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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琴瑟

  • 一傘之下
  • 武中
  • 2981字
  • 2022-06-22 20:00:00

王夫人是第二天晚夕才知道蕭子戊中毒身亡的消息的。當晚,王夫人久等蕭子戊不歸,曾吩咐琳兒去書房找人,可蕭子鈺不在書房,蕭府上下也無人知道兩人去向。久不過問外事家事的王夫人以為兩人有事外出了,當晚便沒再多問,直到第二天中午,兩人仍是杳無音信,王夫人開始詢問府上仆人,最終從廚房燒火的小斗口中得知,昨天下午蕭子鈺吩咐他在薄暮閣擺爐煮酒,王夫人才在閣樓找到已經死亡快一整天的蕭子戊。

丈夫臨死時的樣子,桌上那支箭頭,斷裂的閣樓欄桿,被雨水泡得腫脹的老莊,在蕭府之中,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只有一個。

王夫人沒有落一滴眼淚,而是異常平靜地吩咐仆人將丈夫抬回雨前院的客廳,準備入殮用物,然后在客廳泡了一壺茶,靜靜地看大家忙碌著。

棺材抬進院,白綾、孝服等也準備得差不多了。眼見天色已晚,琳兒很擔心王夫人會這樣坐一晚上,好在靈棚剛搭好,老九跑來說大人回來了,琳兒便扶著王夫人前往書房。

蕭子鈺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她,至于蕭子戊看到《稟賦志》的內容并未起疑這一節,自然成了自己“事實”。

“我是狠毒了一些,可我這樣做,也是為了我們,為了弘兒。”蕭子戊留意著王夫人面上表情,“你要怪我,要打我,要怎么懲罰我,我都心甘情愿。”

王夫人的反應,比他想象的要平靜得多,蒼白的臉上既無一絲笑意,也看不出半點悲慟。

“事情已經發生了,做什么都晚了。”王夫人面無表情地道,“也好,只要熬過這一關,往后的日子至少不會再同床異夢。”

“你……真的這么想?”蕭子鈺心中一動,上前捧住了她的手。

“我這心痛的舊疾這么多年都沒有一些好轉,連墨先生也妙手無方,你以為只是生弘兒?”王夫人從他手中緩緩抽回了手。

“這么多年了,”蕭子鈺有些不知所措,“你也從來沒和我說過。”

王夫人看他一眼,將目光投向了別處。

“總之,你這樣想我就放心了,我就擔心你怪我,不肯原諒我……”

“我并沒有說不怪你啊。”

她說這話時,聲調沒有絲毫高低起伏,神色也和平時一樣,蕭子鈺望著她,尷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說什么好。

王夫人也似有似無地笑了笑,轉身身去,道:“你去西京了,府上怎么辦?”

“當然一切照舊,等我安頓下來,就把你接到西京和弘兒團聚,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安排弘兒回來。”

“我一把老骨頭了,還能去哪里,你要是真的在意我,就想辦法把弘兒弄回來。”

“好。”蕭子鈺覺得自己回答得太干脆,又解釋道,“太子把弘兒留在西京,也就是為了做人質,我既在太子身邊做事,他自然不會為難弘兒。”

“我要你讓他回來。”

蕭子鈺笑道:“我不是答應了嘛。”

王夫人細細打量了他一會,眉宇間浮出一抹深情:“他去了后,你身邊能出謀劃策的,只有先生一個人了,你一定不要讓他走了。”

蕭子鈺感激道:“我知道了。”

“我身子有些乏了,琳兒,我們回去吧。”

“我送你。”府上發生了這么大的事,王夫人卻如此平靜,平靜得有些怪怪的,蕭子鈺總覺有點不踏實。

“不用了。”王夫人沒有回頭,“不管怎樣,子戊的喪事,你還是得辦辦。”

“我知道。”

雨雖然已停了大半天,不過因為天陰沉沉的,空氣很潮濕,天空也顯得低低的。琳兒的心里,沒有比此刻更亂的時候了。方才兩人在書房說話,她就在旁邊,蕭子戊死了,已是府上天大的事,誰知道還有更大的事,蕭錦弘竟然不是蕭子戊的兒子,而是蕭子鈺的,這足以讓她琢磨好一陣子了。可是她沒有時間多想,她在雨前院近一年,對王夫人的脾性還是能摸到一些的,王夫人今天確實不對勁,剛才她踩到一灘水,王夫人還笑她粗心大意。

“把門反鎖了。”進到雨前院,王夫人吩咐了一句。

“啊?”琳兒稍微遲疑了一下,因為雨前院白天是從來不關門的,更別說要反鎖。

“鎖門。”

“哦。”

琳兒去房間拿鑰匙鎖了門,王夫人又吩咐她從床頭的櫥柜中拿出那件幾年前的衣服,讓她伺候著換了,依然在客廳坐好。

院門反鎖,身后放著蕭子戊的尸體,還有一副棺材,這已經足夠瘆人,王夫人又進屋換一套鮮紅的新衣服,琳兒沏茶的手不免有些發顫。

“你很怕?”

