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美:人間尊嚴的關鍵形態
- 大美可追:余秋雨的文化美學
- 余秋雨著 江學恭編
- 2093字
- 2021-10-28 09:38:19
人間尊嚴的一個關鍵形態,是美。
美有可能被迫失去尊嚴,但尊嚴總會轉化為美。
美之于人,集中了自信、教養、風度、見識,最終凝結成一種外化形態,舉手投足氣象非凡。這種氣象,使尊嚴獲得塑造,從此不再渙散。
當尊嚴釋放成一種活潑的生態,美也走向詩化。
詩化的尊嚴是動態的天真,自由的率性。一切都充滿著好奇,處處洋溢著幻想。這樣的天地呈現出一種無邪,看似渾不設防,卻完全無法侵犯。
詩人比美人更加自我,他們用詩情筑造了又一堵尊嚴的城墻。
美,不是外在點綴,而是人性、人情的精選形式。在社會上,政治和經濟是在爭取生命的強大和自尊;而美,則在爭取生命的品質和等級。
美永不凝固。即使是處于凝固狀態的雕塑,也會在變動的社會生活中緩緩地變易著它們的美學內涵,與不同時代的觀賞者互通聲息。許多希臘雕塑如維納斯在近代世界上所煥發的美學內涵,與它們剛剛脫胎成形之時已有很大的不同。
我反復說明的一個道理,就是政治問題和美學問題之間的一般關系和終極關系。如果把這個道理放回到從前的歷史中去,即便是當事人也未必明白。屈原不明白,他寫的楚辭比他與楚懷王的關系重要;李白不明白,他寫的唐詩比他成為李璘的幕僚重要;李清照不明白,她寫的宋詞比她追隨流亡朝廷表明亡夫的政治態度重要。
連這些文化巨人自己都不知輕重,更不要說普通民眾了。但是,我終究要告訴民眾,他們有權利享受比政治口號更美的詩句,比政治爭斗更美的賽事,比政治派別更美的友誼,比政治人物更美的容貌。
長期以來,國內外歷史學家總是把物質進步、思想進步看成是一個時代的歸結。其實,最終具有歸結意義的是審美結構。也就是說,真、善、美這三元組合,以美為歸結。這是我們所主張的“審美歷史學”。美不是歷史的點綴,而是歷史的概括。商代歷史的歸結是青銅器和玉器,就像唐代歷史的歸結是唐詩,或者說,歐洲好幾個歷史階段的歸結是希臘神話,是達·芬奇和莎士比亞,而不是那些軍事政治強人。
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的重心歸向,有的歸向于宗教,有的歸向于征戰,有的歸向于科學,有的歸向于政治,有的歸向于自然,而中國文化,則歸向于藝術。孔子在《論語》中對于這個問題有兩度概括。第一度概括為:“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第二度概括為:“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這就是通過修身的方式獲得人格享受。李澤厚先生把“游于藝”、“成于樂”說成是“人格的完成”,我很贊同。
在詩意上,人類有一種共同失落。幾個偉大文明的開端都有一個史詩階段,都以詩的語言來奠基一個民族的基礎話語。遺憾的是,就像法國哲學家狄德羅所說的,大家越到后來越沒有詩意了。中國的史詩傳統與其他古文明有一點差別,那就是,中國的《詩經》主要是散篇抒情詩,特別在乎腳下的現實悲歡,在乎散散落落的亮點,而不太在乎敘事的整體結構。這也決定了中華民族的審美習慣和別的民族不一樣。在我看來,西方民族詩情的宏偉性和整體性也許與游牧文明和海洋文明的生態方式有關,而中國的農耕文明則決定了詩情的真切、散落、隨性。
在生產力極端低下的時候,我們的先人已經“以詩為經”,把詩當作族群精神的經典,這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文明開端;發展了幾千年之后,我們現在重新向往一種詩化的生活,希望在繁雜忙碌的塵囂中升起裊裊詩意,使精神不再苦澀,使生活不再窘迫。這也就是連現代西方人也十分迷醉的所謂“詩意地棲居”。
我的《世界戲劇學》這本書雖然標著“戲劇學”的書名,但內容卻廣及藝術和美學。
原因是,世界各國的智者在很長時間內,把戲劇當作“最高藝術”來論述。他們的其他藝術觀念也都匯集到了戲劇學。更多與戲劇關系不大的哲學家、宗教家、政論家、法學家也都擠到這里來高談闊論,精彩勃發。因此,如果把《世界戲劇學》的書名改為《世界經典藝術學》或《世界感性美學》,也未嘗不可。
以我自己為例,我寫作此書那么多年,獲得的精神成果就遠遠超出戲劇專業,使自己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從那個時候起到現在,我被廣泛認知的身份是中華文化的闡釋者,但我的精神基座上,卻牢牢地烙刻著亞里士多德、狄德羅、萊辛、歌德、黑格爾、席勒、雨果、尼采這些大名,都與這部書有關。從這個精神基座出發,通達對我更重要的康德、榮格、羅素、薩特,也不難了。
一個人,如果能夠盡早獲得全人類最高星座的審美默契,然后返視自己立足的土地,投入全新的創造,那就是真正的生命尊嚴。
人類早已跨越了純實利的審美階段,不僅早已能夠欣賞一棵蒼老斑駁、藤蘿垂垂而沒有多少實用價值的古松,而且還能把玩一截虬曲的樹根。與此相應,在文藝創作上,人們也不愿意把一切創造活動都與現實需求直接掛鉤,這是人類進入文明階段的一個重要標志。今天,我們還會興致勃勃地吟誦幾首唐詩、宋詞,觀賞幾出雜劇、昆曲,也正體現著我們在審美領域所取得的自由。
即便如此,美的領域卻也不應該主要由遺產組成,哪怕這些遺產確實是無價之寶。人類的文明需要不斷前進,人類在審美領域所取得的自由需要不斷開拓。因此,在美的領域里,應該流蕩著生命的綠色、青春的氣息。即使是那些極有保存價值的古松,也只有置身在遍是野花、苔蘚、青草的山坡間,才能構成生命的比照,才能顯現它們在年歲上的優勢而分外威嚴。沒有生機勃勃的氛圍,也就沒有古松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