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疆爾界:“門羅主義”與近代空間政治
- 章永樂
- 15353字
- 2021-10-20 18:22:12
一 從“門羅主義”到“威爾遜主義”:連續還是斷裂?
1821—1823年對美國外交政策而言,是一個重要的時刻。美國在東西兩個方向,都遭遇了新挑戰。在西方,1821年,已經占領北美阿拉斯加的沙皇俄國宣布將俄國在北美的領海范圍南移到北緯51°線,雖未觸及美國領土,但對美國主張的“航行自由”的原則構成挑戰。在大西洋彼岸,1822年,在歐洲王朝國家召開的維羅納會議(Congress of Verona)上,俄、奧、普、法達成協議,授權法國波旁王朝以“神圣同盟”的名義干涉西班牙革命。法國通過武力干涉,在西班牙恢復了波旁王朝統治,進而尋求其他歐洲列強對于干涉西屬美洲革命的支持。由于此舉可能使歐洲大陸國家打破原有的均勢,英國表示反對。1823年,英國外交大臣喬治·坎寧(George Canning)通過美國駐英大使理查德·拉什(Richard Rush)轉交了一份提議,希望英美兩國政府能發表聯合聲明,反對西班牙重新獲得已經獨立的美洲殖民地,同時聲明英美兩國政府既不尋求這些殖民地的任何部分,也不能坐視其被轉讓給其他列強。
美國國務卿亞當斯(John Quincy Adams)對英國的提議做出回應。他在1823年11月7日的內閣會議上提出,與英國發表聯合聲明不僅無利可圖,而且自縛手腳。亞當斯著眼的是美國的未來擴張,他指出,雖然美國當下無意攫取得克薩斯或古巴,但這兩個地方的人民有可能行使他們的原始權利,尋求與美國聯合,而美國此時如果與英國發表聯合聲明,就會授人以柄,使得美國在上述情況發生的時候,喪失主動權。(7)但亞當斯同時主張,美國必須迅速表明自己對拉丁美洲(8)革命的主張,第一是防止英國加入“神圣同盟”瓜分拉丁美洲,第二是防止英國在挫敗“神圣同盟”之后獨吞拉丁美洲。(9)這些主張獲得了門羅總統的采納。
1823年12月2日,門羅總統在美國國會發表國情咨文,其涉及外交政策的部分提出三個核心主張,第一個主張反對歐洲列強在美洲建立新的殖民地(“今后歐洲任何列強不得把美洲大陸業已獨立自由的國家當作將來殖民的對象”),第二個主張反對歐洲列強干涉已獨立的美洲國家,尤其是強加自己的政治制度(“我們認為列強方面把它們的政治制度擴展到西半球任何地區的企圖,對于我們的和平和安全都是有危害的……對于那些已經宣布獨立并保持著獨立的,同時它們的獨立,我們經過仔細考慮,根據公正的原則,加以承認的國家,任何歐洲列強為了壓迫它們或以任何方式控制它們的命運而進行的任何干涉,我們只能認為是對合眾國不友好的態度的表現”)(10);第三個主張聲明美國不干涉歐洲國家的內部事務(“歐洲各國之間為它們自己的事情發生戰爭時,我們從沒有參加過,因為那樣做是和我們的政策不合的……我們對于歐洲的政策,早在那些長期擾亂歐洲的戰爭的前一階段已經確定,仍然沒有變動,那就是:不干涉任何國家的內政;認為事實上的政府都是合法的政府;和它發展友好關系并用坦白、堅定和剛毅的政策來保持這種關系,在各種事件上接受各國所提的公正的要求;不對任何國家所加于我們的損害妥協”)。(11)
在這三個主張中,第三個主張經常被稱為孤立主義原則。對老歐洲的懷疑和恐懼情緒,在美國的建國精英中頗為流行。1776年潘恩在《常識》(Common Sense)中即主張不介入歐洲事務。美國開國總統喬治·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曾在1796年告別演說中提出“外國勢力乃是共和政府最致命的敵人之一”,美國“與它們發展商務關系時,盡量避免涉及政治”等對外國政府(特別是歐洲政府)充滿疑懼的主張。(12)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主張劃分兩個半球,使美國與美洲遠離腐敗與專制的老歐洲。(13)
門羅總統的聲明繼承了兩位建國者對老歐洲的疑懼,但這種“孤立主義”絕非與世無爭的不擴張政策。如前所述,1823年的國務卿亞當斯在參與門羅國情咨文起草的時候,琢磨的已經是得克薩斯或古巴加入美國這樣的問題,其心態是擴張性而非守成式的。而美國的政體,也為其在美洲進一步擴張提供了可能性:它是共和制政體,遵循的不是歐洲“神圣同盟”的王朝主義原則,因而與新獨立的拉丁美洲共和國擁有共同的政治理念;它是個“合眾為一”的聯邦制國家,從而為吸納新的邦國加入提供了靈活的制度空間。(14)
