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尋逝去的時光(插圖本·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
- (法)馬塞爾·普魯斯特
- 34478字
- 2021-10-26 17:05:50
第1部 貢布雷
Ⅰ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早早就上床了。有時,剛吹滅蠟燭,眼皮就合上了,甚至沒來得及轉一下念頭:“我要睡著了。”但過了半小時,我突然想起這是該睡覺的時候呀,于是就醒了。我想把自以為還拿在手里的書放下,把燭火吹掉。方才睡著的那會兒,腦子里仍然不停地想著剛讀過的故事,不過想的東西都有點特別。我覺得書里講的就是我自己:教堂啊,四重奏啊,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之爭啊,都是在講我的事情。剛醒來的幾秒鐘,腦子里還是這么在想;這個想法和我的正常神志并不抵觸,但像層霧翳似的遮在眼睛上,讓我無從覺察燭火滅了。而后它變得費解起來,就像前世里的種種思緒、念頭,經過靈魂轉世變得無法理解了。書里的內容跟我脫離了關系,我可以關注其中的內容,也可以不去管它們。視力一恢復,我驚訝地發現周圍是一片黑暗,這使我的眼睛感到溫柔而愜意,而心靈也許更感到如此。因為對心靈而言,這片黑暗仿佛是一件沒有來由、無從了解的東西,一件確確實實看不透的東西。我心想,現在不知是幾點鐘了;我聽見從不算很遙遠的遠方傳來火車鳴笛聲,猶如森林中一只鳥兒的鳴囀,凸顯了距離感。眼前展現出一片空曠的鄉間景象,其中的旅客正匆匆趕往臨近的火車站;獨在異鄉作客,迥非尋常的行止,記憶猶新的晤談,夜的靜謐中浮現腦際的燈下告別,歸程前方等待著的溫馨和親情,這一切都使他心緒難以平靜,這條小路因此也將深深地鐫刻在記憶之中。
我把臉頰溫柔地貼在美麗的枕套上,它飽滿而清新,猶如我們童年時代的腮幫。我劃了根火柴,想看看表。就快到午夜了。這種時分,對漂泊異鄉羈留客棧的病中人而言,正是被病痛發作驚醒,驟然瞥見門下透進的亮光,感到欣慰萬分的時候。太好了,已經是清晨了!旅館的服務生一會兒就要起床,可以拉鈴叫他們來照應自己了。有了寬慰的指望,也就有了忍受病痛的勇氣。不錯,他覺得聽見了腳步聲;腳步由遠而近,又漸漸遠去。房門下面的那道光線消失不見了。恰是午夜時分,外面的人剛把煤氣燈滅了,最后一個服務生也走遠了。只剩下他,孤苦無告地徹夜受著病痛的折磨。
我又睡著了,有時只是稍稍醒一醒,可就在醒來的這一會兒,我聽見細木護壁板沿著紋理咯咯作響,我睜眼定住黑暗中萬花筒般變幻的景象,我還憑借一閃而過的意識之光,感受讓家具、房間、所有這一切都浸潤其間的睡意。對這一切而言,我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很快就會變得跟它們一樣失去知覺。有時我在睡夢中身不由己地回到逝去的童年歲月,重又體驗到幼時被舅公一把抓住鬈發的恐懼,這種恐懼直到有一天——那在我是新紀元的開始——大人把我的鬈發都剪掉了,方始消失。睡意蒙眬中我把這件事給忘了,可當我掙扎著醒來,想要躲開舅公的手時,馬上恢復了這段回憶。不過出于謹慎的考慮,我還是先把整個頭深深埋進枕頭里面,然后才返回夢的世界。
有時候,就如夏娃從亞當的肋骨里降生一般,一個女人在我睡著時從我大腿一個不自然的姿勢里降生出來。她是從我正要品嘗的快感幻化出來的,我卻以為是她給我帶來了這種快感。我的身體在她懷抱中感覺得到自己的體溫,我想讓自己融合到她的身體里去,可又一下子醒了。跟這位剛剛離我而去的女子相比,這世上所有剩下的人,在我眼里都顯得那么遙遠;我的臉頰上還有她親吻的余溫,我承受她身軀的分量還疲乏未消。假如,像偶爾的幾次那樣,她的眉眼之間跟我認識的一位女子有幾分相似,那我為此可以在所不惜:找到她,就像那些為了親眼見到一個日思夜想的城邦而毅然踏上旅途的人們,他們以為在現實里真能領略到夢境中令人銷魂的滋味。漸漸地,她的容貌在我的記憶中淡去了,我忘卻了夢中的可人兒。
一個人睡著時,時光的系列,歲月和星辰的順序都圍繞著他。他醒來時,會本能地根據這些信息,用一秒鐘工夫就得知自己處于地球上的哪一點,度過了多少時間;但是它們的排列可能會發生混亂,甚至出現中斷。比如說,夜里沒睡好,清晨時分睡意突然在看書的當口襲來,這時他的睡姿跟平時是全然不同的,他只消稍稍抬一下胳膊,就能讓太陽停住甚至往后轉,結果剛醒來的剎那間,他沒有了時間概念,還以為自己剛剛躺下呢。再有,如果他在打盹兒,姿勢更隨便更出格,比如說是餐后坐在扶手椅里,那時,逸出軌道的日月星辰就整個兒亂套了,這張魔椅載著他飛速地在時間和空間中遨游,等到睜開眼睛時,他會以為自己是在好幾個月以前睡過的另一個地方。而我,哪怕是在自己床上,只要睡意很濃,彌漫到了整個腦海,那些序列就會亂套;這時,我在哪兒這一地點背景,會從意識中飄走,我在夜間醒來,非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有一瞬間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弄糊涂了。我僅有一種原生態的存在感,一只動物在它的靈魂深處,想必也萌動著這種感覺。我比石器時代的穴居野人還要蒙昧;而這時記憶——不是有關我此刻所在的地方,而是我曾經在過的那些地方,以及我原本說不定會在的地方的記憶——向我而來,猶如高處伸下的援手,把我拉出這片我獨自無論如何掙脫不了的虛無的泥潭。我在一秒鐘里就越過了人類文明的一個又一個世紀,蒙眬中影影綽綽瞥見的煤油燈的影子,然后是翻領襯衫的輪廓,漸漸地拼湊起了我的自我的本來面貌。
也許,我們周圍這些事物的靜止狀態,只是由我們確信它們就是這些事物而并非其他事物的信念賦予它們的,只是由面對它們時我們思緒的靜止狀態賦予它們的。情況往往如此,當我像這樣醒來的時候,我的思緒非常活躍,枉然地想弄清楚這是在哪兒,一切的一切,事物,地域,歲月,都在黑暗中圍繞我旋轉。麻木得不能動彈的身體,努力根據不同部位的疲乏狀態,來確定四肢的位置,從而推斷墻壁的方向、家具的布局,回想這軀體所在的住處的模樣,說出這所住處的名稱。兩肋、膝蓋、肩膀,軀體的這些回憶,都相繼提供了一個又一個它曾睡過的房間的景象,看不見的墻壁,隨著想象中房間的形狀不停地變換位置,在黑暗中盤旋。思緒面對時間和形狀而猶豫,但就在打量場景,尚未確認這是在哪兒之際,它——我的身體——記起了那些房間的床的式樣如何,門的位置在哪兒,窗戶的采光好不好,門外有沒有一條過道,乃至我入睡前或醒來時在想些什么。壓麻了的半邊身子,試圖猜出它所在的方位,比如說,想象這是沖著墻躺在一張有蓋頂的大床上,于是我馬上會想:“這不,媽媽沒來跟我說晚安,可我還是睡著了。”這是在外公鄉下的家里,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了;而我的身體,壓在床上的一邊,卻把那些我大概永遠不會忘懷的歲月忠實地保存在那兒,讓我看見天花板上用細鏈懸著的、有波希米亞玻璃燈罩的壺狀通宵燈的火苗,回想起我在貢布雷外公外婆家臥室里的那座錫耶納[1]大理石的壁爐,此刻浮現在我眼前的這些遙遠的情景,一下子看不很真切,但待會兒我完全醒過來了,會看得清楚的。
隨后,一種新的姿勢重又引起了回憶。墻壁朝著一個方向徑直移去;我在德·圣盧夫人鄉間別墅的房間里。天哪!少說也有十點了,他們一定已經吃完晚餐了!每天晚上陪德·圣盧夫人散步回來,我總要先打個盹兒,然后換好衣服去用餐,可今天這個盹兒打得太長了。在貢布雷那會兒,我們散步就算回來晚了,我還能在我的窗玻璃上看到落日嫣紅的反光,可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在當松鎮德·圣盧夫人府上,我們過的是另一種生活。我覺得晚上出去,在月光中,踏著兒時頂著烈日玩耍過的小路往前走,自有一番別樣的情趣。回家的路上,好遠就能望見我的那個房間,房間里亮著燈,就像黑暗中孤零零的燈塔。我回屋以后先睡上一會兒,然后換衣服去用晚餐。
這些盤旋、錯綜的回憶,最多只維持幾秒鐘;一時沒有確定身在何處,就造成了各式各樣的假設,而倉促間我往往來不及辨認這一個接一個的假設,正如我們在看連續照片放映機[2]放映的奔馬時,來不及分清前后不同姿勢的位置一樣。住過的房間不停地浮現在我眼前,一會兒是這個房間,一會兒又是另一個房間,終于,在醒來以后長時間的遐想中,把所有這些房間全都記了起來:冬天的那些房間,我睡下后得把腦袋縮在一個窩里,這個窩是由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搭配成的,枕頭的一角、毯子的上端、披巾的下端、床的邊緣和一期《粉紅論戰》[3],我得使出鳥兒的本領,把這些勞什子搭配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們夯實;在那些房間里,碰上寒風刺骨的天氣,我品嘗的樂趣,就是感覺到自己跟戶外的隔絕(就像燕鷗在地洞里做窩,感受到地層的溫暖)。還有,那兒的壁爐通宵生著火,沒有燃盡的劈柴不時爆出火星,暖意融融、霧氣騰騰的空氣像一件寬松的大衣裹住睡著的我,讓我感到恍如睡進了一間看不見的凹室,置身于房間深處一個溫暖的巢,這是一個暖乎乎的、熱氣形成的輪廓變幻不定的區域,而從四面八方的角落,從靠窗近而離壁爐遠的部位,不時吹來沁著涼意的風,拂在臉上讓人感到愜意極了。——在夏天的那些房間里,你會向往跟溫馨的夜晚融合在一起,月光的清輝照在半開的百葉窗上,把它迷人的黑白相間的影子一直投射到床腳。人們幾乎就睡在露天,像晨曦中被微風輕輕吹拂著的山雀。——有時我會想起那個路易十六式的房間,它的格調那么令人愉快,睡在那兒的第一晚我就并不感到很傷感,輕盈地支撐著天花板的立柱,優雅地錯落散開,讓人一看就知道那個地方是留著放床的;有時我想起那個天花板高得出奇的小房間,形狀像金字塔的天花板往上伸去,一直伸到二層樓的高度,下半截覆著紅棕色的桃花心木貼面。一進這房間,那股陌生的香根草氣味就讓我中了毒似的渾身不對勁,紫色窗簾顯露著敵意,掛鐘在高處旁若無人地聒噪個不停,這種肆無忌憚的漠視,使我心生怯意。——房間的一個角落,斜著一面四角底座的大鏡子,模樣奇特而蠻橫,在我看慣了溫情脈脈景象的眼睛跟前,很突兀地出現了這么一個形狀。——我一連幾小時竭力讓思緒先松散開來,再向高處集中,準確地弄明白房間的模樣,從而在高處凝聚并充滿那巨大的漏斗,但連續好幾個難熬的夜晚,我伸直四肢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耳朵豎起,鼻孔張大,心頭怦怦直跳,精神上備受折磨,直到有一天,習慣終于出場了,它變換了窗簾的顏色,止住了鐘擺的聒噪,讓蠻橫而冷酷的鏡子懂得了什么叫惻隱之心,即使沒有完全驅散,至少掩蓋了香根草的大部分氣味,尤其重要的是,降低了天花板的高度。習慣!這位靈巧而又姍姍來遲的協調大師,它總是先要讓我們情緒低落地在一個臨時住處連續幾星期飽受惡俗趣味的苦楚,但盡管如此,能找到它畢竟是非常值得慶幸的。因為要不是有習慣上了場,單靠我們自己那幾下子,是根本沒法讓一個房間變得可以住人的。
