓。一樓的前面有一個小環島。小環島上有一棵樹。這是一棵樹齡大約有幾十年的樟樹。我不知道它來自何方,但肯定不是從苗圃來。
它獨自在承擔風雨。這是一棵很孤獨的樹。
有一天,我和某地產公司的營銷總監聊天。他說,現在的綠化越來越難做,難做的最主要原因是,要找一些比較齊整的樹,很不容易。我說,苗圃里去買不行嗎?哪有這么簡單啊,現在這么多的地產公司,還有這么多的地方要綠化,綠化的檔次也越來越高,樹很難找呢。他又說,前段時間剛剛交付的一個小區,為了找幾十棵比較齊整的樹,他們和園林公司的人一起,風里來雨里去,尋訪了好多村莊,足足跑了大半年的時間,才湊齊了。噢,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為了建設漂亮的小區,建設商們不惜代價到處挖樹,很有點像現在的獵頭公司,好樹就是人才啊,好樹就是他們的門面呢!
一位老家在農村的朋友也直感嘆。他家院子有一棵幾十年生的桂花樹,由于枝繁葉茂,生命力旺盛,于是經常有人上門要求收購,而且開價越來越高,最終有一天,他老父親再也忍不住誘惑,讓人挖走了。挖樹的時候,老人家是再三叮嚀,這樹要怎么怎么培養,這樹伴了我們一輩子啊,這花開得很香很香的。嘮嘮叨叨,依依不舍。
這二十年來,大樹進城是伴著房價一起坐高鐵的。房價越漲越高,農村的大樹也越來越少。以前的農村,許多地方都有怡人的田野風光,人們在田間地頭勞作累了,就會傍著大樹休息一下,特別是炎炎夏日,樹下就更熱鬧了。有些村中心,有大樹的地方,就是人們茶余飯后聚會的場所,東家長,西家短,嬉笑打鬧,連空氣中都彌漫著快樂。
現在,這樣的場景很少很少了,大樹們都遷走了,顯然是被遷走。遷到了它們再也聞不著泥土味的城市里。那里只有鋼筋水泥的氣味,只有汽車的尾氣和喇叭的噪音,只有閃爍而扎眼的霓虹燈。
夜深人靜的時候,只要細細聆聽,就會感覺,樹們很煩躁,很不安。我家樓下的那棵樟樹,我確實不知它來自何處,但能體會它深深的無奈。
或曰:這都是建設的需要嘛,大樹不進城,你能享受到這樣的環境?
是的,只是表面上。有的時候,一種需要,會造成另一種失衡。或者說,我們在做了一個正確的決策后,同時又犯下了一個不能改正的錯誤。
那日到徽州,自然要去逛一下徽墨店。這個墨的發展歷史,頗有點像我們現在的大樹進城。
漢代的墨極其珍貴,《漢宮儀》記載說,當時做尚書令一級的大干部,每月也只發一枚墨,至于一般讀書人,那是很難弄到的。為什么會這樣?是因為制墨難。宋以前,制墨水平還沒有長足的進步,基本上都是采用松煙為主要原料。這樣制墨,實際上就是粗放型的,只有選擇肥膩、粗壯的古松。于是古松遭殃。宋代晁貫之在《墨經》中說:“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惟上上,然今不復有,今其所有者,才十余歲之松”。你看,古松老松都砍光了。沈括的《夢溪筆談》也有如此描寫:“今齊魯間,松林盡矣,漸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大半皆童矣”。被毀的還不止一處地方呢。樹木生長是要時間的,而伐木頃刻足夠。制墨年產量的不斷增大,雖然可見當時讀書風氣之盛,但恰恰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我們古人也是顧頭不顧尾。固然和當時的科技有關,固然和當時的生態遠遠沒有現在惡化有關,但這種思維方式,仍然是鴕鳥式的。
嚴格說來,大樹進城,抑或是南樹北遷,和伐古松制墨還有些區別的。大樹畢竟只是進城,還不至于要它們的命(也有不少嚴重水土不服過早離世),只是它們很孤獨而已。伴隨著樹們孤獨的當然還有廣大農村的懷抱,因為,那些原來在廣袤田野里和山水一起安靜而自由成長的樹們再也回不去了!大樹搬走了,根系還在,守望的眼神自此變得日夜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