門羅總統劃定的排斥歐洲列強干涉的“美洲”,首先是一個政治概念,其空間范圍當時仍無意包括作為大英帝國屬地、尊崇君主制原則的加拿大,也不包括其他許多尚未獨立的歐洲列強殖民地。但門羅總統的表述具有足夠的彈性,一旦這些殖民地獲得獨立并建立共和制政體,就可以被納入這個排斥歐洲列強干涉的空間范圍。“美洲”的概念與“共和制”的政體原則緊密相連,從而與“神圣同盟”主導的王朝正統主義(dynastic legitimism)形成對立。門羅咨文還明確地運用了“半球”的概念,以“這個半球”(this hemisphere)指代西半球,而這更是一個政治概念,其范圍大小,取決于美國自身的需要。單純從地理上看,“西半球”大于“美洲”,格陵蘭島、英國的很大一部分、冰島,甚至西部非洲的一部分,都屬于地理上的“西半球”,但一向不屬于政治意義上的“西半球”。
在19世紀以及20世紀“二戰”爆發之前的大部分時間里,美國政府一直在比較模糊的意義上使用“美洲”和“西半球”概念。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出于防備德國與日本的需要,對“西半球”做出了更為精確的界定:1938年,美國將南美洲與北美洲全部領土,包括加拿大在內,納入保護;1939年春將赤道附近的加拉帕戈斯群島(Galápagos Islands)納入保護,針對的潛在威脅對象是日本;1940年,格陵蘭島被納入保護。在“二戰”初期,冰島與丹麥為共主邦聯,隨著納粹德國占領丹麥,美國政府擔憂希特勒利用冰島作為跳板向西進攻,加之冰島政府正式要求美國政府將其納入“門羅主義”保護范圍,1941年7月,美軍占領冰島,冰島“加入”了“西半球”。(15)羅斯福也曾經考慮將西非的部分地方納入“門羅主義”保護范圍,但最終在顧問的勸說之下,放棄了以“門羅主義”的名義來防止德軍占領西非的想法。(16)
門羅咨文設定的外交政策框架自1850年以來被正式稱為“門羅主義”。它在19世紀被不斷重新解釋,從一個保護本國乃至本區域免受外部干涉的原則,逐漸演變成一個積極謀求區域霸權的原則。
1823年的門羅聲明不太可能是對歐洲列強的“戰略恐嚇”,因為當時的美國實力尚弱,難以阻止歐洲列強對美洲的殖民與干涉。美國的海軍充其量只能在墨西哥灣有一定勝算,其實力不如法國與俄國兩國的海軍。門羅總統宣布其政策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美國對于歐洲列強在美洲的諸多干涉行為選擇視而不見。比如說,1824年哥倫比亞要求美國根據門羅咨文的精神以武力保衛其獨立,美國政府就選擇了推卸責任。真正制約神圣同盟干涉沖動的并不是門羅的聲明,而是英國的軍艦,以及歐洲大陸上列強之間的相互疑懼。(17)在當時,“門羅主義”的真正意義,首先意味著有限響應海上霸權英國引入新大陸力量平衡歐洲大陸列強的訴求,減少英美摩擦,同時也可以擺出一個道義姿態,拉攏拉丁美洲的新生共和國;為美國自身的發展爭取一個良好的國際環境,同時為美國經濟發展獲得新的海外市場。(18)
在19世紀上半個世紀,美國對“門羅主義”的使用,側重于為其向北美大陸西部擴張的事業保駕護航。1845年6月,法國七月王朝的外相、法國歷史學家弗朗索瓦·基佐(Francois-Pierre-Giullaume Guizot)對美國在北美的擴張發表看法,認為法國應當積極維持美洲的勢力均衡。1845年12月2日,美國總統詹姆斯·波爾克(James Polk)發表年度國情咨文,回應了基佐的“均勢”之說:“本大陸的人民單獨有權決定他們自己的命運。如果他們中的某一部分組成一個獨立國家而建議要和我們的聯邦合并時,這將是由他們和我們來決定而毋庸任何外國插手的一個問題。我們絕不能同意歐洲列強因為這種合并會破壞他們也許想在本大陸維持的‘勢力均衡’而進行干涉以阻撓這種合并。”又宣布:“今后歐洲任何列強不得把美洲大陸業已獨立自由的國家當作將來殖民的對象。”(19)
在美國致力于攫取得克薩斯和完全吞并(當時由英美一起占有的)俄勒岡的背景下,這一解釋的現實政策意涵是非常清晰的。它打著反對外部干涉的旗號,實際上服務于美國自身向西部的領土擴張。在1945年12月29日得克薩斯加入聯邦之前,由于這個“孤星共和國”與英國之間密切的棉花貿易,一直有傳言說英國會將其作為殖民地。波爾克的推論,在一定程度上是對英國的警告。
通過持續不斷的“西進運動”,美國積累了更大的實力,其“門羅主義”的側重點,轉向弱化歐洲列強在美洲大陸的影響力。1850年,英美兩國簽訂《克萊頓-布爾沃條約》(Clayton-Bulwer Treaty),美國通過非戰爭的方式,弱化了英國在中美洲的影響力,英美共同控制中美洲,尤其是在海洋交通線問題上享有均等權利。也正是從那一年開始,門羅總統的政策宣告才被廣泛稱為“門羅主義”(Monroe Doctrine)。
