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蒼老的少年》(上)
- 舊堂煙2
- 林洛霜
- 3413字
- 2021-11-30 21:10:27
現在我在家中的被窩里側身躺著,剛剛晚上八點多鐘,燈已經關了。東北這幾天下了好幾場的大雪,覆蓋了村中幾乎所有的土地,雖然近幾日雪已經化了不少,但余下的雪卻依然能沒過人們的腳脖,灌進人們的鞋靴。東北的冬天冷得很單純,幾乎沒有乍暖還寒一說,冷就一天冷到底,只可能更冷,不可能回暖。就比如現在,夜還未深,我能明顯感受到現在比白天冷不少。好在“小草堂”這三個字只是對我居所的昵稱,屋中供暖尚可,要不然這時候我恐怕已經成了個“硬人兒”。與屋外的寬闊,平靜和寒冷相比,小草堂的室內就顯得很不一樣,它又窄又小,但卻實在暖和,爐中的火很旺,燒得暖氣“咚咚”得響。
我披著大衣起來,拿來香煙坐在爐子邊上,爐中的火苗躍動著,時不時會從爐盤的縫隙中鉆出來一點,急不可耐,躍躍欲試。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一種感覺,就是看著火的時候總會覺得心里會平靜很多,反正我是有。查過一些資料,說這可能是遠古時期人們保留至今的心態。眼下我就在品味這種心態,火苗在我的瞳仁中閃爍著,它急不可耐,我明鏡止水,幾分鐘后,我借著那爐火點起來一支煙,講起這個可悲,但卻難以避免的故事。
我記不得是幾幾年的時候了,總之有七八年了,那時候我還在上學,就讀于我跟三金在一起的那個名存實亡的學校,咱們姑且稱之為“三中”,說“名存實亡”是因為那所學校幾乎不可能培養出什么人才,本科率不比你打“崩三”,“陰陽師”抽卡出貨的概率高。每年的本科生人數有多少全看年景,今年招來幾個重點校的漏網之魚那就能多幾個人,明年招來的都是普通學生那就少幾個人,反正年年都沒幾個,最多最多時候你兩只手十個手指頭也百分之百能數的過來。你問依依?哦,我倆那時候不是一個學校,皓隱也不是,但我們的兩所學校離得不遠,有時候出門到小吃攤吃個飯也能碰到。說實話,這學校我感覺不太適合我,但又感覺像我這樣人也去不了啥特殊好的學府,遙遙倒是一直都說沒啥,在這地方玩得挺嗨的。
因為三中就是這么個地方,所以不用說,校內的爛事層出不窮,總結起來就三個,“干仗”,“處對象”,“為了處對象干仗”。學習的人也不是沒有,但也就星星點點的幾個人,十幾個班每個班抓幾個都未必能湊夠一個教室。我在這地方就屬于那種“學習了,但只能學一點點,沒有完全學習。”的那種人。因此,就算是在這破學校里,我也能勉勉強強擠進極少數的“好學生”圈子,而這個圈子里,就有一個人非常特殊,那時候,我也就十七八歲,但是那個哥們我記得好像都已經二十多了,不過他又沒有那二十幾歲人的個頭,比我最起碼矮半個腦袋,留著一頭特別標準的“進獄系”發型,體格很瘦,看著弱不禁風,不過還好,他不是滿臉苦大仇深,是總在笑著的,笑起來還很和藹,之所以說“和藹”是因為我印象里,他的那個笑容像是模子扣出來的那種很標準的老人才會有的笑容,兩眼微微閉上,兩側眼角擠出一堆褶子來。說實話,他總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因為你說他年輕,那倒確實,但跟我們那時候比卻又老了幾歲,我們十七八歲,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而他呢,很僵,但又有那種乖孩子特有的老實的感覺。總之,如果你一見這人,就會有一種很強烈的沖突感。
好在,這人還挺好相處,體育課上,不愛好運動的我總是坐在一邊玩手機,他那時不帶手機,但他也確實沒啥運動細胞,同在大操場的馬路牙子上一坐,兩個人也就能搭得上話,一來二去,我倆就熟了。
對于他,其實我有挺多疑問的,但是我又不能直接說,怕踩著雷,傷了他自尊,于是也就沒說太多的話,反而是他,一直歪著腦袋看著我的手機,時不時還會對手機里的某些信息評價兩句。我好奇地問他,為啥不拿個手機來,他則顯出尷尬的神色,小聲說了句
“我媽不讓。”
他這句回答,讓我有點懵逼,就三中這破地方,原來還有如此乖巧聽話的小伙子。我回問他:
“為啥不讓?”
