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恥(同名電影原著)
- (南非)J.M.庫切
- 3495字
- 2021-10-26 18:23:14
沒有了星期四的插曲,整個一周就像是沙漠一般黯然失色。有些日子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
他泡在大學圖書館的時間更長了,凡是和拜倫多少扯得上一點關系的書他全都找來閱讀,往已經記滿兩厚冊文件簿的筆記中繼續增添新的內容。他很喜歡下午臨近黃昏時分閱覽室里的安靜,喜歡離開圖書館以后步行回家:那爽脆的冬季空氣,那潮潤的、閃著微光的街道。
一個星期五的傍晚,他回家的時候走了一條穿過老學院花園的遠路,路上注意到他的一個學生正走在他前面。她名叫梅拉妮·伊薩克斯,是他浪漫主義詩人課上的學生。既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人挺聰明,就是不太用功。
她在慢悠悠地閑逛;他很快就趕上了她。“哈啰。”他打了聲招呼。
她沖他微微一笑,點頭致意,她笑容中的狡黠甚于羞澀。她矮而瘦,一頭黑發剪得很短,面頰很寬,幾乎像是中國人,兩只很大的深色眼睛。她的穿著總是引人注目。今天她穿了條褐紫色的超短裙,上身是一件芥末色的針織衫,下面配黑色連褲襪;腰帶上金色的小配飾和耳環上的金色小球相呼應。
他是有點兒為她傾倒的。這沒什么大不了:一個學期下來,班上的那些學生當中他總能愛上那么一兩個。開普敦:一個到處都是美景和美人的城市。
她知道他對她另眼相看嗎?很可能。女人對此,對渴望的目光的分量是非常敏感的。
一直下著雨;小徑兩邊的水溝里淌起了細細的水流。
“我最喜歡的季節,我最喜歡的時刻,”他感慨道,“你住這兒嗎?”
“就在對過。和別人合租了一套公寓。”
“你是開普敦人嗎?”
“不,我是在喬治[15]長大的。”
“我就住在附近。能請你去我那兒喝點什么嗎?”
沉吟片刻,非常小心。“好吧。不過七點半前我得回去。”
穿過花園,就來到了路頭那片安靜的小住宅區,他在那兒已經住了有十二年,先是和羅莎琳德一起,離婚后就一個人住。
他打開防盜門,打開房門,把姑娘領進屋。他開燈,接過她的包。她頭發上有雨珠子。他盯著她,并不掩飾戀慕的神情。她垂下眼皮,臉上又露出和先前同樣躲躲閃閃,甚至是賣弄風情的淺淺笑容。
在廚房里,他開了一瓶美蕾酒[16],在盤子里擺上餅干和奶酪。回到客廳的時候,她正站在書架前,頭偏在一邊細看書脊上的書名。他開了唱機:莫扎特的單簧管五重奏。
美酒,音樂:男女之間使出的慣用招數。慣用招數并沒有什么不好,它們發明出來就是為了緩和那些尷尬橋段的。可是他帶回家里來的這個姑娘可不光是比他小了三十歲:她還是個學生,他的學生,在他的監護之下。他們之間不管現在會發生什么,他們還是要以老師和學生的身份再次見面的。對此他有心理準備嗎?
“你喜歡這門課嗎?”他問。
“我喜歡布萊克[17]。我喜歡磨號之類的玩意兒。”
“是魔號[18]。”
“我對華茲華斯不太感冒。”
“你不該對我這么說。華茲華斯可是我最看重的大師之一。”
這是真話。因為就他的記憶所及,《序曲》那悅耳的音調一直都在他腦海中回響。
“也許到課程結束的時候我會更為欣賞他一些。也許他會越來越讓我喜歡的。”
“也許吧。不過以我的經驗,詩要么讓你一見傾心,要么就跟你完全無緣。神啟般的電光一閃和靈犀般的心心相印。就像是閃電。就像是墜入愛河。”
像是墜入愛河。年輕人還會墜入愛河嗎?還是說這種機制已經過時了,無此必要、古色古香,就像蒸汽火車一樣?他已經失去概念,完全落伍。據他所知,墜入愛河可能已經先是落伍過時然后又時興回來了十好幾趟了。
“你自己寫詩嗎?”他問。
“上中學的時候寫過。寫得不很好。現在沒時間寫了。”
“那么激情呢?你有沒有什么文學上的激情呢?”
她對這個奇怪的詞兒皺了皺眉頭[19]。“二年級的時候我們讀過阿德里安娜·里奇[20]和托妮·莫里森[21]。還有艾麗斯·沃克[22]。我讀得還是挺投入的。可準確地說,我是不會稱之為激情的。”
所以:她不是個富有激情的人。她是在以最為迂回的方式提醒他離她遠一點嗎?
“我要開始湊合一頓晚飯了,”他說,“愿意和我一起來弄嗎?非常簡單的。”
她顯得很沒把握。
“來吧!”他說,“答應就是了!”
“那好吧。不過我得先打個電話。”
電話打得比他預料的要長。從廚房里,他聽到陣陣的低語聲和間雜的陣陣沉默。
“你有什么樣的職業打算?”等她打完電話后他問。
“舞臺技術和設計。我正在考一個戲劇方面的證書。”
“那你為什么要選一門浪漫主義詩歌的課程呢?”