1862年,在美國內戰進行之中,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拿破侖三世以“債務催收”為名,派軍隊推翻墨西哥共和政府,立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成員馬克西米連諾一世為“墨西哥皇帝”,并借機推廣“拉丁美洲”(Amérique latine)這一概念。(20)此舉在美國國內引發了焦慮,畢竟,從拉丁美洲革命以來,美國執政精英們反復設想歐洲列強入侵美洲、建立君主制,這一場景現在變成了現實。內戰尚未結束之時,諸多北方精英就已經討論如何保衛墨西哥的共和制,但由于力不能及,美國聯邦政府只能做到拒絕承認新的墨西哥政府。
在內戰結束后,美國政府立刻祭出“門羅主義”,幫助墨西哥共和派于1867年收復墨西哥城,處決馬克西米連諾一世。1870年,美國總統格蘭特(Ulysses S. Grant)在主張美國兼并多米尼加的國情咨文中,又提出“門羅主義”的“格蘭特推論”:“從此以后,這片大陸上的任何領土都不能被轉讓給歐洲國家。”(21)其實質意圖是為美國的兼并消除競爭對手。對領土轉讓的禁止,其中也包含了自愿贈予的情況。這比波爾克在1845年宣布的“今后歐洲任何列強不得把美洲大陸業已獨立自由的國家當作將來殖民的對象”更推進了一步。
美國建構與行使區域霸權的一個重要形式,就是推進美國主導的泛美體系的建設。1826年6月22日至7月15日,玻利瓦爾領導下的哥倫比亞共和國曾在巴拿馬發起西屬美洲新獨立國家的首次聯合會議,又稱美洲大陸會議,邀請美國參加,但美國蓄奴州的政客以西屬美洲已廢除奴隸制為由反對派出代表。美國最終派出的兩名代表一名死于途中,一名在大會討論結束后才抵達會場。玻利瓦爾發起的這一聯盟事業,未能召開第二次大會,就很快分崩離析。而隨著美國在內戰之后國力突飛猛進,在美國主導下進行泛美體系建設,提上了華盛頓的日程。1890年,在時任美國國務卿詹姆斯·布萊恩(James G. Blaine)的努力下,首屆泛美會議(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American States)在華盛頓舉行,包括美國在內,共有18國參與。其第二、第三與第四屆分別于1901年、1906年與1910年在墨西哥城、里約熱內盧與布宜諾斯艾利斯召開。首屆泛美會議試圖在美洲國家之間建立一種仲裁機制,以解決國家之間可能出現的分歧、爭端或爭議。而仲裁是美國長期偏好的一種解決糾紛機制,從1794年美國與英國簽訂《杰伊條約》(1796年2月29日生效)以來,英美兩國多次通過仲裁解決相互之間的糾紛,這一實踐在歐洲列強之間并不多見。在1899年海牙和平會議上,美國也大力倡導以仲裁解決國際爭端。
1890年的首屆泛美會議還討論了阿根廷和巴西關于宣布征服行為違反美洲公法的提議,最后通過了一項將強制仲裁與禁止征服結合起來的方案,規定在仲裁條約持續期間,在戰爭威脅或武裝部隊存在的情況下做出的強制領土割讓為無效,相關割讓行為應當提交仲裁;任何在戰爭威脅或武裝部隊存在之下放棄仲裁的權利,皆為無效。(22)這一方案最終未能形成有效的國際條約,但可以集中體現美國主導美洲的基本思路:由于與其他美洲國家實力的懸殊,美國有可能通過仲裁機制,來保證自己的主導地位,而根本無須訴諸歐洲列強所習慣的均勢(balance of power)原則。(23)
在隨后的幾屆泛美會議上,仲裁機制的建設仍然保持為核心議題。美國雖然沒有成功創建一個泛美國際法庭,但在1907年12月20日撮合薩爾瓦多、哥斯達黎加、危地馬拉、尼加拉瓜和洪都拉斯五個中美洲國家在華盛頓簽訂《關于建立中美洲法院的條約》,建立了全球近代第一個國際法院,該法庭管轄締約國之間的爭端,同時也可以管轄窮盡救濟之后的締約國公民之間提出的訴訟。公約于1908年3月11日生效,3月25日,法庭在哥斯達黎加最大城市卡塔戈開始運作,五個締約國各委派一名法官組成合議庭。法院持續運作到1918年3月12日公約到期。
1890年的首屆泛美會議還促成了美洲共和國國際聯盟(The International Union of American Republics)及其常設機構美洲共和國商務局(The Commercial Bureau of the American Republics)的建立。商務局主要功能是交流成員國的經濟與技術信息。(24)1901年,第二屆泛美會議決定,商務局改組為美洲國家國際事務局(The International Bureau of the American Republics)。1910年,第四屆泛美會議通過決議,美洲共和國國際聯盟改名為泛美聯盟(Pan-American Union),其理事會由美國國務卿擔任主席。(25)
