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豐正思索中。

張從仁已經近身，拍了拍他，道：“走吧，還有不到兩千級階梯，便到家了。”

李一豐頓時回過神來，哭喪著臉道：“還有兩千？不行了，不行了，老頭兒，實在是走不動了，在這樣下去我人還沒到你家就先累死了。不走了，我不走了，真的走不動了。”

李一豐一千個一萬個不愿再往前走。

張從仁不疑有他，只道是孩子心性，堅持到現在才發作，已是難得。

他伸手指了指山下，語重心長，溫聲說道：“一豐啊，在山腳下我便告訴過你，這是條捷徑，可不是老道騙你。

咱們天門山‘登天梯’共有八千余臺階。

你當時聽了便說‘這輩子都走不完’。

可我們現在已經穩穩當當走過六千余階，卻只花了三個時辰不到，其間還包括你一路上看風景停了八次。

你當時可曾想過，自己也是能走完這六千余階梯的？

六千階都走了，還差這小小兩千階梯嗎？

這登天梯乃是龍虎山上任掌教‘鴻坤真君’張當仁當年用來磨練門下弟子意志親手鋪就，每一臺石階，都蘊含著鴻坤真君對其弟子的諄諄教誨。

今日我便是用它來教你一個道理，也一條修真捷徑，這也是鴻坤真君對龍虎山弟子的殷切期盼。

那便是‘世上無難事，只要有恒心。’

做任何事，若是先給自己下了定論，此事太難了，我一定做不成，從此退縮不前，結果只會空留遺恨。

修道求長生是難事更是苦事，你能不能做到持之以恒？”

最后張從仁自言自語，感慨道：“我當年便是知曉這個道理太晚，以至于大勢來臨，招架不住，抱憾至今。”

李一豐點頭道：“我知道，老道長帶我徒步登山有特殊意義，書中也曾言‘不積硅步，無以至千理；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張從仁點頭道：“這是文廟‘后圣’的《勸學篇》，原來你也知道，你可知圣人名言，雖然于世間意義極大，但更需要你踐行才算真正學到家，有道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既然你已明白此間道理，為何又出言退縮？咱們接著登山罷。”

李一豐低下頭，苦笑道：“老道長，我真的真的走不動了！你看我的腳...”

說著少年便卷起褲腿，脫了布鞋，伸出腳來。

只見少年腳趾頭個個青紫發腫，有個別還發了炎癥。

“哎呀，你怎么不早點說？快讓我看看！”張從仁迅速蹲下身子，輕輕按壓李一豐腳趾頭，急切道，“痛不痛？”

李一豐翻了個白眼，呲牙咧嘴：“痛痛痛，道長還請輕些！”

“你這孩子，怎的如此堅強，腳趾頭腫成這樣，卻一聲也不吭？”張從仁捉住少年的腳，隨手取出細針藥膏，細針挑破紅腫，放去血水，又抹了藥膏，這才解釋道，“有痛覺是好事，腳壞不了，挑破放血擦點藥化瘀后就沒事了。真是怪哉？只因你鞋子質量太好，腳趾又藏于鞋內...倒是貧道疏忽了！”

“這布鞋是我娘親親手做的...”李一豐道。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你娘縫的也太厚實，沒想到把你害苦了。”張從仁手拿李一豐的鞋子，似有感而發，隨口道。

李一豐很想問張從仁一句‘道長你是不是沒娘？’

但想想張從仁年紀不小了，他娘一定已經去世了，便沒有開口。

少年不覺間已離家六個月了，距離家鄉不知幾千里遠。

少年忽然便落下淚來，繼而越哭越傷心。

張從仁見李一豐哭得傷心，沉默不語，內心有些自責，捫心自問：“老道是不是自私了些？”

話說三年前張從仁下山去參加道門三甲子一屆的‘道門辯論’，會后又去了老友家做客，與老友訴了苦水，言說龍虎山張家已是內憂外患，求老友指點一二。

老友相逢，飲酒助興。

一時喝高了，老友便偷偷泄露了天機，言說龍虎山將興，有個人與你龍虎山有緣，將來必能大興龍虎山，更是神洲大陸中流砥柱，不過現下還是個孩子。

張從仁便問那孩子是誰，現在何方。老友卻搖頭，不告訴他，只說天機不可泄漏，緣分未到，緣分到了自然與他相遇。

張從仁當場翻臉，像極了市井潑皮。言說既然‘天機不可泄漏’那你還告訴我龍虎山將興？世間變數極多，緣分緊緊抓到手里才叫緣分！文廟已負我龍虎山太多，朱老兒你今天不給我說個明白，我回去后，龍虎山便封山千年，叫你文廟干瞪眼！

最終或是經不住張從仁的死纏爛打，又或是如張從仁所言，文廟實負龍虎山太多，只好告知張從仁，孩子名為李一豐，家住江北郡趙李村。

這才有了張從仁去往江北郡趙李村之行。

臨行前老友還送了他一塊刻有‘浩然氣’的玉佩，說是玉佩在百米之內可避免坐鎮天幕的文廟圣賢探查。老友與他約法三章，萬萬不可泄漏此事，以免文廟‘厚圣’問責。

來到趙李村，張從仁費勁唇舌，才說動李一豐的爹娘，讓他家孩子隨自個上龍虎山修道去，還答應他爹娘，只要修道滿十載便可下山。

一路上，張從仁對李一豐多有磨練，少年李一豐均堅持了下來。張從仁自是對他欣慰喜愛。

沒想到少年此時會因為思念親人，嚎啕大哭。

思慮良久，張從仁開口道：“是老道著相了，忽略了你年紀尚小，離開了爹娘心里難受，有些對不住你。罷了，罷了，我這便送你回鄉，與你父母團聚，十年后再來接你，你看如何？”

李一豐此時只剩下抽噎，他低下頭，懦懦道：“我答應與你上山學本事，怎可半途而廢？先前你不是教我持之以恒的道理嗎？我適才只是痛得受不了，這才流淚，書上說流淚可以止痛，我是男子漢，才不是想爹娘了。現在回去，我爹爹一定會罵死我的。”

張從仁笑道：“那我們接著登山？”

李一豐抬起頭，怒道：“老頭兒，我腳都這樣了，真走不了了！”

“那怎么辦？”

李一豐又低下頭，望向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峰之間，羞瑟道：“我聽說山上仙人都會飛...”

李一豐旋即又忐忑擺手道：“不行也沒關系，老道長，我也不是吃不了苦，我就是想體驗一下飛是什么感覺...”

張從仁恍然：“這樣啊...”

他笑瞇瞇地蹲下身，背朝李一豐，拍了拍后背，“上來！”

李一豐依言。

于是，

龍虎山主峰天門山登天梯中，

背著少年的老道士，拔地而起，往山上飛去，山峰云海、爬滿藤曼的峭壁、長長的登山石階，皆在他們腳下。

少年大呼小叫：“飛了，飛了，飛起來了，老道長你原來真是神仙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