當然,現在我完全醒了,我最后一次轉了個身,司確信的天使讓我周圍的一切都停了下來,讓我安然置身于自己的房間,躺在毯子底下,讓衣柜、寫字臺、壁爐、臨街的窗戶和兩扇房門大致上各就各位。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在那些房間,——剛才在初醒的懵懂中,我眼前即便沒有立刻浮現它們清晰的形象,至少以為自己有可能在那兒——回憶的閘門卻已打開了。一般情況下,我并不想馬上就再睡著。我把夜的絕大部分時間,用來回想往日在貢布雷姑婆家,在巴爾貝克、巴黎、冬西埃爾、威尼斯,還有在別的地方的生活,回想那些地方和我在那兒認識的人,以及他們留給我的種種印象,或者人家對我講起的有關他們的事情。
在貢布雷,每天一到下午的向晚時分,雖說離我該上床躺下,看不見媽媽和外婆,又無法入睡的那個時刻還早得很,但我已經在憂心忡忡地想著臥室,變得心思全無了。家里人看我一到晚上就愁眉苦臉,想引我高興,就設法給我弄來一臺幻燈機,在等開晚飯的當口,把它罩在我房里的燈上。于是,如同哥特時代頭一批建筑師和彩繪玻璃工匠一樣,幻燈機用觸摸不到的虹彩斑斕、不可思議的五色繽紛取代了晦暗不明的墻壁,傳說故事的畫面猶如描繪在恍惚不定、轉瞬即逝的彩繪玻璃上。然而我的憂愁有增無已,因為正是這種照明的變化,把我在這間臥室里的習慣全都給毀了。靠著這些習慣,盡管睡覺折磨著我,但臥室本身還是差強人意的。現在,它變得我不認識了,待在里面使我感到不安,就像剛下火車到了一個陌生地方,待在一家旅館或者山區客棧的房間里一樣。
心懷鬼胎的戈洛,騎著馬一沖一沖地從山坡上深綠色的三角形小樹林里出來,一路顛簸前行,向著可憐的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4]的城堡而去。這座城堡截止于一條弧線,其實也就是橢圓玻璃片的邊框,有了邊框,玻璃幻燈片才能在滑槽里推進抽出。畫面上只看見城堡的一堵墻,往外是一片荒野,系著藍腰帶的熱納維埃芙站在荒野上冥想。城堡和荒野都是黃色的,我不用等到看見,就能知道它們的顏色,因為在幻燈片打出以前,布拉邦這金褐色的響亮名字,已經明確地告訴了我這一點。戈洛停了一會兒,苦著臉聽我姑婆大聲朗讀文體夸飾的解說詞,好像全都聽得挺明白,帶著順從而又多少不失尊嚴的表情,一舉一動都跟解說詞合得上轍。隨后他又一沖一沖地往前走,任何東西都擋不住他的策馬徐行。要是有人動了動幻燈機,我就看見戈洛的馬在窗簾上繼續前進,遇到褶裥身子就鼓出來,碰到縫隙就陷下去。戈洛本人的身體,同樣具有他的坐騎神乎其神的本事,所有的物質障礙,所有他遇見的麻煩東西,全都不在話下,一概成了襯托他的背景,哪怕遇見的是個門球,他也能說變就變,立刻讓那襲鮮紅的大氅,或是那張蒼白的臉,從容地呈現在門把兒上面,那張臉始終是那么高貴、那么憂郁,對穿越騰挪卻從未露出一絲難色。
的確,我覺得這些光彩奪目的投影很迷人,它們仿佛來自悠遠的墨洛溫王朝,在我周圍閃爍著古老歷史的反光。但是,神秘和美這樣闖入我的臥室,我簡直說不清我有多么不自在。要知道,我已經日復一日地讓自我充滿了臥室的角角落落,以致我每當想到這房間,其實只不過是想到自我而已。習慣成自然的氛圍一旦被破壞,我就開始思索、感覺種種令人惆悵的情形。臥室的這個門球,在我眼里不同于世上任何一個別的門球,原因就在于它仿佛是自行開啟,根本無須我去轉動似的。開門關門在我成了一種無意識的行為,可你瞧,它現在居然成了戈洛的星球。仆人一拉開飯鈴,我就趕忙往餐廳跑——那兒的大吊燈不知道戈洛和藍胡子,卻認識餐桌旁的親人和餐桌上的燉牛肉,每晚灑下它溫馨的光亮。一到餐廳,我就撲進媽媽的懷里,熱納維埃芙·德·布拉邦遭遇的不幸,使媽媽的懷抱變得更值得珍愛,而戈洛犯下的罪孽則促使我更嚴格地反省自己。
晚餐過去了,唉,我又得離開媽媽了,她要留下來聊天,天氣晴朗時就在花園,眼看快要下雨,所有的人就都回到小客廳。這所有的人中不包括外婆,她覺得“在鄉下還關在屋子里,那真是可悲呀”。每逢下大雨的日子,她總要跟我父親爭論不休,因為他不許我到外面去,要讓我回房間去看書。“像您這么做,他是沒法長壯實的,”外婆皺著眉頭說,“再說這小家伙缺的就是體力和意志。”父親聳聳肩膀去看氣壓計,因為他愛好氣象學。母親盡量不弄出聲響來影響他;她用一種尊重而愛憐的眼神瞧著他,但避免把目光盯在他臉上,生怕讓他感到難堪。而我外婆不管天氣如何,哪怕外面下著傾盆大雨,也要到花園里去。弗朗索瓦茲冒著雨,忙不迭地將那幾把珍貴的柳條椅搬進屋,生怕它們淋濕,可外婆依然待在空空蕩蕩、驟雨抽打的花園里,撩起蓬亂、灰白的發綹,昂首接受風雨的洗禮。她大聲說著:“啊,總算可以透口氣了!”在泥濘的小徑上一路小跑——按她的趣味,新來的園丁把這些小徑安排得過于對稱了;就這么個對大自然缺乏感覺的園丁,我父親卻從早晨起就開始向他咨詢天氣會不會轉好——她興致很高,連蹦帶跳,節奏的律動取決于不同的心靈反應:狂風驟雨的刺激,健身鍛煉的益處,我所受教育的愚蠢,花園布局的呆板;至于那條紫色的長裙,她可沒想到應該當心別濺上泥漿,她的心思根本沒在這上頭,結果泥漿總是越濺越高,給她的女仆留下絕望和無奈。
外婆在花園里兜圈子,如果是在晚飯以后,唯有一件事能夠讓她回屋里來:那就是——當她一溜小跑的散步周期性地到達某個位置,猶如一只飛蛾面對小客廳的燈光,大家正在牌桌旁喝餐后酒——我姑婆朝她喊道:“芭蒂爾德!快來呀,你丈夫要喝白蘭地了!”為了逗逗她(她在父親的家里那么不合流,所以大家都要糾纏她,取笑她),姑婆明知道我外公不能喝烈性的餐后酒,卻偏要讓他喝上一點。可憐的外婆進得屋來,執意懇求丈夫別喝白蘭地;外公一賭氣,干脆把那點酒一飲而盡。外婆退出去時,傷心而氣餒,但臉上仍含著笑意,因為她的心靈是那么謙遜,那么寬厚,她對別人的溫柔和對自己以及自己煩惱的不計較,融成了她眼神中的那絲笑意,它跟我們在許多人臉上看到的笑容不同,其中除了自我解嘲以外毫無嘲諷的意味,它對我們大家猶如親吻:當她看見這些親愛的人時,她禁不住要用目光去熱切地撫愛他們。姑婆欺負她,她白費勁地勸阻外公,她想奪下外公手里的酒杯卻又先自心軟手軟的場景,到后來大家都沒心沒肺地當作了笑資,一個個開開心心地加入到作弄者的行列,還渾不以為是在作弄人;我當時氣得要命,恨不得去打姑婆幾下。可是,等我成了個男子漢,一聽到“芭蒂爾德,快來呀,你丈夫要喝白蘭地了!”的喊聲,我反而變得懦怯了;也就是說,見到苦難和不平,我的做法就會跟每個成年男子一樣:閉上眼不去看它們。我爬到屋子頂層,躲在書房隔壁的一個小間里暗自抽泣,里面有股鳶尾花香,還有一株野生的黑茶藨子樹從石墻的縫隙里鉆出來,將一條花枝探進半開的窗戶,留下它的芬芳。這個原先要派更特殊也更庸俗用處的房間,白天看出去可以一直望到魯森鎮的城堡主塔,在好長一段時間里,它被我用作庇護所,這大概是因為在我需要一種不容侵犯的孤獨時,它是我唯一被允許把房門反鎖的房間:當我想看書,想做白日夢,想哭上一場或者放松一下緊張的情緒時,我都需要這種孤獨。唉!我不知道,最讓外婆傷心的,還遠不是在飲食規范上稍有越軌的外公,我這個缺乏意志力、身體羸弱、在家人眼里前途堪憂的外孫,讓她天天在下午、傍晚小跑散步時,操了多少心呵。而我們卻只見她跑來跑去,側過臉仰望著天空。這張曬得黑黝黝、刻著一條條皺紋的美麗的臉,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幾乎像秋天耕過的田地那般黑里透紫,她要外出時,用撩起一半的面紗遮著的這張臉上,不知是迎面吹了冷風,還是想到了什么傷心事,總似乎有剛拭干的淚痕。
我上樓去睡覺時,心中感到的唯一安慰,就是躺上床以后,媽媽會來吻我跟我說晚安。可是這段好時光實在太短了,她親過我馬上就要下樓,我等她上樓,聽著她從那條有兩扇門的過道上走來,那襲去花園穿的、上面有麥秸緶掛飾的薄紗藍裙的窸窣聲越來越近的時候,感到的只是痛苦。它預示著接下去的一幕,她就要離開我下樓去了。這么一來,我心愛的這個吻,我反而希望它來得盡可能晚一些,寧愿讓媽媽還沒上來的這一刻多延續一會兒。有時,她親過我,開門要出去的當口,我真想喚住她對她說:“再親我一下。”可是我馬上意識到,這會惹她不高興的,因為她來親我,給我帶來平安的這一吻,已經是對我的憂郁和任性做了讓步,父親覺得這儀式荒唐之極,正憋著一肚子火呢,她巴不得我放棄這種需要、戒掉這個習慣,我在她已經走到門口時要她再給我一個吻,她是說什么也不會答應的。片刻之前,她向我的床俯下身來,像祝禱和平的圣餐上的圣體餅那樣,把她慈愛的臉送給我,讓我的嘴唇感受她真切的存在,吮吸使我得以入睡的力量;她要是一生氣,她帶給我的這片寧靜轉眼間就毀了。這些夜晚,盡管媽媽在我的臥室里只待一小會兒,比起那些有人來吃晚飯,媽媽不能上來跟我道晚安的夜晚來,畢竟是美好的。所謂有人,通常就是斯萬先生而已,如果不把幾位順道過訪的外地來客算進去,斯萬先生差不多就是貢布雷造訪我們家的唯一客人,他有時是來和我們共進晚餐的鄰居(自從那次糟糕的婚姻之后,這種機會就越來越少了,因為家里人都不愿接待他的妻子),有時則是晚餐后的不速之客。那些傍晚,我們在屋前的大栗樹下,圍坐在鐵條涼桌旁邊,只聽得花園那一頭傳來了鈴聲,那不是自己人不拉鈴就進門,碰得鈴鐺亂搖,冰涼刺耳的鐵片敲擊讓人聽得厭煩的聲音,而是專供客人拉的門鈴怯生生地響了兩下,那聲音像鵝卵石般潤滑,依稀閃著金光,聽到這鈴聲,大家立時面面相覷:“有人來了,是誰呢?”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明白,除了斯萬先生不會有別人;我姑婆用一種盡力顯得自然的語調,為大家示范似的大聲說,別再交頭接耳了,這樣非常不禮貌,客人會以為,我們正在談論的事情是他不應該聽到的;大家派外婆去偵察情況,她很高興能有個借口再到花園里去兜一圈,一路還順手偷偷地拔掉一些玫瑰樹苗的撐桿,好讓這些玫瑰顯得自然一點,就好比母親覺得理發師把兒子的頭發壓得太癟了,伸手把它擼擼松。