在19世紀最后10年,美國致力于在美洲削弱英國與西班牙勢力,從而確立自身的區域霸權。1895年,美國介入英屬圭亞那與委內瑞拉的邊界糾紛,美國國務卿奧爾尼(Richard Olney)向英國發出照會,直接宣稱美洲各國與美國“地理相近”,具有“自然的同情心”和“同類性質的政府”,因而結成聯盟,根據“門羅主義”原則對所有西半球國家提供保護。奧爾尼甚至赤裸裸地聲明:“如今,美國實際上已經統治著這塊大陸,它的命令對于它管轄范圍內的大陸臣民來說就是法律。”(26)由于美國時任總統是克利夫蘭(Grover Cleveland),一些評論家將奧爾尼照會宣布的上述主張稱為“克利夫蘭原則”(Cleveland Doctrine)。(27)
美國政府訴諸“門羅主義”,要求英國政府將相關爭議提交仲裁。而這就牽涉“門羅主義”究竟是不是一條國際法原則的問題。英國首相兼外交大臣索爾茲伯里侯爵(Robert Arthur Talbot Gascoyne-Cecil,3rd Marquess of Salisbury)回應:“無論多么杰出的政治家,無論多么強大的國家,都沒有資格在國際法典中插入一條新的原則,這條原則從來沒有得到過承認,從來沒有被任何國家的政府所接受。”(28)克利夫蘭總統反駁稱:“門羅主義被國際法的原則所承認,這些原則基于這樣一種理論:每個國家的權利應當得到保護,正當的訴求應當得到執行。”(29)
由于正在崛起的德國對英國造成更大的威脅,英國無心將資源耗費在與美國的沖突上,于是接受了仲裁。1899年10月3日,由兩名美國最高法院法官、兩名英國法學家以及雙邊共同推選的一名俄國法學家共同組成的仲裁庭在巴黎做出裁決,實體結果有利于英國。但英國接受仲裁這一事實本身卻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表明英國承認了美國在西半球的政治優勢地位。英美兩國輿論界歡呼講英語的盎格魯-撒克遜種族實現了團結一致,共同防備德國威脅。
長期以來,加拿大雖身在美洲,但作為大英帝國的一部分,在英美沖突之中,對美國持很大的防備心理。但隨著英國承認美國為美洲霸主,加拿大對美態度也發生變化。1902年,加拿大總理威爾弗里德·勞瑞爾(Wilfrid Laurier)也承認“門羅主義”是加拿大的安全保障。(30)同年,美國利用英國在非洲的布爾戰爭的壓力,誘使英國簽訂了《海-龐斯富特條約》(Hay-Pauncefote Treaty),取代了1850年簽訂的《克萊頓-布爾沃條約》,美國取得了修筑中美洲地峽運河并獲得排他性控制的權利。之后,美國策動巴拿馬脫離哥倫比亞,進而主導了巴拿馬運河的開鑿和運營。
在19世紀,美國政治精英對于歐洲事務的警惕和疑懼可謂一以貫之,他們眼中的世界并不是普遍同質的,而是劃分為不同的政治空間,存在不同的統治方式。老歐洲當然存在爆發共和革命的可能性,當匈牙利人在1848年革命中建立共和國,當愛爾蘭人爆發針對大英帝國的民族主義運動,美國國會中都爆發過美國是否應該出手支持共和派的辯論。然而主流派仍然主張“不干涉”。(31)
但是,隨著美國資本和軍事——政治勢力的膨脹,美洲的空間邊界逐漸變成了一種束縛。1893年,美國歷史學家特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在美國歷史學會年會上發表《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感嘆隨著美國西進運動的完成,邊疆正在消逝。(32)不過,新的邊疆視野已經出現。在1890年出版的《海權對歷史的影響》一書中,美國海軍學院教授馬漢(Alfred Thayer Mahan)鼓吹建設強大海軍,奪取制海權,保護美國的貿易擴張。(33)
馬漢的戰略思考正趕上美國探尋“新邊疆”的時代,對美國的海軍建設產生了巨大影響。在19世紀90年代,美國不斷加大對海軍建設的投入,到了1898年,這種投入產生了立竿見影的效果——美國贏得美西戰爭,進一步削弱西班牙在美洲的勢力,美國不僅控制了波多黎各,并通過“普拉特修正案”(The Platt Amendment)將剛獨立不久的古巴變成自身的保護國,鞏固了其在西半球的主導地位,而且獲得了對關島、威克島、菲律賓等非美洲土地的控制權,其勢力越出了美洲,在太平洋西岸確立了一定的影響力。(34)