他就說了些讓人從小到大能聽個千八百遍的話,什么“耽誤學習”,“玩游戲的人會不學好”啥啥之類的。我聽得簡直想笑,你都多大人了,什么事好什么事不好自己想不清楚咋的,還用別人說長道短。再者說,“玩手機耽誤學習”,這叫啥理由,不愛學習那學生沒手機他就能學習咋的。不過這話我也就是想想,沒法跟他說,于是也就笑著,繼續撥弄著網頁,看著小說。
大概幾個星期后吧,我跟一個學校干部吃飯,這干部人不錯,能說會道的,屬于那種說話辦事都很行的人,我倆席間閑談,無意中提起來他,順帶著分析了起來,據那個干部說,他是留過級的,但是為啥留級就不知道了,他家里沒什么錢,母親有病,父親也掙不了太多,他平時除了上學還會去語文老師那補課,補語文。聽干部說完,我好像理解了一點,于是拿著煙低下頭沉思了片刻,但我馬上就發現不對,“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不是一句空話,凡是我所見到的家庭困難一點的兄弟往往是更加成熟圓滑的,怎么到他這正好反過來了。我于是接著問,還有什么,他便繼續道,說他平日以來幾乎沒去過別的什么地方,以他所見就三個,學校,補課班,家。有一次,學生會干部組織班里的同學出去玩,讓他下了補習班打車到餐館去,結果他回頭問了一句
“打車是找藍車嗎?”
大家非常愕然,一個二十好幾歲的人,出租車不會打。
我聽得很懵,實在分析不出這是為啥。但這沒事,日子還長,時間久了不就知道了。
高中的時光是短暫而漫長的,梨樹的枝干上出現點點嫩綠的顏色,在從遠方帶來余寒的風一次一次的洗禮下變成小小的深綠色扁舟,不久之后他們就會離開他們賴以為生的枝杈,蕩漾在落日的霞光之中。一個籃球從操場上飛出來砸在梨樹旁的學校圍墻上,它彈回來,滾了幾圈,被一個男孩撿走了。我看著這個場景,歪著嘴叼著煙,而站在我身邊的他卻露出極其復雜的表情,隨后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也想打籃球……”
我想都沒想就回了一句:
“那就去唄。”
他望向球場,搖了搖頭,一陣寒風刮過,快要秋天了,也沒多久就要高考了,體育課會越來越少,他向前走了兩步,兩手揣著兜,面向球場,背對著我,矮小的身體和滄桑的深情極不相稱,我無法看到他的表情,風停了,他忽的開口道:
“算了,算了,不要淘,不要淘……”
我操,呵呵……
歲月荏苒,白駒過隙,一轉眼,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已經擦掉了,這段時間說是緊張,但是其實真的,沒幾個人真的能學進去什么習,很多人干脆的單招走了,剩幾個人硬熬著試圖還能學點什么,高考就是這么個神奇的東西,它能逼著一群明知道不能從這找到出路的人自己騙自己,相比較而言,我就很識相,高三沒念完就回家了,一天到晚該吃吃該喝喝,該包宿包宿。某天晚上,我從餐館出門走進網吧,一抬眼便看見幾個三中的老相識,他們快樂的打著游戲,不用說,這些人是趁著半夜翻墻出來的,見了我,自然會寒暄幾句,談話間,我提起了他,一個和他同班的哥們說,他后來也拿來了手機,只不過也沒咱們玩的那么野,時不時看看小說動漫罷了,我聽得這話有一點高興,畢竟,這是他自己決定的。再后來呢,聽說他的手機被沒收了,不是被學校,而是被家里。我又戲謔地問道
“他后來會打車了嗎?”
“應該會了吧,家里人還能不教咋的。”
那個哥們戲謔地回答著,繼續打游戲去了。
一晃六月就到了,高考了,陰云之下,我跟著考完的大家走出考場,點起一根煙插在嘴里,我現在仍然記得,我分數低的要死,甚至作文都沒寫完,不過這也沒啥,這種事重要的地方不只在于分數,更在于結束,爺免費了。
大約出成績后的一個星期吧,我和一眾學生回到了學校開會,說是開會,倒不如說是敘舊,那天他沒有來,一群人載歌載舞地喝了半宿,最后一個扛著一個回了家。
再得到他的消息就是大學時候了,聽說他去了離家最近的大學,這我都想得到,畢竟,就算家里放了他,他也沒有遠走的勇氣了。聽一個和他同校的哥們說,他們倆見過幾次,每次他都是一個人,大概也沒啥朋友,畢竟,他除了聽話幾乎什么都不會,學習也不好,吃沒吃過啥,喝沒喝過啥,游戲從來不打,也沒去過什么地方走走,張嘴就是“我媽讓,我媽不讓。”跟誰還能有多少話題。
現在,大學畢業已久,更不知道他怎么樣了,他涉世之道幾乎沒有,我也想不出他該怎么往下混,不過想想應該也沒啥,東北有句老話說得好:
“老天爺他餓不死瞎家雀(qiao三聲)”
他大概也不至于過的多慘,但我還是感到有些惋惜,畢竟一個人一輩子就年輕那么一次,而他的青春幾乎一大半都貢獻給了“我媽說”這三個字,在我印象里這三個字他提了少說一百來回,要是再加上大學時候,恐怕孔子說得都沒他媽多。不過話說回來,聽孔子的好歹能知道啥是《論語》,啥是儒家學派,聽他媽的,恐怕也就只能把一個二十幾歲的人逼成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