我們斂聲屏息等外婆回來報告敵情,仿佛可能的來犯者為數眾多,到底來者是誰還頗費思量似的,過了一會兒,外公說道:“我聽出是斯萬的聲音了。”確實,這會兒也只有聽聲音了,因為怕招蚊子,花園里光線弄得很幽暗,斯萬先生那張鷹鉤鼻、藍眼睛、前額高高、金黃帶點紅的頭發理成布雷桑[5]發型的臉,就誰也看不清了。我悄悄站起身來,吩咐仆人去端飲料;外婆認為有客人來了,不該當著面張羅,做出特別款待的樣子;她喜歡不事聲張,讓客人感到親切自然。斯萬先生雖說比外公年紀小很多,但兩人交情很深,當年外公跟他父親就是莫逆之交。那位老斯萬先生人挺好,就是脾氣怪,據說有時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就會突然改變主意,滿腔激情霎時間煙消云散。有一件往事,我每年總要聽外公在餐桌上講好幾次,說的是老斯萬先生在他日夜陪在病床邊的妻子去世以后,那段有悖常情的表現。當時我外公已經有很久沒跟他見面了,聽到他妻子的噩耗后連忙趕赴斯萬家在貢布雷附近的莊園;在入殮時我外公把淚流滿面的斯萬拉出靈堂,免得他過于傷心。他倆在陽光明滅交映的園子里走了幾步。突然間,斯萬先生抓住外公的胳膊,大聲說道:“哎!我的老朋友,天氣這么好,一塊兒散散步可真舒服呵!這些大樹,這些英國山楂,還有我那個您從不以為意的池塘,您不覺得它們都很美嗎?瞧您,臉拉得老長老長。您沒感覺到輕輕吹過的這陣微風嗎?噢!不管怎么說,生活終究是美好的,我親愛的阿梅代!” 驀然間,他想起了妻子的死,做了個外公熟悉的手勢,手伸在額上,揉揉眼睛,擦擦夾鼻眼鏡的玻璃片,這是他心里有什么事委決不下時的手勢。想必他自己也不明白,在這種時刻自己怎么竟然會情緒如此愉快,要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他覺得實在太難了。老斯萬先生終究無法排遣喪妻之痛,過了兩年也去世了。在這兩年里,他常對我外公說:“真奇怪,我常常想起我可憐的妻子,可是我每回都不能想很長久。”于是,“想是常想,每回不長,就像可憐的斯萬老爹”,后來就成了外公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不管什么事情,他都拿來往上套。我覺得外公是個了不起的裁判,無論什么事情,他的裁決在我眼里就是法律,而且后來常常被我用來赦免幾分鐘前判決的罪愆;當時要不是外公大喝一聲:“誰說的?他有顆金子般的心哪!”我真會以為斯萬家的老爹是個惡人呢。
有好多年,特別是還沒結婚那會兒,小斯萬先生倒是常來貢布雷看望我姑婆和外公外婆的。他們根本想不到,小斯萬先生早已跟父輩的世交故舊不相往來,他以斯萬的名頭來我們家,頗有點微服私訪的意味。這樣一來,就像是老實本分的店主,對來客身份渾然不知,無意間收留了一名江洋大盜——他們接待了這位舉止最優雅的騎師俱樂部[6]成員,巴黎伯爵[7]和威爾士親王[8]的密友,圣日耳曼區上流社交圈里的紅人。
我們對斯萬在社交界的輝煌生涯一無所知,固然跟他的矜持謹慎不事張揚的性格有關,但也得歸因于當時中產階級近似于印度種姓制度的等級觀念。他們認為整個社會由封閉的種姓亦即社會階層組成,其中的每個人從出生之時起,就歸屬于他父母所寄身的階層,并且幾乎無望躋身高一級的社會,除非機緣湊巧他干下了一番大事業,或是攀上了一門好親事。老斯萬先生是證券經紀人,小斯萬就注定一輩子屬于這個社會階層,其中成員的財產,就如在一類納稅人中一樣,僅在某一幅度的范圍內變動。只要知道他父親當年和哪些人來往,也就知道他的情形,知道他理應和哪些人來往。如果他還認識別的人,那是年輕人的新知,他家的,如我外公這樣的故交,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客客氣氣不管這個閑事的,何況他在父親死后,仍然那么誠誠心心地來看我們;不過,蒙他光顧看望的,另有一些人,當著我們的面,十有八九他是不敢跟他們打招呼的。如果在境況跟他父親相當的經紀人的兒子中間,非要給斯萬個人評出個社交分數不可,那么他的分數想必是偏低的,因為他舉止做派既沒有什么風度,平時對古董、油畫又一往情深。他現在住的是一處舊宅邸,里面滿滿當當都是他的收藏品,我外婆挺想去瞧瞧,可姑婆一聽是在奧爾良沿河街,就覺得住那兒有失身份。“您到底懂行不?我這么問,可是為您好,要不那些畫商都會拿些次貨往您這兒塞哪。”姑婆對他說;她根本就料定他不會有什么真本事,肚子里也不見得有學問,這不,他談起話來往往避免嚴肅的話題,而說起菜譜則不厭其詳,纖悉無遺,而且和外婆的兩位妹妹討論藝術時,也脫不開這種毫無詩意的精確性。她們慫恿他談談看法,說說他為什么推崇某幅畫,遇到這種時候,他居然會不顧禮節地不談看法,而是盡其所知提供一大堆瑣碎細節,諸如這幅畫收藏在哪個博物館,畫于哪一年,等等。不過通常他還是愿意給我們講個新故事,逗大家樂一樂,故事取材于我們周圍的熟人,包括貢布雷藥房的藥劑師、我們家的廚師和車夫在內。當然這些趣事會引得姑婆哈哈大笑,她弄不清這究竟是因為斯萬在故事里總是充當可笑角色呢,還是由于他確實說得風趣逗樂:“我說呀,您可真是個怪人,斯萬先生!”
我們家就是姑婆有點兒小市民氣,所以每當提到斯萬的時候,她總要向不熟悉他的人介紹說,他愿意的話,滿可以住在奧斯曼大道或者歌劇院林蔭道的,他父親斯萬先生留下的家產大概總有四五百萬之多,可他就是喜歡心血來潮,任性行事。不過這種任性,在她看來大家都會覺得好玩,所以元旦在巴黎,斯萬帶著一小袋香草糖汁栗子來看她時,只要旁邊有人,她總少不了會對他說:“哎!斯萬先生,您還是挨著紅酒關棧[9]住,好讓自己乘火車去里昂保險不誤點嗎?”說著,從那副夾鼻眼鏡上面,用眼角掃一掃在場的其他客人。
要是有人告訴我姑婆,這個斯萬作為老斯萬先生的兒子,完全有資格接受整個富有的布爾喬亞階層,包括巴黎最顯赫的公證人或訴訟代理人的邀請(這個特權他似乎有些不屑一顧的樣子),卻跡近隱居地過著一種我行我素的生活,還有,在巴黎時,他從我們家告辭說要回家睡覺,結果剛拐個彎,又回頭往某個府邸的沙龍而去,這等模樣的沙龍,一般的經紀人和他們的合伙人可是連看也休想看一眼,那么,我姑婆聽了準會覺得這些事神乎其神,就像一位比她有學問的夫人的奇思異想:比如說,這位文學修養頗高的夫人,把自己想象成阿里斯泰俄斯[10]的閨中女友,知道這位神祇跟她交談以后就要縱身躍入忒提斯[11]的王國,而且在那片凡人無法看見的疆域里,據維吉爾[12]詩中的描述,將會受到海中仙女張開雙臂的迎接;或者,干脆想象阿里巴巴就在跟大家一起吃晚飯,然后一看沒人注意他,就刺棱一下鉆進那個叫人意想不到的珠光寶氣的洞窟里去了,對姑婆來說,這個畫面比較容易留下具體的印象,因為她在貢布雷的點心碟上看見過阿里巴巴和他寶窟的圖畫。
有一回在巴黎,斯萬在晚餐后來看我們,為身著晚禮服連聲致歉,等他告辭以后,弗朗索瓦茲告訴我們,她聽車夫說斯萬先生方才是在一位親王夫人府上進的晚餐——“噢,一位名聲不佳的親王夫人府上!”姑婆聳聳肩膀,用一種從容的譏諷語調應聲說,照樣打毛線,連眼皮也不抬一抬。
我姑婆對他的態度很不客氣。她覺得我們邀請他來,他應該感到受寵若驚才是。對于他夏天來看我們時從不空手,總拎著一籃自己花園里種的桃子或覆盆子,每回從意大利旅行回來也不會忘記給我帶些名畫的圖片,姑婆都認為是理所應當的。
家里辦晚宴,需要某種調味醋或菠蘿色拉的配方,姑婆會毫不遲疑地派斯萬去找菜譜,雖說他并不在被邀來賓的名單上,因為在這么個有多位貴客首次蒞臨的筵席上,他連叨陪末座都不夠格。談話間偶爾提到法蘭西王室成員,姑婆會對斯萬說:“這些人哪,你我這輩子可是甭想認得嘍,咱們還是別提為好,不是嗎?”可她說這話的當口,說不定他衣袋里正揣著一封來自特威克納姆[13]的信哩;外婆的妹妹要在晚餐過后一展歌喉,姑婆立時會打發斯萬推鋼琴、翻琴譜,把這么個在別時別地大家以結交他為榮的人物差來遣去,如此的不識好歹,真好比一個孩子拿著件貴重的小古玩,當個便宜玩意兒在瞎鼓搗。不用說,各俱樂部成員所熟稔的那個斯萬,肯定跟姑婆腦子里的斯萬完全是兩碼事。每到傍晚時分,貢布雷的小花園里響起兩下怯生生的鈴聲,姑婆就把她對斯萬家族的了解,澆灌進來人身上,賦予他生命,大家眼看來人從濃重的夜色中影影綽綽登場,后面跟著我外婆,隨后就聽出了他的聲音。其實,即使就生活中最瑣細的方面而言,我們也不是一個由物質構成的實體,并非在所有人看來都是一個模樣,每個人只消像逐頁翻看一本招標細則或一份遺囑那樣就能一目了然的。我們的社會形象,是他人思維的產物。即便只是看見一個熟人這樣簡單的一件事情,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智力活動的過程。我們用有關此人的全部觀念,來充實我們所見到的他的音容體態,我們心目中的他的面貌,無疑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這些觀念所組成的。到頭來,這些觀念使他的臉頰鼓了起來,把他鼻子的線條準確地勾勒出來,居然還要利索地改變他的聲調,仿佛嗓音只是一層透明的外殼而已,所以我們每回看見這張臉、聽到這個聲音,無非都是在看、在聽這些觀念。大概,姑婆外公他們在用觀念構成這個斯萬時,出于無知遺漏了一大批有關他的社交生活的特殊內容。而旁人見到斯萬時,卻正是憑借著這些內容,從他的眉宇之間看出了優美和雅致,這種優雅到鷹鉤鼻打住,有如到了天然的邊界;不過,姑婆外公他們還是在這張空闊而被去掉了魅力的臉上,在這雙不被欣賞的眼睛深處,模糊而親切地——介于回憶與忘卻之間——想起比鄰而居的鄉村生活,想起每周一次共進晚餐后,在牌桌旁或花園里度過的那些閑適的夜晚。我們這位朋友的軀殼,因此變得充盈結實起來,有關他的先人的若干回憶,則使它更為豐滿,這個斯萬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許多年以后,當我從已經熟悉得了如指掌的斯萬而聯想起早年的斯萬時,我的印象是完全換了個人——在早年的斯萬身上,我可以看到自己在青年時代所犯的那些可愛的過錯(不過這個斯萬跟后來的斯萬一點都不像,反而更像我當時認識的別的一些人),仿佛人生如同一座繪畫陳列館,其中同一時期的作品,總有一種同宗同族的風貌,一種相同的格調——早年這個悠閑自在的斯萬,身上散發著那棵高大的栗樹,那一筐筐覆盆子,還有一丁點兒龍蒿葉[14]的清香。
然而有一天,我外婆有事去求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幫忙,這位著名的布永家族的貴夫人,外婆是在圣心教堂認識的(由于我們家的種姓觀念,外婆盡管跟侯爵夫人情趣相投,卻不愿意跟她多來往)。談話間,夫人對她說:“我想您跟斯萬先生很熟吧,他是我侄子德·洛姆親王家的要好朋友。”外婆回家時興沖沖的,一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勸她租住的那個住宅挺不錯,望下去有好幾座花園;二來她碰到的那個做背心的裁縫和他的女兒,讓她實在喜歡,當時她在樓梯上把長裙鉤了一下,就到大院里的這家裁縫鋪去,請他們把脫線的地方縫幾針。外婆對這父女倆贊不絕口,聲稱那女兒是璞玉,是珍珠,而做父親的是她見所未見的最杰出的人。因為對她來說,杰出是個跟社會等級絕對不相干的概念。那裁縫回答她的有一句話,她覺得真是妙不可言,她對我媽媽說:“塞維涅[15]也不會說得比這更好呢!”而后又說到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府上見到的她的某個侄子:“喔,夠俗的!”