1899年與1900年,美國兩次就中國問題對其他列強發出“門戶開放”照會,倡導“門戶開放,利益均沾”政策,反對其他列強壟斷對華利益。曾擔任蔣介石顧問的美國外交家歐文·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將美國的這一政策稱為“分我一杯羹”主義:“美國那時雖然已有實力參加差不多任何經濟角逐,可是還未確定何種活動對它最關重要。因此,它希望別的任何國家都不要獲得那些在將來會妨礙美國利益之加入與發展的權益。”(35)但其政策的主要目的是避免列強勢力范圍的進一步擴大,并不取消已經獲得的勢力范圍。
拉鐵摩爾同時指出,“門戶開放”宣言中的很多措辭都出自英國人賀璧理(Alfred Edward Hippisley)的手筆。(36)在中國問題上,英美兩國存在著某種合作而非敵對關系——事實上,我們可以看到,在整個19世紀,雖然英美兩國在美洲存在重要的利益沖突,但英國對美國的影響是極其深刻的。在“舊大陸”的其他王朝國家熱衷于獲取領土的時候,英國的帝國形態已經悄然轉向“非正式帝國”(informal empire),探索用經濟的力量來建立新的支配形式(37),其支持西班牙、葡萄牙、法國在美洲的殖民地獲得獨立(尤其是勸說了葡萄牙王室同意巴西獨立),主張廢除奴隸制(而美國南方長期頑固堅持奴隸制),其出發點和落腳點也都在于這些做法有利于英國在這些地方獲得更為穩固的經濟利益。
因此,雖然都存在世襲王朝統治,英國在拉丁美洲革命中的外交政策,與“神圣同盟”大相徑庭,我們甚至可以說,門羅總統1823年的咨文,也是英國挑戰“神圣同盟”激發的意外結果。在1897年前,英國在拉美投資是法國的兩倍多、美國的六倍。英國從圭亞那和西印度群島攫取蔗糖,從阿根廷攫取肉類和小麥,從巴西攫取橡膠和咖啡。而當美國崛起,在拉丁美洲與英國競爭影響力的時候,這種競爭本身也向美國傳播了英國的“非正式帝國”的實踐。(38)
美國汲取了英國的“非正式帝國”實踐經驗,但在話語上,又呈現出不同的特色。在19、20世紀之交,美國事實上已經成長為一個殖民帝國,在拉丁美洲和亞洲擁有正式的殖民地和保護國,但仍然自命為反殖民主義的國家。美國始終通過一種否定式的話語形式,通過將其防備和打擊的勢力界定為政治空間的入侵者與異質分子,來伸張自身的擴張訴求。
在成功地將英國與西班牙的勢力排斥出西半球之后,德國成為美國執政精英眼中的新威脅,成為“門羅主義”所針對的新的歐洲勢力。德國與美國類似,都借著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東風強勢崛起,迅速實現國家的工業化。威廉二世(Wilhelm II)時期的德國加強與拉美的經貿往來,向智利、阿根廷、巴西等國出售軍火并派遣軍事顧問,并組建了南美殖民協會,在南美洲購買土地,積極推動移民。(39)在美西戰爭期間,德國曾試圖在加勒比海區域獲取領土。1902—1903年,英、德、意三國因為委內瑞拉的債務問題,派遣海軍封鎖委內瑞拉,當時德美兩國海軍一度瀕臨沖突的邊緣。在美國堅持之下,英、德、意三國接受了仲裁,債務國委內瑞拉不得不償付部分債務。
不久,國際上又傳聞英、德又將以索債為由干預多米尼加共和國內政。針對這一國際形勢,共和黨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在1904年12月6日致國會的咨文中提出所謂“羅斯福推論”(Roosevelt Corollary),將“門羅主義”推向新的階段:“導致文明社會紐帶全面松弛的長期為非作歹或懦弱無能,在美洲,如同其他地方一樣,會最終需要某一文明國家(civilized nation)進行干涉,而美國在西半球遇到這種為非作歹或懦弱無能的罪惡昭彰的事情,為了恪守門羅主義,也不得不勉強施行國際警察力量(international police power)。”(40)
“羅斯福推論”的理論內核是19世紀流行的“文明等級論”,認為在世界文明等級秩序中處于高端的美國,有必要對文明程度較低的其他美洲國家進行指導,以防止它們由于文明程度不足,無法實現良好的自我治理,從而遭受歐洲列強的干預乃至征服。在這一推論之下,在其他美洲國家未受到歐洲列強干預之時,美國也能夠積極主動地對其進行干預,這就將原本主要是防御性的“門羅主義”原則發展為一個真正積極主動的區域霸權原則。這個解釋邁出的步伐相當大。鼓吹“海權論”的馬漢在1903年還撰文稱美國“并不認為實行門羅主義,就得由美國無形地控制美洲,而不允許歐洲插手”,羅斯福的新解釋打亂了他的陣腳,直到1908年,他才找到為老羅斯福辯護的方式:“門羅主義”是一個有生命的、成長著的和變化著的實體,因而,其解釋可以因時而變,與時俱進。(41)