她考慮了一會兒,皺了皺鼻子。“我選它主要為的是換換心情,”她說,“我不想再選莎士比亞了。去年我選的就是莎士比亞。”
他湊合的這頓晚飯確實很簡單:鳳尾魚意大利寬面配蘑菇醬。他讓她負責把蘑菇剁碎。此外她就坐在一個圓凳上看著他做飯。飯是在餐廳里吃的,又開了第二瓶紅酒。她吃得相當盡興。她人這么瘦小,胃口倒真是不錯。
“你總是自己做飯嗎?”她問。
“我一個人過。我要是不做,就沒人做了。”
“我討厭做飯。不過我想我應該學學。”
“干嗎要學?你要是真討厭做飯,就嫁個會做飯的男人。”
他們一起想象著這樣一幅畫面:年輕的妻子穿著大膽的衣服、戴著俗麗的首飾大踏步從門外進來,不耐煩地用力嗅著屋里的空氣;做丈夫的,那毫無特色的理想男人,系著圍裙,在熱氣騰騰的廚房里攪和著煮鍋。大反轉:布爾喬亞喜劇的材料。
“就這些了,”意大利面吃得干干凈凈以后他說,“沒有甜點,除非你想吃個蘋果或者酸奶。抱歉——我沒想到今天會有客人來。”
“很不錯了,”她喝干杯里的酒,邊說邊站起身來,“謝謝你的晚餐。”
“先別急著走。”他拉起她的手,把她領到沙發前,“我有東西給你看。你喜歡跳舞嗎?不是自己跳:看人家跳。”他把一卷錄影帶塞進錄像機,“這是一個叫諾曼·麥克拉倫[23]的人拍的片子。看看你覺得怎么樣。”
兩人并肩觀看。兩位舞者在光禿禿的舞臺上移動著他們的舞步。是由一架頻閃攝像機拍攝的,兩人的影像、他們動作的重像,就像鳥翼的撲閃一樣在他們身后如扇狀散開。他第一次看這部影片是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了,直到現在仍深深為其吸引:眼前的這一瞬與那一瞬的過去,轉瞬即逝,又在同一個空間被抓個正著。
他希望這姑娘也能為其所吸引。不過他感覺到她并沒有。
影片放完以后,她站起身來在屋子里轉悠了一會兒。她掀起鋼琴的琴蓋,按了一下中央C鍵。“你彈鋼琴嗎?”她問。
“彈一點。”
“古典的還是爵士的?”
“不是爵士的,恐怕。”
“愿意為我彈點什么嗎?”
“現在不行。疏于練習了。改天吧,等我們相互間更熟悉些的時候。”
她探頭往他的書房里瞄了一眼。“我能看看嗎?”她問。
“把燈打開吧。”
他又放了更多的音樂:斯卡拉蒂[24]的奏鳴曲,貓樂[25]公司的流行歌。
“你有好多有關拜倫的書哦,”從書房出來后她道,“他是你的最愛嗎?”
“我正在寫一本有關拜倫的書。寫他在意大利的那一段。”
“他不是死得很早嗎?”
“三十六歲。他們死得都很早。要么就枯竭了。要么就發了瘋被關了起來。不過拜倫不是死在意大利的。他死在希臘。他去意大利是為了躲避一樁丑聞,就在那兒住了下來。定居下來。經歷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重要的戀情。在當時,意大利是英國人很喜歡去的地方。他們相信意大利人仍舊沒有喪失他們的天性。較少受到社會習俗的限制,更富有激情。”
她又在房間里轉悠了一圈。“這是你妻子嗎?”她問,在咖啡桌前相框里的那張照片面前停下來。
“是我母親。年輕時照的。”
“你結婚了嗎?”
“結過。兩次。不過現在是單身。”他并沒有說:現在我是碰上誰就跟誰湊合。他并沒有說:現在我和妓女瞎湊合。“再喝杯利口酒嗎?”
她不想再喝利口酒了,不過卻接受了往她的咖啡里加一口威士忌。她啜飲的時候,他摸了摸她的面頰。“你非常可愛,”他說,“我想邀請你干點不計后果的事。”他又摸了摸她,“留下來。和我一起過夜吧。”
透過杯子的邊沿,她定定地凝視著他。“為什么?”
“因為你應該這么做。”
“我為什么應該這么做?”
“為什么?因為一個女人的美并不屬于她自己。這是她帶給這個世界的饋贈的一部分。她有義務與別人分享它。”
他的手仍舊貼在她臉頰上。她沒有退縮,不過也沒有屈從。
“要是我已經和別人分享了呢?”她的語氣中有一絲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有人求愛總是讓人興奮的:讓人興奮的愉悅。
“那你就該跟更多的人分享。”
花言巧語,就如同誘奸一樣古老。不過在這一刻,他相信它們是真的。她并不擁有她自己。美并不擁有它自己。
“我們要美麗的生靈不斷蕃息,”他說,“能這樣,美的玫瑰才永不消亡。”[26]
一步昏招。她笑容中那輕俏的、戲謔的神情不見了。這五音步的詩行,其韻律曾使毒蛇的話語都變得優美動聽的,如今卻只使得他們疏遠了起來。他又變成了一位教師,一個掉書袋的,一個文化庫藏的守護人。她放下了杯子。“我得走了,有人在等我。”
云彩散去,星光閃爍。“多美的夜晚。”他打開花園門的時候說。她沒有抬頭。“要我送你回去嗎?”
“不。”
“很好。晚安。”他伸出手臂擁抱了她。一時間,他能感覺到她小小的乳房緊貼著他。然后她掙脫了他的懷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