關于斯萬的那句話,其效果不是提高他在我姑婆心目中的地位,而是貶低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形象。似乎是這樣,既然我們根據外婆的印象,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給予相當的尊重,那么她就有了一項義務,那就是絕不能做任何有失身份的事情,結果她非但知道斯萬其人,而且還允許她的族人跟他往來頻繁,這豈不是全然置義務于不顧了嗎?“怎么!她認識斯萬?我們居然還當她是麥克-馬洪元帥[16]的親戚呢!”我們家有關斯萬的社交關系的這一看法,隨后似乎由于他的婚姻而得到了證明,他娶的是一個社會地位很低的女人,一個幾乎稱得上輕佻的女人,不過,他無意領她來見我們,仍然獨自一人來我們家,雖說次數愈來愈少,但由此大家已能斷定——假定的前提是,他就是在那兒跟她相識的——他經常出入的是個對我們而言非常陌生的社交圈子。

我隨手掰了一塊瑪德萊娜小蛋糕浸在茶里,下意識地舀起一小匙茶送到嘴邊。就在這一瞬間,我感受到一種美妙的愉悅感,它無依無傍,倏然而至, 其中的緣由讓人無法參透。驟然間,一切的一切,形態繽紛,具體而微,全都從我的茶杯里浮現出來。見正文第45頁
不過有一次,我外公在報上看到斯萬先生是公爵府星期日午宴的常客,而這位公爵的父親和叔父曾是路易-菲利普朝中顯赫的國務重臣。外公對有助于他遙想當年諸如莫萊伯爵[17]、帕基耶公爵[18]、德·布羅伊公爵三世[19]之類風云人物的私生活的種種秘聞逸事,向來具有濃厚的好奇心。聽說斯萬常和那些大人物的熟人來往,他不由得喜出望外。可是姑婆卻對這一新聞做出不利于斯萬的解釋:凡是到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種姓之外,到自己所屬的社會階層之外去結交朋友的人,都是不安本分。她覺得這些年輕人的所作所為令人無法容忍,他們的家長未雨綢繆,早早就為子女開好路子、做好準備,讓他們得以結交一批知根知底的朋友,想不到這些做子女的不識好歹,做父母的一番謀算頃刻間被拋諸腦后(我姑婆有個當公證人的朋友,此人的兒子娶了一位親王府的千金,姑婆認為這個年輕人自辱身份,跌出公證人后裔的體面行列,淪為蠅營狗茍之徒,與昔日蒙王府家眷垂青的貼身男仆、馬廄小廝為伍,她就此不見這個年輕人了)。我外公原本打算趁斯萬下一天來吃晚飯的機會,打聽一些我們剛發現斯萬認識的那批朋友的消息,結果遭到姑婆的一頓呵責。再說,外婆的兩個妹妹,兩位有著外婆高尚天性卻沒有她風趣才情的老小姐,也聲稱不明白姐夫怎么會對如此無聊的事情津津樂道。她倆素來志向高遠,因此,對所謂的蜚語(即便其中含有某種歷史的意味),而且一般地說,對所有不與美學或道德操守直接相關的話題,一概不感興趣。她倆對所有看上去或多或少與社交生活沾上邊的東西,有一種出自內心的反感,以至于她們的感官——席間的談話一旦出現輕浮的語調,或者只是話題有些乏味,而兩位老小姐又沒法引出她們心愛的話頭——馬上就讓聽覺器官處于休眠狀態,任憑它們真真切切地開始萎縮。倘若這時外公想要引起兩位小姨的注意,他就只能求助于醫生對某些精神無法集中的躁狂癥患者的物理刺激療法:一邊用餐刀的刀背連連敲擊酒杯,一邊瞪出眼珠猛地大喝一聲。這些粗暴的手段,精神病醫生常常也用于跟身心健康者的人際交往,這在他們是出于職業習慣,要不就是他們相信每個人多少都有點瘋。
有一回,斯萬在約定來用晚餐的上一天,特地著人給她倆送來一箱阿斯蒂紅葡萄酒,這下她倆來了精神。姑婆手里正好拿著一份《費加羅報》,上面刊登了柯羅[20]畫展上的一幅畫,畫的標題旁邊注著一行字:夏爾·斯萬先生藏品,姑婆沖我們大家說:“你們看見嗎?斯萬上《費加羅報》了。”——“我不是一直對你們說,他是很有品位的嘛。”外婆說。——“你當然啰,你的看法總是和我們不一樣。”姑婆回答說。她知道外婆的意見總是和她不一致,可她吃不準我們是不是總認為她有理,所以她想方設法要把我們爭取過去,同仇敵愾地反對外婆的意見,但是我們大家都不接這個茬。外婆的兩個妹妹表示想跟斯萬提提《費加羅報》上的那行字,姑婆勸她們免開尊口。每逢她在別人身上看到一點自己所沒有的長處,哪怕是很小的一點,她總相信那不是長處而是短處,她以為自己在可憐對方,也就不覺得人家有什么地方值得妒忌的了。“我看哪,你們這么說不會讓他高興的;事情明擺著,要是我看見自己的名字這么大咧咧地印在報上,準會覺得很討厭,要是有人跟我提起這事,我不會好受的。”不過她并沒堅持說服外婆的兩位妹妹;因為她倆怕俗怕到這個份上,即便是影射某人,也會把話說得既巧妙又婉轉,結果往往連當事人也沒覺察到她們是在說他。至于我母親,一心只想讓父親答應跟斯萬談話時,少提提他的妻子,多說說他的寶貝女兒(據說當初就是因為這個女兒,他才終于同意結婚的)。“你可以就對他說那么一句,問問她好不好。他的日子想必不好過呢。”可是父親發火了:“瞧你說的!盡是些荒唐念頭。這要讓人笑話的。”
可是,我們全家人當中,真正讓斯萬的來訪弄得心神不寧、痛苦不堪的人,卻是我。因為只要晚上有客人來,哪怕只是斯萬先生一個人,媽媽就不會上樓去我的臥室。我獨自先吃晚飯,吃完了坐在桌邊,到了八點鐘,就打發我上樓了;平時臨睡前,媽媽在床邊給我的那個珍貴而又脆弱的吻,這會兒我必須從餐廳帶回臥室,我脫衣服的時候還得小心翼翼地護著它,別碰壞了它的柔情,別讓它那易逝的美頃刻間消失殆盡。而就在這些我需要對它倍加小心的夜晚,我又恰恰非得當著大家的面,匆匆地接受它,這個倉促的偷吻。我覺得自己還比不上一個自知有健忘傾向的人,這種人只要在鎖門時盡力不去想旁的事情,那么,一旦病態的疑慮冒頭,他就能憑鎖門時的記憶去消除這種疑慮,而我卻根本沒有這樣做所必需的時間和從容的心境。
我們正在花園里,傳來兩下怯生生的門鈴聲。人人都知道是斯萬;可大家還是疑容滿面地你看我我看你,決定派外婆前去偵察。“記住要把話說清楚了,好好謝謝人家的葡萄酒。你們知道,這可是好酒哪,又是那么一大箱子。”外公關照兩個小姨子。“怎么又自管自說話啦?”姑婆說,“客人來了,看見大家都像這樣說著悄悄話,他不會感到窘迫嗎!”——“啊,斯萬先生進來了。咱們來問問他,明天會是晴天嗎?”父親說。母親想,她對斯萬說上一句話,就能讓我們家打從他結婚以來可能使他感到過的種種難堪渙然冰釋。她設法把他帶到離大家遠一些的地方。可是我跟在她后面;我下不了決心哪怕離開她一步,因為我知道,一會兒我就得跟她分開,她留在餐廳里,而我要上樓到臥室去,沒法像往常的夜晚那樣得到她上來親一親我的安慰了。“我說,斯萬先生,”她對他說,“跟我談談您的女兒吧;我相信她已經像她爸爸一樣,對杰出的藝術作品很有興趣了。”——“你們也跟我們一起在陽臺上坐坐嘛。”外公走過來說。母親只得打住話頭,但是她情急之下竟然有了個更妙的想法,正如優秀的詩人在格律的束縛下構思出了最美的詩句:“您的女兒,待會兒就咱們倆的時候再談吧,”她低聲對斯萬說,“只有做母親的才能夠理解您。我相信她媽媽一定也同意我的看法。”我們大家圍坐在那張鐵條涼桌旁。我情不自禁地想著獨自在臥室無法入眠的揪心時刻;我盡量說服自己,這沒什么大不了,一到明天早晨我就會忘掉的,我讓自己拼命去想明天,想將來,指望它們能像一座橋那樣,載我越過面前那道嚇人的深淵。可是我憂心忡忡,整個腦筋繃得緊緊的,像我盯住母親的眼睛那樣鼓著,容不得半點無關的念頭鉆入腦海。進入腦海的想法也有,但前提是凡能撥動我心弦、松弛我神經的美的元素,或者好笑的東西,一概不得入內。我就像一個上了麻藥的病人躺在手術臺上,清醒地看到醫生施行手術的全過程,但是什么也感覺不到,我能背誦自己心愛的詩句,也能看見外公怎樣煞費心思地跟斯萬談起德·奧迪弗雷-帕基耶公爵[21],但我背詩時無動于衷,看外公講話的樣子也不覺得好玩。外公的心思算是白費了。他剛向斯萬提出一個有關那位口才便給的政治家的問題,外婆的一個妹妹馬上覺察到這聽上去像落在強拍上的休止符,出于禮貌必須避免冷場,于是就對另一個妹妹說:“你猜怎么著,弗洛拉,我認識了一位年輕的瑞典小學老師,她跟我詳細講述了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的消費合作社,真是非常有趣。我們改天得請她來吃頓晚飯。”——“好呀!”她的姐姐弗洛拉回答說,“不過我的時間也沒浪費。我在凡德伊先生家遇到一位上了年歲的學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不厭其煩地向他談了自己塑造角色的體會。真是有趣極了。他是凡德伊先生的鄰居,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他非常客氣。”——“不光是凡德伊先生才有這么客氣的鄰居。”我的賽里娜姨婆接口說這話時有些情怯(事先有所準備,倒顯得不自然了),所以聲音反而特別響,邊說邊向斯萬投去一道她所謂意味深長的目光。弗洛拉姨婆自然明白,賽里娜是在表示對那箱阿斯蒂葡萄酒的謝意,所以這時她也瞧著斯萬,目光中兼有致意和訕笑的意味,這也許只是為了讓他注意姐姐的俏皮話,也許是因為她羨慕斯萬讓姐姐開了竅,但也說不定她以為他給將了一軍,忍不住想看笑話。“我想這位先生會應邀來吃飯的,”弗洛拉接著說,“只要一跟他提起莫邦或者瑪黛爾娜夫人[22],他可以一口氣講上幾個鐘頭。”——“那想必很有趣啰。”外公嘆了口氣說。造化弄人,老天爺居然忽略了在外公頭腦里植入對瑞典的合作社或莫邦創作角色的體驗大感興趣的可能性,同時也忘了往我外婆這兩個妹妹的頭腦里配備一點調味品,而要想從莫萊或巴黎伯爵的私生活故事中咂摸出滋味來,是少不得要靠自個兒加調味品的。“噢,”斯萬對我外公說,“我要跟您說的事,表面上好像和您問我的事沒什么關系,其實并非如此。因為在某種性質上,這兩件事其實很接近。我今天早上重讀了幾頁圣西門[23]的著作,其中有些內容您也許會感興趣的。是在有關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里;這并不是最出色的一卷,差不多只能說是本日記,可是它至少寫得很生動,僅就這一點而言,它已經跟我們一早一晚非讀不可的那些令人生厭的報紙有所區別了。”——“您的觀點我不敢茍同,有時候我覺得讀報真是很愉快的……”弗洛拉姨婆插嘴說,用意自然是表明《費加羅報》上有關斯萬收藏柯羅畫作的那段文字,她已經看到了。“尤其是提到我們關心的事情或人物的時候!”賽里娜姨婆趕緊接口。“對此我并無異議,”斯萬頗感驚訝地回答說,“我批評報紙,是指它每天都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而我們一生中讀到真正能讓人終身受益的好書,也不過就三四回吧。既然我們每天早晨都急不可耐地撕開郵寄報紙的封套,那總該換點內容,在報紙上刊登些,我也說不上來,比如……帕斯卡的《思想錄》吧(他用一種調侃的語氣,有意把最后幾個字說得一字一頓,以免顯得是在賣弄學問似的),那些切口燙金的典冊,我們十年里才不過翻開一次吧,”他說這話時,用的是某些社交圈人士愛用的對俗事不屑一顧的口吻,“里面讀到的又盡是些希臘王后蒞臨戛納啦,德·萊翁親王夫人舉辦化裝舞會啦,等等等等。好像只有這樣的內容才夠氣派。”不過,他馬上有些后悔,覺得自己未免把嚴肅的話題輕率對待了:“瞧我們選了個多好的話題,”他自我解嘲地說,“我不明白我們干嗎要把話說得這么‘玄’呢。”說著,他轉過臉去對我外公說:“圣西門在書里說到,莫萊弗里耶有一次居然厚著臉皮要和他的幾個兒子握手。您知道,關于這個莫萊弗里耶,圣西門是這么說的:‘在這只瓶壁厚厚的酒瓶里,我看到的只有任性、粗俗和愚蠢。’”——“瓶壁厚不厚且不說,可我知道有的酒瓶里裝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弗洛拉搶過話頭說,她也執意要向斯萬表示謝意,因為那箱阿斯蒂紅葡萄酒是送給她們倆的。賽里娜笑了起來。受窘的斯萬接著說:“‘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故作姿態,’圣西門寫道,‘他伸出手來,想跟我的孩子握手。幸虧我眼尖,一看不對就馬上攔住他’。”外公不住口地贊嘆“真的一無所知,還是故作姿態”寫得妙,可是賽里娜小姐,圣西門——一位文人——的名字還不足以讓她的聽覺功能完全麻木,她憤憤然地說:“怎么?您居然欣賞這個?哼!好啊!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人跟人不應該是一樣的嗎?一個人是公爵還是馬夫,有什么關系,只要人聰明,心地好,還不都是一樣的人?你們的這個圣西門,虧他這么教育自己的孩子,居然不讓他們跟上流社會有教養的人握手。簡直不像話。你們還好意思拿他的話真當回事?”大為掃興的外公,經受了這一挫折,眼看無望請斯萬說些他愛聽的宮廷逸事了,就壓低嗓門對我媽媽說:“你上次教我的,讓我在這種時候舒舒心的那句詩,怎么說來著?啊!對了:‘主啊,為什么您讓我們去憎惡美德呵!’[24]哎!說得多好!”