“門羅主義”的“羅斯福推論”為接下來美國政府在拉丁美洲實施“金元外交”(dollar diplomacy)奠定了基礎。20世紀初的美國已經是世界第一大工業國,有著大量的資本盈余,必然要對外輸出。一系列中美洲和加勒比海沿岸國家對歐洲列強負有大量債務,美國政府認為這有可能引發歐洲列強的干涉,為了美洲的安全,美國有必要向這些國家提供貸款,用于償還歐洲列強債務。在美國轉變為這些國家的債權人之后,美國試圖控制這些國家的海關與金融秩序,甚至通過軍事干涉,顛覆其政權,以確保其投資的回報。尼加拉瓜、海地、多米尼加和洪都拉斯等國家都領教過美國“金元外交”的威力。(42)
既然要在經濟上控制拉美國家,美國政府就不愿在關鍵的問題上束縛自己的手腳。1902—1903年英、德、意三國對委內瑞拉的武力逼債引發了不少拉美國家的恐慌。1902年12月29日,阿根廷外交部長路易斯·瑪利亞·德拉戈(Luis María Drago)代表阿根廷政府照會美國政府,主張在美洲的范圍內,國家債務(public debt)不能成為武裝干涉的理由,而美洲國家的領土更是絕對不能為歐洲列強所占領。德拉戈認為,武力催債與美國的“門羅主義”精神相違背,希望美國政府表示贊同。阿根廷政府提出的禁止以武裝干涉來催收公債的主張,史稱“德拉戈主義”(Drago Doctrine)。
“德拉戈主義”的主張比前阿根廷外長、著名國際法學家卡羅·卡爾沃(Carlo Calvo)提出的“卡爾沃主義”(Calvo Doctrine)范圍要狹窄得多。1868年卡爾沃在其著作《歐洲與美洲的國際法理論與實踐》(Derecho internacional teórico y práctico de Europa y América)中提出,外國人進入一國主權管轄范圍之內,不應要求比該國國民更大的保護,如遭受損失,應依靠當地國內法的救濟,不應由該外國人的本國政府出面要求任何金錢補償。卡爾沃不僅否定外國政府為本國國民出面武力催債,甚至否認從私人性質的金錢補償問題產生任何外交保護權的正當性。(43)這一主張甚至會對美國在拉丁美洲的霸權地位構成挑戰。美國長期以來的習慣做法,是在本國公民與其他國家的政府發生合同債務問題的時候,原則上奉行“不干涉”,但保留在外國政府侵權或拒絕給予司法救濟的條件下進行干涉的權利;但在涉及外國政府公債糾紛的情況之下,美國政府并不愿意束縛自己的手腳。(44)德拉戈的主張比卡爾沃要溫和得多,但仍然在諸多方面與美國政府的一貫做法相抵觸。
1906年8月22日,第三屆泛美會議討論了德拉戈主義,但沒有得出實質性結論,而是將這一問題轉交給1907年召開的第二屆海牙國際和平會議討論。美國代表在第二屆海牙國際和平會議上發揮了重要作用。會議通過的最終決議,是反對在基于合同的債務糾紛中使用武力催債,除非負債國家政府拒絕和無視仲裁的要約,或雖然接受要約,但拒不達成妥協,或拒絕執行仲裁結果。決議并沒有回應德拉戈關心的基于政府公債的糾紛問題。直到1914年,45個參與國之中只有17國簽署這一決議,而且簽署國往往做出關鍵性的保留。(45)阿根廷政府在政治上成功地宣傳了自身的主張,但德拉戈為美國的“門羅主義”原則補充新的內容的愿望,遭遇了嚴重挫敗。
20世紀初的美國不僅鞏固了在美洲的霸權地位,而且已經有實力進行全球擴張。1905年,西奧多·羅斯福總統即打破美國一貫的“不干涉歐洲事務”的傳統,在法德兩國的摩洛哥危機以及遠東的日俄戰爭中充當調解人。只是西奧多·羅斯福并未提出一整套哲學,為其介入歐洲事務提供系統論證。老羅斯福介入歐洲事務也是高度選擇性的,并不試圖為美國招來某種穩定的承擔歐洲事務的責任。美國的外交精英在當時已經意識到,美國的殖民擴張有可能導致舊大陸上的國家利用美國的“門羅主義”話語來批評美國。1903年6月,曾在美西戰爭期間擔任美國政府談判代表的外交家懷特勞·里德(Whitelaw Reid)就在一場于耶魯大學法學院舉行的演講中設想了一種亞洲式的“門羅主義”:如果專制的俄國與中國聯合起來,認定亞洲的政體原則就是專制(despotism),不應成為任何美洲國家的殖民對象,那么,美國在菲律賓的擴張就會面臨挑戰;里德同時還設想了一種“歐洲門羅主義”(European Monroe Doctrine,里德明白無誤地使用了這個表述):英國與比利時、葡萄牙、德國等國一起,向美國提出非洲大陸的政體原則是君主立憲制(constitutional monarchy),非洲不應成為共和國殖民的對象,因此美國政府應該停止對美國自由黑人在西非建立的利比里亞共和國的支持。(46)
就這樣,曾擔任第28任美國駐法大使的里德以政體原則為基礎,設想了三個不同的區域空間秩序的緊張關系。當然,他擔心的這種情況并沒有真正出現。原因在于,在維也納會議過去將近九十年之后,“舊大陸”上依據君主制——王朝正統主義原則進行的“大國協調”機制已經衰退,奉行君主專制或君主立憲制原則的列強相互之間矛盾重重,已經不可能回到拿破侖戰爭之后的原點。
