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

初三開學那天，氣候剛邁入秋天。

只記得那天天高云淡，秋高氣爽，微風不燥，陽光正好。除此之外，其它并沒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例如我一如既往的穩居全年級第一名，進入重點班。

我姓趙，單名一個倩字，一個地地道道、土生土長的北方農村姑娘。

從小到大，我都是踩著鄰居叔叔阿姨們的夸贊一路“飄“著長大的。他們都說，我就是他們口中的那個“別人家的孩子“。

我喜歡被別人夸贊，也喜歡被別人效仿，更喜歡被別人當成標桿和榜樣。可這并不意味著我天生聰穎資質非凡，因為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我身上所有的毫不費力，都是我在別人懈怠時用千百個“昃食宵衣“換來的結果。

所以對鄰居們那些“你看看人家倩倩多有出息，這次考試又是第一“那些不勝枚舉的夸贊，我從未有過卑陬失色之態，卻也不會表現的太過理所當然。

凡事有因才有果，除過我自己，從不會有人去想我光鮮亮麗的背后到底付出了怎樣的辛勞。當然，他們亦不會知道我在吃飯的時候都不肯將視線從書本上挪開。

所以這次初三重點班劃分，我以第一名的成績當之無愧的入駐重點班，父母很是欣慰，我卻早已見慣不驚。

十幾年如一日，幾乎每年開學，都會在同一時節進到熟悉的校園，按照相同的套路結識不同的朋友，再一起重復枯燥的三點一線。

這樣的日子遙遙無期，仿佛一直到不了終點，這讓我很沮喪，因為常年穩居全年級第一，真的很難。

而這樣保持優秀的過程，除過我自己需要廢寢忘食之外，自然也少不了班主任的鞭策，例如在開學第一天就站在講臺上侃侃而談未來天下大事和我們前程命運的班主任：

“這次呢，入駐重點班的同學只是暫時的，而且呢，月考過后班級是會調整的，考的差的同學呢，會被調出重點班，當然普通班考的好的同學呢，還是有機會進重點班的。”

班主任說話實在太過”抑揚頓挫”，而且在開學第一天，同桌郭小田就發現了他講話的特點，三句不離“呢“字。

所以郭小田偷偷在下面自言自語數著班主任一句話能帶幾個“呢“，數到后面他就“咯吱咯吱“笑個不停，發出的笑聲就像別人點到他的笑穴那樣無法自控。

而他能讓我佩服的，卻是這樣無聊的數字游戲，他都能玩到自嗨。

班主任叫張輝，教我們政治，但我的政治成績一直不好，因為總是記不住東西。他而今已過不惑之年，長的吧，其實就是一副冬瓜樣，矮胖矮胖的。五觀特緊湊，就像被人生拉硬拽綁在了一起，各個都不情不愿，所以才不肯出現在該在的地方一樣。更要命的是他眼睛實在小的出奇，而臉上空出來的地方，仿佛都可以組團在上面撒潑打滾了。

數字游戲到了最后，郭小田終于玩膩了，他便趴在桌子上開始埋怨為什么還不下課，并且表示不想聽講臺上這個老男人嘮叨。

其實這次他能進重點班，很讓人懷疑他在考試中作了弊。我并沒有看不起同窗的意思，好歹初二和他在一個班“并肩作戰“了一年，每次大大小小的考試他都是給班里墊底的那個人，這件事情我還是知道的。

轟動整個學校有關郭小田的事情，是有一次放學回家路上，他將一名同年級同學攔在了半路，然后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把人給打進了醫院。被打學生家長鬧到學校要求處分郭小田，學校為了給被打同學家長一個交代，只能宣布開除他。

這件事在學校鬧的沸沸揚揚，后來郭小田父母不知道給被打學生家長給了多少好處說了多少好話，給校長送了多少禮塞了多少錢，才換來寶貝兒子一個”留校察看”的處分。

所以對于他此刻自言自語似的絮絮叨叨，我只能置若罔聞。

這種學生，還是不理的好。

月考如期而至，同桌郭小田毫無意外被分到了普通班，所以我身旁的位置自然是空了出來。

按照慣例，每周一全校師生都得站在教學樓前面的操場上升國旗，而且還得排成多諾米骨牌的隊形，然后在內心沸騰著一顆愛國的心，雙目定睛注視著國旗緩緩上升。

升國旗的時候要求以班級為單位，同桌兩兩站成兩列，男生在左女生在右。無奈我暫時沒同桌，只能跟其他幾個同桌被分走的同學站到了最后面。

所以我的左邊空出來了一個位置。

正當國旗伴著國歌緩緩上升的威嚴莊重時刻，我旁邊卻突然被踉踉蹌蹌跑過來的幾個男生帶進來一陣風。

“是這個班吧？”

一個高大個站在了我的左斜前方，用魁梧的身體堵住了我的余光。

“按照順序來說應該是的吧？”是剛站在我旁邊男生發出的聲音，很好聽。

因為國旗方向是在我的右前方，所以我并沒有刻意轉過去頭看我旁邊這兩個男生長得什么樣。

禮畢，升旗儀式結束，全場仍是一片寂靜。

而寂靜的周圍，卻被我旁邊那個男生輕輕打破：“同學，這是九年級五班吧？”