我的目光始終不離媽媽,我知道只要大家一入席,我就再不能留下來了。媽媽不想惹爸爸生氣,當著大家面是不會讓我像在臥室里那樣親她好幾次的。所以我暗自打算,要在餐廳里,等大家開始用晚餐,我感到那一刻臨近的時候,事先為那倉促而悄悄的一吻做好我能做的所有準備,眼睛盯住媽媽的臉頰,選準我要親的位置,凝聚一下思緒,在媽媽的臉湊近過來時,用心感受我的嘴唇貼在她臉上的這個珍貴的瞬間。這就好比一個畫家,他的模特兒每次只能為他擺一小會兒姿勢,于是他就每次準備好調色板,根據速寫本里的素材,預先回憶形體的細節,盡可能做到萬一哪一天沒有模特兒在面前也能畫下去。可是這當口,盡管晚餐鈴聲還沒響,外公卻在無意中說了句很殘忍的話:“小家伙看樣子困了,該上去睡覺了。再說今晚開飯也晚嘍。”父親本來就不像外婆和母親那樣守信用,他也說:“對,去吧,睡覺去。”我想去親親媽媽,可就在這時候,開飯的鈴聲響了。“好啦,行了,別去纏媽媽了,你不是已經道過晚安了嗎,再來一遍多可笑。行了,上樓去!”于是我只好孤苦無告地離開餐廳;每跨一級樓梯,我心里就像俗話說的那樣,一百二十個不情愿,我多想回到媽媽身邊去啊,因為她還沒親過我,還沒讓我的心得到隨我上樓的許可。這可惡的樓梯,我一走上去就覺得發愁,它散發出的那股油漆味道,在某種意義上說,吸收并凝聚了我每天晚上感到的那種難以言說的憂傷。而且更不幸的是,說不定我的整個感覺都因而變得遲鈍了,因為智能一旦處于這種嗅覺形態下,就沒法再有作為了。有時我們睡著后牙痛發作,夢里卻覺得好像是個姑娘落水了,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想把她拉上來,弄得筋疲力盡也沒成功,或者覺得自己是在沒完沒了地反復念莫里哀的詩。這時候如果醒來,我們會深深地舒出一口氣,智能也會憑著牙痛的知覺,擺脫仗義救人或抑揚頓挫之類的幻象。而當我感到上樓進臥室的憂傷時,我的感覺跟舒氣的徐緩正相反,這種憂傷是倏地一下子,幾乎在剎那間襲上心頭的。它既是久久隱伏的憂慮,又是突如其來的創痛,起因則是吸入——這要比心理上的滲入毒性大得多——這部樓梯的油漆怪味道。一進臥室,就得封住所有的出口,關上百葉窗,抖開被單,穿上裹尸布似的睡衣,鉆進自己的墳墓——那是特地給我加放在臥室里的一張鐵床,因為夏天再讓我睡在掛著平布床幔的大床上,實在是太熱了。不過我在把自己埋進這張鐵床之前,嘗試過一次反抗,施的是囚犯的計謀。我寫了封信給母親,央求她上樓來一下,有件很要緊的事情不能在信上說。但我就怕弗朗索瓦茲不肯為我把信送出去,她是我姑媽的廚娘,我在貢布雷期間由她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我猜想,宴賓席上傳張條子給我母親,在她看來就像讓劇場看門人送封信給正在臺上演出的演員一樣,想都休想。關于某件事可以做還是不可以做,她自有一部專橫霸道、內容龐雜、鉆牛角尖而又毫不通融的法典,其中條款的區別叫人無從捉摸,或者干脆說就是相互矛盾(它讓人想起那些古代的律法,在慘無人道地允許殺戮嬰兒的同時,卻體貼入微地禁止用母羊的乳汁烹煮它的羔崽,還不許吃動物大腿上的筋[25])。鑒于她對我們吩咐的某些差遣,有時會斷然拒絕執行,想來她的這部法典對社會之復雜和人事之微妙早有預見。然而就憑弗朗索瓦茲所能接觸到的人,就憑她這么個鄉村女傭的生活經歷,她是不可能有這般認識的;于是我們就不得不這么設想,在她身上有著一種古老的法蘭西精神,高貴卻叫人渾然不覺,好比在一些以加工業著稱的城市里,古舊的宅邸見證著昔日宮廷生活的繁華,又好比生產化工制品的工人們,做工時泰然置身于歌頌圣泰奧菲爾奇跡[26]或埃蒙四子[27]武功的精美雕像中間。按照她的法典的條款,弗朗索瓦茲幾乎不可能(除非失火了)為了我這么個區區小人兒,在斯萬先生在場的時候過去打擾媽媽的。在某種特定的場合,這部法典的條款無非就是表達她的一種敬意,她一再申明的這種敬意的對象,不僅有我的長輩們——他們享有與死者、教士和國王同等的待遇——而且包括我家款待的客人在內,這種敬意,如果是在一本書里看到的,說不定還能打動我,可是從她嘴里聽到我就要生氣,因為她說話的時候,總是那副一本正經、細聲細氣的腔調。尤其在今天,她把這頓晚餐看得如此神圣,當然越發不肯去攪和這盛典了。不過我還是想碰碰運氣,所以當即撒了個謊,對她說不是我要寫信給媽媽,而是媽媽在我離開餐廳時要我幫她找一樣東西,還關照我別忘了給她一個回音;倘若不把這封回信給她送去,她肯定會生氣的。我想,弗朗索瓦茲不會相信我,因為她就像原始人那樣,感覺要比我們這些人靈敏得多,憑著一些我們無從察覺的跡象,她一眼就能看穿我藏著掖著的事實真相。她對著信封足足看了五分鐘,仿佛細細端詳紙張和筆跡,她就可以知道信里的內容,也就是說可以明白該援用法典中的哪一項條款。臨了,她走了出去,臉上的那股委曲求全的神情,意思就像說:“有這么個孩子,做父母的還能不倒霉嗎!”過了不多一會兒,她回來對我說,先生夫人們這會兒正在吃冰淇淋,膳食總管沒法當著大家的面把信拿上去,不過待會兒送漱口盅上桌的時候,就可以把信遞到媽媽手里了。我的焦慮頓時一掃而光:因為現在跟剛才不一樣了,我不用跟媽媽天各一方地苦等明天了;因為我那張短箋(大概會讓她不高興的,何況我這點小伎倆在斯萬先生眼里一定會顯得很可笑,媽媽想必更要不開心了)至少可以把我隱去身影、滿心喜悅地帶到媽媽的身旁,在她耳畔跟她說些悄悄話;因為那個不許我留下、對我懷有敵意的餐廳,此刻向我敞開了門扉,剛才我覺得那兒的冰淇淋——叫什么“果粒冰糕”——和漱口盅都惡俗不堪、令人作嘔,原因是吃冰淇淋的媽媽離得我那么遠,現在好了,那餐廳就像一個變得飽滿柔軟的果子,脹破了果皮,等媽媽讀我的信時,她對我的關注就會像果漿一樣汩汩流出,一直流到我醉了的心田。現在我不再和她分開了;隔離的柵欄已不復存在,充滿柔情的絲絲縷縷把我倆聯系在了一起。而且還有:媽媽一定會上來看我的!
剛才一度讓我感到痛苦的是,萬一斯萬看到了我的信,猜到了其中的用意,他一定會對我嗤之以鼻的。其實情況恰恰相反,后來我聽說,類似的痛苦曾經折磨過他很多年,也許只有像他這樣的人,才能夠真正理解我。在他,這種痛苦是惆悵地感到心愛的人在一個自己所不在的,或者無法前去的娛樂場所,讓他嘗到這痛苦滋味的正是愛情,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痛苦是注定跟愛情俱生俱滅,要被它所獨攬、所專用的;但一旦它在愛情出現之前,就像我這樣,先已進入我們的心靈,它就會飄忽不定,朦朦朧朧,無所不在又無所歸依,然而說不定哪一天,或者是明天,或者是以后的某一天,它終將歸于一種情感,或是對父母的依戀,或是對同伴的友愛。至于弗朗索瓦茲回來說信會遞給媽媽時,我所初次體驗到的喜悅,斯萬早就嘗過這種騙人的喜悅的滋味了。比如說,有一天我們的心上人在某個府邸或劇院參加舞會、宴會或某場首演,她的一個朋友或是親戚正好路過,瞥見我們在外面轉來轉去,近乎絕望地等待一個可以跟她說說話的機會,他認出了我們,親熱地走上前來,問我們在那兒做什么。我們呢,就現編瞎話,說是有件很緊急的事情,要告訴他的那位親戚或朋友,他說區區小事一樁,包在他身上了,他把我們領進前廳,滿口答應不出五分鐘就把她帶出來。我們對他感激莫名——就像這會兒我感激弗朗索瓦茲一樣——這位滿懷善意的中介人,用一句話就消除了我們的成見,我們原本覺得這種晚會不可思議又難以忍受,以為里面有一股充滿敵意、邪惡卻又那么容易叫人著迷的漩渦,正裹著我們的心愛的人兒遠離我們,慫恿她無情地取笑我們,但聽了他那句話,這個晚會在我們心目中卻變得挺像那么回事,還頗有人情味,幾乎很不錯了。我們就憑心上人的這位親戚,這位主動上前來招呼我們,而本身又是門規嚴峻的秘密社團成員的仁兄,料想這個晚會的其他賓客未必會是兇神惡煞。她正在品嘗我們無從知曉的樂趣的那個時段,那段我們不能進入的、折磨人的時段,突然裂開了一道意想不到的縫隙讓我們置身其間;驀地出現了這么一個瞬間,它是組成那個時段的一個時刻,一個跟其他時刻同樣真實,對我們來說甚至更為重要的時刻(因為我們心愛的人跟它關系更密切),而此刻我們不僅能想象它,擁有它,而且能在其中起作用,我們幾乎創造了它:這就是那人去告訴她我們等在下面的那個時刻。其實呢,這一時刻未必會跟晚會的其他時刻有什么本質的不同,也未必會使我們格外高興或特別痛苦,既然那位好心的朋友對我們說了:“能下樓來,她求之不得呢!待在上面多無聊,她當然很樂意來跟您說說話嘍。”唉!斯萬有過這種體驗,當女人正在因為被她不愛的男人跟蹤生氣的時候,一個第三者的善良愿望是無濟于事的。通常,這位朋友總是單獨一人下來。
媽媽沒有來,而且毫不顧及我的自尊心(為我編的關于找東西的瞎話打個馬虎眼),吩咐弗朗索瓦茲:“就說沒有回話。”這句話,日后我經常聽見豪華賓館的門衛或賭場的聽差轉告候在門口的某個可憐的姑娘,姑娘還會很驚訝:“怎么,他什么也沒說,這不可能呀!您不是把我的信遞給他了嗎?那好吧,我再等一會兒。”而且——這樣的姑娘無一例外都不接受門衛為她們另點一盞小燈的提議,兀自待在那兒,只是偶爾聽見門衛和哪個聽差聊上幾句天氣,而后那門衛猛地想起了時間,趕緊打發對方把客人吩咐的飲料拿去冰鎮。我的情形大致相仿——我拒絕接受弗朗索瓦茲為我泡杯藥茶的提議,也不要她陪在我身邊,我讓她回廚房去,兀自躺在床上,閉緊雙眼,盡力不去聽花園里喝咖啡的大人們的說話聲。才過了幾秒鐘,我就感覺到,我寫信給媽媽,不顧她會不會生氣地去挨近她,而且挨得那么近,幾乎覺得再見她的夢想已經成真,其實恰恰排除了見不到媽媽自己也能入睡的可能性。我心頭怦怦直跳,每一分鐘都變得比前一分鐘更痛苦,因為我越是要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接受這不幸,就越是激動和煩躁。突然間,我的焦慮消釋了,一股幸福感向我襲來,就像一種強效的藥劑開始起作用,很快祛除了我們的病痛:我下了決心,不見到媽媽不睡覺,等她上樓睡覺的時候,我無論如何要去吻她一下,哪怕事后她肯定會有好長一段時間不理我,我也要這么做。焦慮消除過后的這種平靜,使我處于一種異常欣悅的狀態,其強烈的程度,堪與先前的等待、渴求以及臨危的恐懼感相比。我悄悄打開窗子,坐在床腳跟前,幾乎不敢動,生怕下面聽見我的聲音。窗外的景物,仿佛也凝固在一種默默的等待之中,唯恐驚擾了月亮的清輝。月光給每個物體投下修長的影子,復制出它的形狀,把它往后推,使它顯得比本身更濃郁、更具體,整個夜景同時變細變大了,猶如一幅經常折疊著的地圖攤了開來。栗樹上的某些葉片——在動,但這極其細微的、彼此呼應的顫動,盡管連最精致的色差、最敏感的閃爍都表現了出來,卻對其他的枝葉毫無影響,不去牽動它們,始終保持一種低調的局部動態。遠處大約是小城另一頭的花園傳來的聲音,落入這片不吸音的寂靜之中,聽上去清晰極了,仿佛這種遙遠的動靜,是極輕的演奏所造成的效果,是由音樂學院樂隊[28]加了弱音器演奏的音樂動機,雖然每個音符都能聽得很清楚,但你總感覺到它們是從音樂廳的遠處傳來的。而此刻,音樂會的常客們——外婆的兩個妹妹也包括在內,如果斯萬有位子給她們的話——正豎著耳朵諦聽,就像聽到了一支還沒行進到特雷維茲街[29]拐角的軍隊遠遠的步伐聲。