盡管20世紀初的美國要求中國實行“門戶開放”,美國自身卻對來自亞洲的移民保持著高度警惕。1882年美國即通過《關于執行有關華人條約諸規定的法律》(即“排華法案”),這是美國第一部針對特定族群的移民法。1904年4月27日,美國國會通過議案,將所有排華法案無限期延長。1904—1905年日俄戰爭之后,由于日本國內經濟困難,大量日本人移民夏威夷和美國太平洋沿岸,引發了美國國內排外勢力反彈。1906年,舊金山規定所有的亞裔只能上所謂的“東方學校”(Oriental School),實質上在教育體系內實行種族隔離。此舉在日本引發了反美情緒。羅斯福總統親自干預,一方面要求舊金山撤銷種族隔離規定;另一方面與日本訂立“紳士協定”,要求日本控制向美國的移民。
這一危機引發了《海權論》作者馬漢的激烈反應,他認定:“亞洲人的移民是違背門羅主義的,因為他們不能被同化,他們是在開拓殖民地,這實質上是吞并行為。”(47)類似的情緒表達在“一戰”之后再度盛行,并于1924年推動美國通過“排日法案”,而這同時在日本帶來反美情緒的高漲,使得日本的“亞洲主義”話語影響力上升。
第一次世界大戰將“門羅主義”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在1912年威爾遜上臺之初,其政策重心仍然是在內政。“一戰”爆發之后,美國保持中立,同時向交戰雙方出售武器裝備和其他商品,大發其財。但隨著“一戰”局勢的發展,威爾遜意識到,美國在不改變中立政策的前提下,完全可以通過呼吁歐洲各國在美國的調停下達成一個和平協議,進而以國際聯盟為依托,建立一個集體安全機制,這可以為美國帶來更高的國際地位和更大的利益。但這必然意味著對歐洲事務的干預,因而,威爾遜需要對華盛頓與門羅總統奠定的“祖宗成法”做出重新解釋和回應。威爾遜1916年10月5日在奧馬哈(Omaha)發表的一個演說中重新解釋了喬治·華盛頓的告別演講:“你們知道,我們永遠懷念和尊敬偉大的華盛頓的建議,他建議我們要避免卷入外交事務。依據這個建議,我理解他指的是要避免卷入其他國家充滿野心和民族主義的目標。”(48)這就對華盛頓的意圖進行了限縮解釋,使得美國可以卷入歐洲國家那些并不涉及所謂“野心與民族主義”的事務。
1917年1月22日,威爾遜在參議院發表了后來被稱為“沒有勝利的和平”(Peace without Victory)的演講,重新解釋了“門羅主義”:
所有國家應自愿將門羅主義作為世界性的原則。任何國家都不應將其政治體制擴展到其他國家或民族,而且每一民族都有自由決定自己的政治體制,有不受阻礙、不受威脅、不必恐懼地決定自己的發展道路的自由,無論是小國還是大國和強國。(49)
在這里,威爾遜突破“西半球”或“美洲”的空間限制,將“門羅主義”解釋為各國家或民族自己決定自身政治體制和發展道路的原則,因而具有適用于地球上一切地方的潛在可能性。從表達上來看,這種解釋與“羅斯福推論”之間存在張力——1904年,西奧多·羅斯福恰恰是以“文明程度”的名義,論證美國應當對美洲國家行使某種國際警察的權力,這對于美洲國家自己選擇政治體制和發展道路的權利必然構成限制。但實際上,威爾遜說每個民族具有選擇自己政治體制的權利,并不意味著威爾遜對于各種政體一視同仁,乃至于承認有些民族可以自由地選擇反對民主體制。威爾遜事實上抱有這樣的假設:一旦一個民族有權選擇,它必然選擇民主制。(50)因此,拉丁美洲國家并不能自由地轉向君主制,否則,就有可能招來美國的干預。
從實踐上來看,威爾遜不僅完全沒有放棄對拉美國家內政的干涉,甚至可以說還變本加厲了。他在總統任內數次發動對拉美的軍事干預:1915年侵入并控制海地內政、1916年對墨西哥進行“潘興遠征”(Pershing's Expedition)、1916年軍事占領多米尼加。對于深入了解“門羅主義”實踐的人來說,威爾遜的解釋幾乎就是“硬拗”,完全與美國在拉美的實踐背道而馳。但既然世界上大多數人并不清楚美國在美洲的所作所為,威爾遜的解釋仍然能吸引大量聽眾。
威爾遜在這一演講中同時提出了建立普遍的國際合作的設想,這實際上是后來的集體安全機制的雛形,但威爾遜強調,它基于自愿,不是一種義務性聯盟,這一強調也打著19世紀美國外交傳統的深刻烙印——慎于在美洲之外承擔國際義務。威爾遜設想的理想狀態是,美國基于自己的善意領導一個世界,卻無須對這個世界負剛性的義務。