琳兒低著頭,不敢則聲。

“很快你就不用怕了,我在茶里放了烏頭堿。”

琳兒一臉茫然,王夫人慢慢悠悠地道:“烏頭堿也是一種毒藥,對我這種有胸痹癥的老太婆來說,最有效了。”

琳兒聽得瞠目結舌,瞳孔也放大了一圈。

王夫人輕輕招了招手,微微笑道:“來,你坐下。”

琳兒木訥地坐下去,忽然站起來就跑:“我去叫大人。”

“院門反鎖了。”王夫人幽幽道,“鑰匙我藏起來了。你不要怕,等會兒我會把鑰匙給你,來,你坐到我的旁邊,和我說說話。”

不知為何,王夫人的語氣讓琳兒邁不動步,只得乖乖乖乖坐回位置。

“不要怕。”王夫人輕輕撫著琳兒的手,“我是罰過你,利用過你,不過,也是我把你從廚房換到這里來的,是不是?”

琳兒低低地點了點頭。

“你恨不恨我?”

“不恨。”

“真不恨?”

“夫人就罰過我一次,但琳兒來到雨前院后,從此再也不用受查爺的氣,琳兒感激夫人還來不及,怎么敢恨……怎么會恨。”

王夫人淡淡一笑,道:“那你抬起頭來。”

琳兒緩緩抬起頭來,和王夫人目光交匯,王夫人那雙似乎有些黯淡,有些心灰意懶的眼睛,讓她第一次覺得踏實,她忽然覺得沒剛才那么害怕了。

“你知道了一些秘密,不過不用怕,我去了之后,你不會有事的。”王夫人笑著道,“我保證。”

“我不要夫人有事,我要永遠伺候夫人。”聽到這樣的話,琳兒眶中一酸,眼里頓時盈滿淚水。

“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又不是你一個。”王夫人目光有些漂浮,“至少還應該有兩個人。”

“兩個?”

“老爺剛去過書房,書舍就著火,真的會這么巧嗎?”

琳兒一臉茫然地望著王夫人,王夫人極輕微地搖了搖頭,柔和地道:“你說,以老爺的脾性,我……和大人這么多年的事情,他都沒有發現,他會因為書上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就知道弘兒非他所出?”

見夫人等自己回答,琳兒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你不用聽懂,我只想在最后的時刻找個人說說話,你呀,聽著就好了。”

“夫人。”琳兒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

王夫人緩緩將頭靠在椅背上,透過客廳的門,望著院子外黯淡的天空:“你知不知道,這么多年,我為什么要瞞著老爺?”

琳兒搖了搖頭,王夫人接道:“如果愛他,我就不該瞞著他,如果我不愛他,他此刻就不會躺在這間屋子里,不是今天,可能是十七年里的任何一天。”

“那……是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王夫人幽幽嘆了口氣,過了很久,很久,才道,“對于老爺,我愛他,可憐他,愧對他,所以才會一直瞞著他。對于大人,我恨他,恨他十七年前所做的一切,恨他這十七年來做的一切,我恨他入骨,可要說,我對他一丁點兒感情也沒有……他待我很好,他是弘兒的父親啊……”

琳兒呆呆地望著她,對這番話似懂非懂,只是想到夫人已經服下毒藥,很快就要死了,忍不住抽泣起來。

“因為這些,我做過很多稀里糊涂的事,有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天越來越黑,雨前院漸漸被黑暗吞沒,收進王夫人的瞳孔之中,“唯有一件事,我心里很清楚,我啊,要陪著子戊,他活著一天,我就要陪著他一天,他走的那天,也是我魂歸黃泉之日。”

“夫人……”眼見王夫人眼色迷離,琳兒又怕又傷心,大哭起來。

“子戊啊,我不是一個好女人,更不是一個好妻子,可我沒有對不起你……”王夫人輕輕拍了拍琳兒的手,聲音已幾不可聞,“鑰匙在床的枕頭下……還有一封信,你給大人……”王夫人干枯蒼白的手,漸漸垂落下去,從琳兒的手背滑落。

琳兒大哭一陣之后,從王夫人枕頭下拿起鑰匙和一封信,失魂落魄地前往書房。

客廳之中,多了一具冰冷的尸體。雨前院里陰風陣陣,穿過冰冷的棺槨白綾,消失在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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