我知道,就大人對我的態度而言,我是把自己置于后果最為嚴重的處境之中了。這種嚴重的程度外人是想象不到的,他們以為只有真正可恥的過錯才可能造成這樣的后果。在我所受的教育中,過錯程度的排序跟別的孩子的情況有所不同,我現在才懂得,排在最前面的(大概因為再沒有什么別的過錯,是我更容易犯下的了)是這樣一些過錯,它們的共性就是當事人沒能克制一種神經質的沖動。可當時沒人說出來,沒人挑明這個根源,讓我覺得自己的過失無可原諒,甚至無可避免。但是這些過錯,我從發生前的焦慮,或者從發生后受罰的嚴厲,是能辨認出它們的;我知道自己剛才犯的過錯,也是屬于這類性質的,但是程度上遠遠嚴重得多。倘若我在媽媽上樓睡覺時攔住她,讓她看見我為了再跟她道個晚安,居然沒有去睡覺,家里人一定不再容我待在家里,第二天就會把我送到學校里去,這是肯定無疑的。也罷!即使五分鐘過后我就得從窗口跳出去,我也甘心這么做。現在我滿腦子想的,只是看見媽媽,只是跟她說晚安,我追逐這個愿望跑得太遠,想要回頭為時已晚了。
我聽見大人們送斯萬出去的腳步聲;門鈴一響,我知道他走了,于是就挨到窗子跟前。媽媽問爸爸,他覺得龍蝦味道好不好,斯萬先生有沒有添一點開心果咖啡冰淇淋。“我覺得龍蝦的味道不怎么樣,”媽媽自問自答,“我看下回得換一種香料。”——“我都不知道怎么說才好了,反正我覺著斯萬變了,”姑婆說,“簡直成個老頭了!”姑婆習慣了把斯萬看成一個小伙子,突然間發現他不如她向來認定的那么年輕,就大為驚訝。其他人則七嘴八舌地評論他的顯老不正常,太過分,很丟臉,說通常只有那些沒有家室的人,那些過一天算一天地打發著日子,老是比旁人覺得白天特別長的人,才會這么容易顯老,因為對他們來說,大白天空落落的,從早上起時間就不停地往上加,可是又沒有子女,沒有孩子來把這么多時間減去一點。“我想哪,他那個放蕩的妻子也夠他操心的嘍,在貢布雷誰都知道她跟一個叫什么夏爾呂的先生混在一起,都鬧得滿城風雨了。”可媽媽提醒大家說,這一陣斯萬先生的臉色看上去倒是開朗多了。“他揉眼睛、摸額頭也比以前少了,他這動作真是跟他父親活脫活像。我看哪,他心里并不愛這個妻子。”——“他當然不會再愛她啦,”外公接口說,“還是好久以前了,他給我寫過一封信,談的就是這件事,當時我并沒有怎么太在意。不過他對妻子的感情如何,究竟還有沒有愛情,都是明擺著的事了。嗨!我說你們倆,怎么不謝謝人家的阿斯蒂酒呢。”外公后面的話,是對他的兩位小姨說的。“怎么,我們沒謝過他?說實話,我覺得我把這份謝意表達得挺巧妙的呢。”弗洛拉姨婆回答說。——“沒錯,你說得非常得體:我為你驕傲。”賽里娜姨婆說。——“可你也說得挺好呀。”——“可不是,我說‘客氣的鄰居’的那句話,自己都覺得有些得意呢。”——“怎么,就這樣你們算謝過人家啦!”外公嚷嚷說,“這些話我都聽得挺清楚,可我壓根兒沒想到那是說給斯萬聽的。我敢肯定,他一準聽不出來。”——“瞧您說的,斯萬可不傻,我肯定他是聽懂了的。您總不見得要我去對他說一箱有幾瓶酒,這箱酒值多少錢吧!”我的父親和母親留下來又坐了一會兒,父親說:“好啦!我們上去睡覺吧。”——“好吧,親愛的,不過我一點倦意也沒有。那點咖啡冰淇淋倒算不了什么,還不足以讓我這么精神;可我瞧見廚房邊上的小間里還有燈光,既然可憐的弗朗索瓦茲在等我,我想還是趁你去換衣服的當口,讓她替我把胸褡的褡扣解開吧。”說完,她推開前廳裝有花格的大門,樓梯正對著前廳。不一會兒,我就聽見她上樓進屋關窗的聲音。我悄沒聲兒地走進過道,心怦怦直跳,幾乎連步子都邁不開,但至少這不再是焦躁不安的心跳,而是由于過于興奮的緣故。我看見樓梯口射上來蠟燭的火光。隨后我看見了媽媽,我撲上前去。她先是一愣,驚異地望著我,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而后她臉上顯出怒容,一句話也不對我說,實際上她為了更小的事情,也會好幾天不理我。要是媽媽對我說一句話,這固然是理我了,但也許是更可怕的征兆,預示著即將來臨的懲罰異常嚴厲,跟它相比,不理也好,生氣也好,都是無足輕重的了。她若說一句話,語氣一定會像她已經決定辭退一個仆人,回答他的問話時那么冷靜;一個母親送兒子去服兵役時會跟他吻別,若她只想跟兒子慪兩三天氣,是不會吻他的。這時,媽媽聽見爸爸換好衣服出更衣室上樓來了,她不想看我挨爸爸的訓斥,又氣又急地沖我說:“快跑,快跑,你像個瘋子似的等在這兒,爸爸看見還了得!”可我一個勁兒地說:“來跟我說聲晚安吧。”同時驚恐地看著父親的燭光正在沿著墻壁升上來。這時,我不由得把父親上樓當作一種要挾的手段,要讓媽媽知道她再不答應我,父親就會發現我待在過道上,指望她為了避免發生這種情況,會軟下來對我說:“你先回臥室去,我待會兒來。”但是太晚了,父親已經站在了我們面前。我脫口而出,嘀咕了誰也沒聽見的這么一句:“這下完了!”
然而情況并非如此。平日里母親和外婆對我比較寬容,可是她們允許我做的事情,父親總是不同意,這是因為他根本不顧什么原則,更不把人權放在心上。出于某個無關緊要的理由,甚至無須任何理由,他就可以臨時突然不許我去散步,這樣剝奪我已經習慣的例行活動的權利,簡直是出爾反爾,還有,比如今晚,離我平時睡覺的時間還早呢,他就對我說了:“好了,上去睡覺吧,不許多嘴!”不過,也正因為他沒有原則(按外婆的說法),也就無所謂妥協不妥協了。他一臉驚訝、氣惱的表情,盯著我瞅了一會兒,媽媽很尷尬地向他解釋是怎么回事,沒等她說完,他就對她說:“那你就和他一起去唄,你剛才不是說過你還不想睡,那就在他的房間里待一會兒嘛,我這兒沒事。”——“可是,親愛的,”媽媽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事跟我倦不倦沒有關系,我們不能慣著這孩子……”——“沒什么慣不慣的,”父親聳聳肩膀說,“你也看到了,這孩子挺傷心,愁眉苦臉的。得,我們總不能折磨他吧!等他真病了,不知你會怎么寵他呢!好在他的房間里有兩張床,那就讓弗朗索瓦茲給你整理一下大床,今夜你就陪他睡吧。好了,晚安,我可不像你們那么多愁善感,我要去睡了。”
我不能對父親表示謝意;這種他所謂的神經過敏會惹得他惱火。我待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他站在我倆面前,高高的,穿著白色的長睡衣,頭上纏著淺紫粉紅兩色的印度開司米頭巾,打從他有了頭痛的毛病以后,他一直纏這塊頭巾睡覺。父親的整個姿勢就像畫片上的亞伯拉罕[30]在對撒拉說,她得跟以撒分離,這張根據伯諾佐·戈佐利[31]的壁畫復制的版畫,是斯萬先生送給我的。這已經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呵。他的燭光在上面慢慢升起的樓梯墻壁,也不在了。在我身上,有許多我原以為會永久存在下去的東西,早就毀于一旦,而許多新的東西聳立在那兒,衍生出許多無法預期的新的憂愁和歡樂,以致舊時的悲歡變得邈遠而茫然了。父親對媽媽說“去陪陪小家伙吧”,已是遙遠的往事。對我來說,這樣的時刻不可能再現。然而,近來,我只要用心聽,就總能清楚地聽見那些哭泣聲,那些我在父親面前盡力忍住,直到單獨和媽媽在一起時才忍不住的抽泣聲。其實這些抽泣始終沒有停止過;只是現在我周圍沉寂了下來,所以我重又聽見了它們,正如修道院的鐘聲,白天淹沒在了城市的喧鬧聲里,你會以為它不響了呢,可是在夜晚的靜謐中,它那清脆的響聲又會送到你的耳邊。
那天晚上媽媽就在我的房間里過夜;我剛犯了這樣一個過錯,心想他們一定不許我住在家里了,想不到他們卻對我那么開恩,平時我做了好事都沒有得到過這樣的獎勵。但父親即使在對我表現出這種寬容的時候,他的做法里仍然有一種率性而為、賞罰不明的意味,這是他的性格特點,他的做法往往并不是事先考慮過的,而是即興發揮,即使得體也是偶然的。我說過,他打發我去睡覺時,我說過他態度很嚴厲,其實這兩個字用在他身上,恐怕還不如用在我母親或外婆身上來得恰當,因為他跟我比較隔膜,不如母親和外婆那么跟我接近。他只怕到今天都不知道,那時候我每天晚上有多么傷心,我母親和外婆卻知道;但她們寧愿讓我面對這痛苦,希望我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克服神經質的多愁善感,使意志變得堅強起來。至于父親,他對我的感情是另一種類型的,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像她們那樣狠得下心:他一旦弄明白了我在傷心,就會對媽媽說:“去安慰安慰他吧。”
且說那天晚上,弗朗索瓦茲瞧見媽媽坐在我床邊,捏著我的手,任我哭個不停也不責備我,以為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尋常的事,就問媽媽:“夫人,少爺怎么啦,哭成這樣?”媽媽想必也意識到這段時間的價值,不愿意讓我在自責中浪費了它,所以這樣回答她:“他自己也不知道哪,弗朗索瓦茲,他神經太緊張了;您快點給我把大床鋪好,上樓睡覺去吧。”就這樣,我的憂愁第一次沒有被看作一種過錯,而被正式承認為一種疾病,一種不能歸咎于我的下意識狀態;我松了口氣,可以不用擔心挨訓而痛快地哭泣了。當著弗朗索瓦茲的面,我很有些為重獲親情而感到驕傲。就在一個鐘頭以前,媽媽還拒絕上樓到我的臥室來,而且讓弗朗索瓦茲輕蔑地回答我說我該馬上睡覺,此刻媽媽富有人情味的做法,使我感受到了成人的尊嚴,一下子體驗到了一種青春期的傷感,眼淚嘩嘩直流。按說我應該高興:可是我感覺不到。我覺得媽媽一定會對她的讓步感到痛心,這是她第一次放棄寄托在我身上的理想,她這么要強的人,這是第一次認輸呵。我覺得雖然我贏得了勝利,但那是以她作為對方的呵,事情是如了我的愿,但這跟疾病、憂傷、年歲終有一天使她變得意志松懈、理智減弱有什么兩樣呢?我覺著這個夜晚意味著另一個生活階段的開始,這永遠是個令人傷感的日子。倘若我有勇氣,我會對媽媽說:“不,我不要,你別睡這兒。”可是我知道她身上有一種帶功利色彩的審慎,按今天的說法就是很現實,它沖淡了外婆賦予她的那種理想主義的熱情氣質,既然事已如此,她當然愿意即使讓我得到一些慰藉,也不要驚動我父親。誠然,她那晚溫柔地捏著我的手,讓我別再哭了的時候,她那張漂亮的臉上閃耀著青春的光芒;可是我恰恰覺得不應該是這樣,這種我從小就沒有承受過的溫情,使我感到不習慣,她如果對我生氣,我也許反而不會這么憂郁;我覺得自己仿佛用一只褻瀆、畏縮的手,在她的心靈上抓出了第一道皺紋,催生了第一莖白發。想到這兒,我哭得更傷心了,這時我看見平時從不對我流露感情的媽媽,一下子也受了我的感染,忍不住也要哭出來了。她發覺我看出了這一點,便笑著對我說:“瞧,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傻瓜,再這么下去,媽媽也要跟著你犯傻了。好啦,既然你不想睡,媽媽也不困,咱們就別再哭鼻子了,找點事兒做做吧,把你的書拿一本來。”可是我的臥室里沒有書。“要是我把外婆準備在你生日送你的書先給你,不會掃你的興吧?想好嘍,到了后天沒有禮物,會不會失望喲?”怎么會呢?我高興都來不及呢。于是媽媽去拿來一包書,從包裝紙看,書的開本短而闊,僅這第一印象,雖說粗略而不真切,就已經讓新年的顏料盒和去年的蠶寶寶黯然失色了。那幾本書是《魔沼》《棄兒弗朗沙》《小法岱特》和《吹風笛的人》。后來我才知道,外婆起初選的是繆塞的詩選、盧梭的一本書和《印第安納》;因為她雖然認定那些無聊的讀物同糖果糕點一樣有害于健康,但她并不覺得天才藝術家汪洋恣肆的氣息會給一個孩子的心靈帶來什么壞處,抑或還抵得上寬闊的海面吹來的清新空氣對強健體魄所起的功效。可我父親得知她打算給我哪些書以后,幾乎以為她瘋了,她只好親自趕到儒伊子爵鎮上的那家書店(這一天日頭特別毒,她回家后渾身乏力,醫生關照我母親,以后再也不能讓她累成這樣了),為了讓我生日拿到禮物,不得已才選了喬治·桑的四本田園小說。“親愛的,”她對媽媽說,“我總不能拿些糟糕的東西去給這孩子吧。”