“嗯，對。”我轉過頭，但沒看清他的臉。

一股輕輕的汗味混著衣服上清香的洗衣粉味道被風劃過，悄悄鉆入我的鼻孔。

接下來校長和教導主任講什么話我完全當成了耳旁風，因為問我話的那個男生一直在與左前方那個高大個說話，聲音嗡嗡作響像兩只蒼蠅一樣惹人討厭。

回到教室上早讀課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旁邊的座位上多了一個黑色書包。我一邊默默祈禱這不是剛才那兩個人的才好，一邊忐忑不安的入了坐。

直到早讀課下第一節課上，我旁邊那個書包的主人才匆匆跑了進來。

因為同桌兩個人坐一條長凳子，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那個書包主人坐下去的時候將他那頭的凳子用力一腳，與桌子之間劃開了一個大口子，弄出了很大的動靜。

“不好意思啊！”那男生似乎在跟我說話。

但是他的口音，卻跟剛才升國旗時旁邊站的男生一模一樣。

“哦，沒事。”我輕輕嘆了口氣轉過頭，向他漏出一個匆忙的微笑。

還是沒看清他的臉，因為有點害羞。

“聽說你是年級第一？”那個男生又開口說話了。

第一節課是英語，老師剛好講到定語從句。這語法本就難懂，況且他都說了我是年級第一了，可不就得保持一個年級第一的姿態么。

所以我輕“嗯“了一聲敷衍了事，表示并不想和他進行交流。

“我叫郭曉天。”他拿出英語書，樣子很是吊兒郎當。

我卻聽成了郭小田，繼而來了興致。

“這么巧？我上個同桌叫郭小田。”

話說著，我將頭微微向右轉過去，與他對視。

濃眉大眼，斜劉海，高鼻梁，薄嘴唇。模樣很是清秀可人，甚至比班里某些女生都長得好看。

但他左邊耳朵上那個黑色的耳釘，卻很刺眼。

“哈哈，是嘛！我是來代替他的，哈哈…”他翻書聲音就像他的笑聲一樣，真的很響。

拜他所賜，老師突然在講課中途停下來整頓課堂紀律，她清了清嗓音，而后大聲吼道：

“后面你們兩個，不聽課就站出去！”

尖銳的聲音穿過整個教室直接鉆進了我的耳朵。

然后同學們的目光齊刷刷的向我們倆射了過來，那場面叫一個宏偉，像是全班都在為我們倆行注目禮。我羞的趕緊低下頭，掩耳盜鈴般將臉埋進了書里。用余光看向郭曉天時，發現他卻不以為然，繼續翻著書，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來，同學們，我們繼續…”

教室逐漸安靜下來，英語老師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那副黑框眼鏡，便又神采飛揚的在黑板上比比劃劃。

后來老師講的知識點也沒怎么聽。因為郭曉天的那張臉莫名其妙一直浮現在我的腦中，就像揮之不去的影子一樣。

他很健談，盡管一整天都在跟我搭話，可我理他的次數卻屈指可數。我可不是一個自來熟的人，更不想在新同桌來的第一天就跟他打得火熱，那樣的話也忒沒面兒了吧。

班會課是我最喜歡的課之一，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可以坐在教室不用思考不用寫作業也覺得心安理得。每次只要到班主任想說話的時候，他就會義正言辭讓我們停下配了一半的化學方程式、或者解了一半的數學題。

“好了，大家都停一下吧。”

你看，每節班會課上說的第一句話都一模一樣。

“這次月考，大家也看到了，我們班新添了幾張新面孔，先讓這些同學做個自我介紹吧。”班主任看了第三排的一個女孩子，“從你開始吧。”

我們是坐在教室最右邊靠近窗戶的倒數第二排，那個高大個坐最后一排，所以我猜想郭曉天應該是在高大個前面。

輪到郭曉天的時候，他大步流星跨上講臺，雙手插在褲兜里，嘴角歪笑了一下，露出一絲淡淡的痞笑：“我叫郭曉天，喜歡打籃球，下象棋，學習不好但不會影響別人，希望大家多多關照。”

言簡意賅將自我介紹做了一下總結，他像完成任務一樣凱旋而歸，然后看著我就大步跨下講臺走近座位。

“哎哎哎，郭曉天，你回來！”

班主任的聲音，像是一聲震天吼從天而降，毫無預兆的一錘定在教室中央。坐在座位上的我，被這聲音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怎么了？”郭曉天轉頭，站在教室兩列桌子中間，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耳朵上是什么？”班主任從講臺另一側走進郭曉天，指著郭曉天左邊耳朵上的黑色耳釘，好像極度震怒，“把這個摘了！”

“好，我知道了。”

郭曉天從容不迫的從褲兜里掏出手，搭在了自己左耳上。取下手時，那個黑色耳釘轉眼消失不見。

可能是發現我正在看他，他轉身后緊接著向我露出了一個狐媚的微笑，才慢慢走回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