其實,她買東西從不湊合,不能讓智力得益的東西,她是不買的,她相信那些美好的事物會讓我們獲益匪淺,會教會我們享受超越于物質和虛榮之上的情趣。即便是給某人買一件實用的禮物,比如說一張椅子、一套餐具或一根手杖,她也總要挑上了些年頭的,似乎經年不用,就抹去了它的物質性,仿佛能否滿足使用的需要已在其次,她更看重的是它能否向我們講述前人的生活。她希望我的臥室里有一些美麗的古建筑或風景的照片。可是當真去買了,她又會覺得,盡管照片的畫面有它的審美價值,但是照片這樣一種機械的表現手段,已經打上了世俗和功利的烙印。她試圖憑借自己的聰明,在最大程度上保留其中的藝術,從多方面來豐富藝術的深度,即使無法脫盡商業味挺濃的俗氣,至少要讓它少而又少:她不去買夏特勒大教堂、圣克盧噴泉和維蘇威火山的照片,而是向斯萬咨詢,有沒有哪些大畫家畫過這些名勝,然后就去給我買了柯羅畫的夏特勒大教堂、于貝爾·羅貝爾[32]畫的圣克盧噴泉和透納[33]畫的維蘇威火山的照相復制品,這些畫片的藝術品位顯然高了一等。不過,雖說攝影師沒有資格描繪杰出的建筑物和自然景觀,那是大畫家的事兒,但誰也不能阻止他去復制這些大畫家的杰作。如果連名畫的照片也沒有,那外婆就會拖宕著,俗麗的畫片能晚一天買就晚一天買。她會問斯萬,這幅作品有沒有鐫刻的復制品,如果可能的話,她喜歡買早期的鐫版畫,對那些版畫,在我們今天已經無法看見原作的情況下復制的那些鐫版畫(例如摩岡在列奧納多[34]的《最后的晚餐》損壞前鐫刻的版畫),自有一種超出它們本身意義的興趣。應該說,像這樣把藝術品當禮物送人,效果并非總是那么出色的。我從提香那幅據說以環礁湖為背景的畫上所得到的威尼斯印象,肯定遠遠不如一些照片給我的印象來得準確。外婆送過好多椅子給新婚夫婦或老夫老妻,本意是給他們坐的,結果受贈人一坐上去,椅子馬上散架。倘若姑婆真要對外婆發難,想弄清楚這樣的椅子究竟送出去多少,那只能是一筆糊涂賬。外婆覺得,對那些依稀留有獻殷勤的軟語、笑吟吟的倩影,有時還會引發出一段往昔美好想象的舊家具,居然需要重視它們牢固不牢固,那就未免顯得小家子氣了。這些家具中間,有一些還能以某種我們久違的方式派點用場,那么就會像現代語言習慣中已經淘汰不用的老式修辭那樣讓外婆喜愛得入迷,其實從這種過時的修辭中,我們只是看到一些隱喻的影子而已。然而,外婆給我作為生日禮物的喬治·桑的田園小說,恰恰就像古代家具一樣,充滿著如今已經不用而變得類似隱喻的說法,只有在鄉間田頭也許還能聽到這些說法。外婆在那么些書里,偏偏買了這幾本小說,就好比她向往租一座這樣的宅邸,里面要有一個高高的哥特式頂樓,或者諸如此類的某件古老的東西,使時光倒流,給心靈帶來慰藉。
媽媽坐在我的床邊;她手里拿著《棄兒弗朗沙》,淡紅色的封面和很費解的書名,使它在我眼里自有一種獨特的個性,一種神秘的魅力。在這以前,我還沒有讀過真正的小說。我聽說過喬治·桑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家,于是我就想象《棄兒弗朗沙》中一定有著某種難以形容的、無比美妙的東西。旨在撩撥好奇心或同情心的敘事,讓人感到悸動和惆悵的描寫,稍有經驗的讀者當然能看出,許多小說都這樣,可是,在我眼里——我不是把一本新書看作許多書中間的一本,而是看作一個獨一無二的人,僅僅由于自身的理由而存在——那正是《棄兒弗朗沙》的精華所在,是它的動情之處。那些日常生活的情節,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最常用的詞兒,卻仿佛有一種奇特的語調,一種鏗鏘的聲音。情節展開了;可是我好像越來越糊涂,即使后來我自己看的時候,手里一頁一頁地翻著書頁,心里也往往想著別的事情。這樣分心當然就使情節接不上茬了,何況媽媽給我朗讀時,凡是寫到愛情的地方,她一概跳過不讀。磨坊女主人和那個大男孩各自態度中所出現的奇怪變化,本來是可以在一段愛情萌生過程中得到解釋的,現在卻在我的心目中留下了極其奧秘的印記。我很自然地想象其根由是在“棄兒”這個陌生而又溫存的名字里,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會有這么個名字,但這個名字賦予他鮮亮的色彩,紅嫣嫣的,迷人極了。雖然媽媽的朗讀不很忠實于原著,但一旦讀到筆觸間流露出真摯感情的段落,她的朗讀會變得很精彩,表現出對作品貼切而質樸的闡釋,聲音優美甜潤。其實在日常生活中也是這樣,當她面對的不是藝術作品而是人的時候,她也特別善感,她那種以聲音、姿勢、語言來表示對人的敬意的態度,著實讓人感動。對有喪子之痛的母親,她從不表現出為孩子高興,生怕觸動對方的舊創,對老人,她不提生日、紀念日之類的話頭,以免讓對方想起自己年事已高,對年輕學者,她不談家長里短的瑣事,不想使對方生厭。喬治·桑的小說字里行間流露出的那種善良,那種高尚的情操,在外婆的教誨下,被媽媽看作生活的至高境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有機會讓媽媽懂得,不能把它們等同于文學的至高境界。因此,媽媽給我朗讀喬治·桑小說時,格外注意自己的音色,不讓它有絲毫卑下的格調,同時還竭力避免任何矯揉造作,使作品中的感情流露不受到妨礙,于是這些仿佛為她的嗓音而寫,不妨說和她的呼吸一拍一和、絲絲入扣的句子,被她賦予了最豐富的溫情和最自然的優美。她找到一種真摯誠懇的語氣,恰如其分地表達了小說行文的氣質,這是一種雖然字面上沒有依據,但卻是天然的、內在的語氣;她用這種語氣,緩解了這一段落中動詞時態的生硬突兀,使未完成過去時和簡單過去時有了善良所生的溫馨,有了柔情所生的憂郁,引導句子中個數不等的音節或疾或緩地進入一個協調的節奏,給原本平淡的行文注入了一種充滿感情、一以貫之的生氣。
我的內疚平息了下來,我聽憑自己去感受媽媽陪在身邊的這一夜晚的溫馨。我知道這樣的夜晚是不會再有了;我在世上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在夜晚憂傷的時刻把媽媽留在我的房間里,跟家里的規矩、大人的心意相差得實在太遠了,他們今晚同意這么做,只能說是一種姿態,一個例外。明天我又會感到焦慮,那時媽媽不會在我身邊了。不過,焦慮一旦熬了過去,我也就不再理會它了;何況明天晚上還離得遠著呢;我心想,會有時間容我準備的,雖說到時候我未必會更有能耐——這事情不由我的意志決定,現在去想它,只能干著急。
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夜半醒來只要回想起貢布雷,眼前就會浮現這一小片光亮,映在黑茫茫的夜色之中,好比焰火或探照燈的光驟然照亮建筑物的一隅,而把其余的墻面依然留在濃密的夜色里:在相當寬闊的底部,是小客廳、餐廳和幽暗小徑的起點,使我憂傷而自己渾然不覺的斯萬先生,就是從那里來的;通往令我黯然神傷的樓梯口的那個前廳,單獨構成這座不規則金字塔的窄窄的柱身;而在頂端,則是我的臥室,連同那條狹小的過道和帶玻璃的門,媽媽就是從那兒進來的;總之,始終在同一時刻呈現,不管與環境如何隔絕,孤零零地兀立在黑暗中的,是精簡之極的場景(就像供外省上演的老戲劇本開頭的布景提示),這就是我更衣上床的悲劇場景;仿佛貢布雷就只有樓上樓下,由一部小巧的樓梯相連接,又仿佛永遠都是七點鐘。說實話,倘若有人問我,我也許會回答說,貢布雷還有別的東西,還存在其他的時刻。但這些都是自覺的回憶,亦即理性的回憶所提供的,這種有意識的回憶根本無法保存往事,所以我從來不想去回憶貢布雷還有些什么別的東西。對我而言,所有這一切都已經消逝了。
永遠消逝?有這可能。
其中有許多偶然情況,而我們的死亡,也就是第二種偶然情況,經常會使我們等不到第一種偶然情況的發生。
我覺得克爾特人[35]的信仰很有道理,他們相信我們失去的親人的靈魂,被囚禁在某個低等物種,比如說一頭野獸、一株植物或一件沒有生命的東西里面,對我們來說,它們真的就此消逝了。除非等到某一天(許多人也許永遠等不到那一天),我們碰巧經過那棵囚禁著它們的大樹,或者拿到它們寄寓的那件東西,這時它們會顫動,會呼喚我們,一旦我們認出了它們,魔法也就破除了。經我們解救,這些親人的靈魂就戰勝了死亡,重新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往事也是如此。有意去回想,只能是徒勞,智力的一切努力都是沒用的。往事隱匿在智力范圍之外,在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我們根本意想不到的某個物體(或者說我們對這個物體的感覺)之中。這一物體,我們能在死亡來臨之前遇到它,抑或永遠都不能遇到它,純粹出于偶然。這就是方才說的第一種偶然情況。
那已經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貢布雷,除了與我的睡覺有關的場景和細節之外,在我心中早已不復存在。但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媽媽見我渾身發冷,說還是讓人給我煮點茶吧,雖說平時我沒有喝茶的習慣。我起先不要,后來不知怎么一來改變了主意。她讓人端上一塊點心,這種名叫瑪德萊娜的、圓嘟嘟的小蛋糕[36],那模樣就像用扇貝殼瓣的凹槽做模子烤出來的。天色陰沉,看上去第二天也放不了晴,我心情壓抑,隨手掰了一塊瑪德萊娜浸在茶里,下意識地舀起一小匙茶送到嘴邊。可就在這一匙混有點心屑的熱茶碰到上腭的一瞬間,我冷不丁打了個戰,注意到自己身上正在發生奇異的變化。我感受到一種美妙的愉悅感,它無依無傍,倏然而至,其中的緣由讓人無法參透。這種愉悅感,頓時使我覺得人生的悲歡離合算不了什么,人生的苦難也無須縈懷,人生的短促更是幻覺而已。我就像墜入了情網,周身上下充盈著一股精氣神:或者確切地說,這股精氣神并非在我身上,它就是我,我不再覺得自己平庸、凡俗、微不足道了。如此強烈的快感,是從哪兒來的呢?我覺著它跟茶和點心的味道有關聯,但又遠遠超越于這味道之上,兩者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它究竟從何而來?它意味著什么?怎樣才能把握它、領悟它?我喝了第二口,沒覺得跟第一口有什么不同,再喝第三口,感覺就不如第二口了。該停一下了,這茶的美妙之處似乎在消減。很清楚,我要找的個中真諦并不在茶里面,而是在我自身里面。這熱茶喚醒了它,但我還不認識它,于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勁道隨之減弱地重復這一現象。我不知道怎么說明這一現象,只能希望同樣的感覺至少再有一次毫不走樣地重現,即刻被我攫住,得出一個明確的解釋。我放下茶杯,讓思緒轉向自己的心靈。只有在內心才能找到真諦。可是怎么找呢?心靈是個探索者,同時又正是它所要探索的那片未知疆土本身,它的本領在那兒根本無法施展;我沒有絲毫把握,總覺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探索嗎?不僅如此:還得創造。它所面對的,是某種尚未成形、唯有它才能了解并闡明的東西。
我重新又想,這種從未經歷過的情況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對它沒法進行任何邏輯推論,但很明顯,它讓人感到幸福,而且那么實在,有了它,其他的一切就都消融不復存在了。我想讓它重現。我回想舀第一口茶的那個時刻。我又仿佛置身相同的情景,但依然不明究竟。我要智力再作一次努力,去找回那已消逝的感覺。為了不讓任何東西來中斷智力捕捉這一感覺的沖勁,我排除一切障礙和雜念,對隔壁房間的聲音充耳不聞,不去理會。但我很快覺得自己的腦筋不管用了,于是就決定讓它松弛一下,平時思考問題時,不到它竭盡全力我是不會允許自己分心的,而現在我卻有意讓思緒岔開一會兒。而后,我再一次為它廓清道路,把第一口茶的味道送到它跟前。我驟然感到周身一顫,覺著腦海里有樣東西在晃動,在隆起,就像在很深的水下有某件東西起了錨,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但它在緩緩升起。我感覺到它頂開的那股阻力,聽到它浮升途中發出的汩汩的響聲。
當然,在我腦海深處如此搏動著的東西,一定是形象,是視覺的記憶,攀緣著那味道,竭力要跟著它來到我眼前。然而這記憶在一個那么遙遠、那么混沌的地方掙扎,我只能勉強瞥見融入模糊的光色旋渦之中的那道淡薄的反光。我辨認不出它的形狀,沒法詢問這唯一的知情者,讓它向我解釋那味道——它的同齡伙伴、密友——究竟在表明什么,沒法讓它告訴我,它到底跟怎樣的特定環境,跟過去的哪個時期有關系。
這一記憶,這一由某個一模一樣的瞬間遠道而來,從我腦海深處喚醒、搖動并使之升起的往昔的瞬間,它真能浮升到我的非常清楚的意識層面上來嗎?我不得而知。現在我又什么都感覺不到了,它停住了,說不定又沉下去了;誰知道它是否還會從夜一般的混沌中升騰起來呢?我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從頭來過,俯身向著隱在深處的它。而每一次,又總是那讓我們在所有艱難的任務、重要的事業面前望而卻步的怯懦,在勸我就此罷手,去喝自己的茶,想想自己今天的煩惱和明天的希望就夠了,這些事怎么翻來覆去地想都沒關系。
驟然間,回憶浮現在眼前。這味道,就是小塊的瑪德萊娜的味道呀,在貢布雷,每逢星期天(因為這一天我在望彌撒以前不出門)我到萊奧妮姑媽屋里去給她道早安時,她總會掰一小塊瑪德萊娜,在紅茶或椴花茶里浸一浸,然后遞給我。剛看見瑪德萊娜小蛋糕,嘗到它的味道之前,我還什么也沒想起來。也許是由于后來我雖說沒再吃過,卻常在糕點鋪的貨架上瞥見它們,它們的形象就脫離了貢布雷,而與更近的其他時日聯系在了一起。也許是由于這些被拋出記憶如此之久的回憶,全都沒能幸存,一并煙消云散了。物體的形狀——糕點鋪里那盡管褶子規規整整,卻依然那么豐腴性感的貝殼狀小蛋糕——會變得無跡可循,會由于沉匿日久,失去迎接意識的活力。但是,即使物毀人亡,即使往日的歲月了無痕跡,氣息和味道(唯有它們)卻在,它們更柔弱,卻更有生氣,更形而上,更恒久,更忠誠,它們就像那些靈魂,有待我們在殘存的廢墟上去想念,去等候,去盼望,以那種幾乎不可觸知的氤氳,不折不撓地支撐起記憶的巨廈。
一旦我認出了姑媽給我的在椴花茶里浸過的瑪德萊娜小蛋糕的味道(雖說當時我還不明白,直到后來才了解這一記憶何以會讓我變得那么高興),她的房間所在的那幢臨街的灰墻舊宅,馬上就顯現在我眼前,猶如跟后面小樓相配套的一幕舞臺布景,這座面朝花園的小樓,原先是為我父母造在舊宅后部的(在這以前,我在回想中看到的僅僅是這一截場景)。隨著這座宅子,又顯現出這座小城不論晴雨從清晨到夜晚的景象,還有午餐前常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常去買東西的那些街道,以及晴朗的日子我們常去散步的那些小路。這很像日本人玩的一個游戲,他們把一些折好的小紙片,浸在盛滿清水的瓷碗里,這些形狀差不多的小紙片,在往下沉的當口,紛紛伸展開來,顯出輪廓,展示色彩,變幻不定,或為花,或為房屋,或為人物,而且神態各異,惟妙惟肖,現在也是這樣,我們的花園和斯萬先生的苗圃里的所有花卉,還有維沃納河里的睡蓮,鄉間本分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教堂,整個貢布雷和它周圍的景色,一切的一切,形態繽紛,具體而微,大街小巷和花園,全都從我的茶杯里浮現了出來。
[1] 意大利中部城市。
[2] 指早期的電影放映機。
[3] 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巴黎有一份叫《論戰日報》的報紙,從1893年2月起,該報出版印在粉紅色紙上的晚報。《粉紅論戰》當指這一晚報。
[4] 中世紀傳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布拉邦公爵的女兒,特里爾伯爵西格弗里德的妻子。因拒絕總管戈洛的非分之想,遭其誣陷,被西格弗里德下令處死。仆人救下她后,把她和她的兒子安置在荒野的森林中。許多年以后真相終于大白,戈洛受到應有的懲罰。奧芬巴赫根據這一傳說創作的輕歌劇首演于1859年。這部輕歌劇后來又被改編成五幕歌劇于1875年上演。
[5] 布雷桑(Jean-Baptiste Bressant,1815—1886),法蘭西歌劇院演員,喜歡理一種前面很短、后面相當長的發型,一時成為時尚。
[6] 1833年在巴黎仿照英國騎師俱樂部的模式成立的俱樂部。在普魯斯特的年代,該俱樂部總會位于嘉布遣會修女街和錄事街交叉路口的拐角上。
[7] 即路易-菲利普-阿貝爾(Louis-Philippe-Albert d’Orléans,1838—1894),法國貴族,因覬覦王位被先后流放德國、英國。1870年回到法國。1886年被終身流放英國。
[8] 自1301年起,英國王太子又稱威爾士親王(Prince de Galles)。此處當指維多利亞女王的長子,亦即日后的愛德華七世。
[9] 即從前的貝爾西關棧,位于巴黎第十二區,靠近里昂火車站。
[10] 阿里斯泰俄斯(Aristée,在希臘文中為Aristaios),希臘神話中的農業之神,阿波羅與海中仙女庫瑞涅之子。因追求歐狄迪刻致使后者被毒蛇咬傷而死,神祇動了眾怒。他為了尋求母親保護,縱身投入海中。
[11] 忒提斯(Thétis,在希臘文中為Tethys),希臘神話中海神的妻子,三千海中仙女的母親。
[12] 維吉爾(Virgile,公元前70—前19),古羅馬詩人,代表作《農事詩》第四卷中描述了阿里斯泰俄斯的事跡。
[13] 特威克納姆(Twickenham),英國米德爾塞克斯郡的地名,巴黎伯爵流放英國時在那兒有宅邸。
[14] 龍蒿是一種芳香草本植物,新鮮的葉子可用于拌制色拉,用龍蒿浸的醋別有風味。
[15] 指塞維涅侯爵夫人(marquise de Sévigné,1626—1696)。這位法國女作家出身名門,嫻于辭令。她給女兒的書簡文筆清新雋永,以《書簡集》傳世。
[16] 麥克-馬洪(Mac-Mahon,1808—1893),法國軍事將領。1859年受封為元帥。1873年至1875年出任法國總統。
[17] 莫萊伯爵(comte Molé,1781—1855),1836—1839年間任路易-菲利普朝中的首相和外交大臣。
[18] 帕基耶公爵(duc Pasquier,1767—1862),1837年任路易-菲利普朝中的掌璽大臣。
[19] 德·布羅伊公爵三世(duc de Broglie,1785—1870),1832年任路易-菲利普朝中的外交大臣。
[20] 柯羅(Jean-Baptiste Camille Corot,1796—1875),法國畫家。所作多幅油畫杰作,包括夏特勒大教堂油畫原作,均為盧浮宮博物館收藏。
[21] 德·奧迪弗雷-帕基耶公爵(duc d’Audiffret-Pasquier,1823—1905),上文中提到的掌璽大臣帕基耶公爵的養子。1876年出任上議院議長,以雄辯著稱。
[22] 阿梅麗·瑪黛爾娜(Amélie Materna,1847—1918),奧地利歌劇女演員。1876年曾在拜羅伊德音樂節上出演瓦格納歌劇《女武神》的女主角。
[23] 圣西門(Saint-Simon,1675—1755),法國作家,曾在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宮廷長期供職,所著《回憶錄》記述1694—1723年法國宮闈生活,對后來的法國文學有一定影響。
[24] 出自高乃依的劇本《龐貝之死》第三幕第四場。原句“天哪,為什么您讓我去憎惡美德呵!”為劇中龐貝遺孀高爾內莉的臺詞,她恨愷撒,但又為他的慷慨大度所折服。
[25] 參見《圣經·舊約》。《出埃及記》第23章第19節:“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創世記》第32章第27節:“故此,以色列人不吃大腿窩的筋,直到今日,因為那人摸了雅各大腿窩的筋。”
[26] 傳說中人物。十三世紀游吟詩人呂特勃夫根據傳說編成詩體說唱《泰奧菲爾的奇跡》。
[27] 中世紀英雄史詩《埃蒙四子》的主人公。
[28] 巴黎最早的交響樂團。團址位于音樂學院街。
[29] 特雷維茲街是和音樂學院街平行相鄰的一條街。
[30] 《圣經》人物,希伯來人的祖先。一百歲時妻子撒拉生子以撒,上帝為考驗亞伯拉罕,命他將以撒獻作燔祭。亞伯拉罕決定從命,上帝遂賜他以公羊代替以撒。
[31] 伯諾佐·戈佐利(Benozzo Gozzoli,1420—1497),佛羅倫薩畫派畫家。以《圣經》中亞伯拉罕的故事為題材,在比薩陵墓畫有一組壁畫。
[32] 于貝爾·羅貝爾( Hubert Robert,1733—1808),法國畫家。多次以圣克盧噴泉為對象進行創作。
[33] 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英國畫家,擅長融合油畫與水彩畫技法,追求光與色的效果。曾以意大利維蘇威火山為題材創作水彩畫。
[34] 列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意大利文藝復興巨匠。1495—1497年在米蘭為圣瑪利亞·德拉·格拉齊耶隱修院創作大型壁畫《最后的晚餐》,因所用顏料質地不佳,后來損壞嚴重。摩岡(Raffaelo Morghen,1761—1833),意大利畫家,尤以制作名畫的鐫刻版著稱,1800年完成《最后的晚餐》鐫版復制畫。
[35] 一譯凱爾特人。公元前1000年左右分布在歐洲萊茵河、塞納河、盧瓦爾河流域和多瑙河上游的部落集團。羅馬史上的高盧人是克爾特人的一部分。其后裔如今散布在法國北境、愛爾蘭島、蘇格蘭高原、威爾士等地。
[36] 這種用面粉、砂糖、黃油、雞蛋、檸檬汁為原料烤焙而成的小蛋糕,相傳其創始人是個叫瑪德萊娜的女廚子,故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