1917年4月,美國打破中立,對德奧宣戰。威爾遜論證美國參戰的意義是:“必須讓世界變得對民主更安全”(The world must be made safe for democracy)(51),同時堅持了“沒有勝利的和平”的口號。然而1917年11月俄國爆發十月革命,布爾什維克政府宣布俄國退出“一戰”,頒布《和平法令》,公布十月革命爆發之前俄國政府簽署的各項秘密外交文件。為了防止歐洲各國被布爾什維克革命所吸引,威爾遜被迫提出一套戰后國際秩序構想,與布爾什維克競爭人心。1918年1月8日,威爾遜在美國國會演講中提出“十四點和平原則”,其主要內容包括:廢除秘密外交、公海航行自由、簽訂貿易平等條約、減少軍備、平等對待殖民地人民、建立國際聯盟等。“十四點和平原則”中包含了支持戰敗國奧匈帝國、奧斯曼帝國境內一系列少數民族獨立建國以及波蘭復國的內容,但并沒有出現列寧式的“民族自決”(national self-determination)的提法。(52)
威爾遜并不是列寧。他在“十四點和平原則”中支持某些族群獨立建國,首先是對戰敗國的打擊;其次,這些被威爾遜認為有資格獨立建國的族群,通常都被視為白人而非有色人種。在種族主義盛行的美國南方長大的威爾遜,實際上從來沒有真正超越白人至上的思維,他在聯邦政府中推行黑白種族隔離,并反對亞洲人與美國白人通婚。(53)他無意主張歐美列強海外殖民地那些被歸類于有色人種的民族立即實行“自決”,即便是針對美國的殖民地菲律賓,威爾遜也會斷言“在政府與正義等深刻的事務方面,他們還只是孩子,而我們則是成人”,主張菲律賓人必須在美國的托管之下,形成自治能力之后,才能夠獲得獨立建國的資格。(54)雖然他并未斷然將非歐洲族群排除出“自決”的范圍,但后者首先要經過在更高的文明程度的列強“托管”(Mandate)之下,形成“自治能力”,這正是威爾遜所倡導的國際聯盟下的“托管”制度的思想根源。無疑,這與列寧所要求的當即實施的“民族自決”,不可同日而語。(55)
在巴黎和會上,威爾遜也公開否決了日本代表所提出的“種族平等”提案,擔心這一提案會對美國國內的種族不平等政策產生沖擊。然而,在威爾遜政府利用新設的“公共信息委員會”展開的全球宣傳之中,(56)“民族自決”的地位不斷抬高,越來越被普遍化。在歐洲與亞洲諸多國家的報章將他的主張概括為列寧式的“自決”的時候,威爾遜自己并沒有做出澄清,其結果是從埃及、印度到中國、朝鮮、安南的廣大殖民地半殖民地渴望民族獨立的人士都對威爾遜產生了極高的期待,而當威爾遜無法滿足這些期待的時候,其聲譽也就跌落塵埃。
綜上所述,在1823年發表“門羅主義”咨文時,門羅總統保持了華盛頓總統對于歐洲事務的疑懼,其積極主動地以美洲或西半球的名義發聲,實際用意仍在于改善美國自身的國際環境。隨著美國實力的不斷增強,“門羅主義”的側重點也從排斥歐洲列強對美國與美洲事務的干涉,轉向以排斥外來干涉的名義來主導美洲事務,乃至成為西半球的“國際警察”。威爾遜提出的解決世界秩序問題的“美國方案”,其基礎正是美國在西半球多年的經營經驗。同時,威爾遜重新解釋了華盛頓告別演講和“門羅主義”,論證自己的創新并不違反“祖宗成法”,國際聯盟方案不過是“門羅主義”精神適用地域范圍的擴大。然而,威爾遜提出的“美國方案”,確實弱化了“門羅主義”對于兩個半球的空間劃分,美國現在要直接面對全世界和全人類,并承擔前所未有的國際責任。
美國政府在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初一度推動在拉丁美洲建立區域組織,利用多邊主義來擴展美國的影響力。在國際法領域,美國精英也做出了這樣的嘗試。1912年,美國國際法學家詹姆斯·布朗·司各特(James Brown Scott)與智利國際法學家亞利桑德羅·阿爾瓦雷斯(Alejandro álvarez)共同發起成立了美洲國際法研究會(American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Law),建立了一個泛美國際法研究網絡,卡耐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為該會提供資金支持,推廣所謂的“美洲國際法”(American International Law)的概念。
然而在對“門羅主義”的闡釋上,尤其涉及主權平等與不干涉問題,美國的法學家與一些拉美法學家始終存在著路線上的分歧,前者僅主張一種形式上的主權平等,并反對后者的絕對不干涉主張,從而為美國干涉美洲各國內政保留法律空間。曾任職于美國國務院、長期主持卡耐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工作的司各特更是運用美洲國際法研究會這一組織來推廣美國的價值觀。比如說,1916年時該會就美洲國家權利和義務發布了一個宣言,該宣言的基礎就是美國法院的判決以及美國公法學家的權威論述。(57)美國積極向拉美傳播自身的法律文化,然而對吸納拉美國家自身的主張缺乏同樣的興趣。
拉美精英對于“門羅主義”究竟是否屬于國際法原則,本來就有不同的看法。曾經在1889年代表阿根廷參加首屆泛美會議的薩恩斯·佩尼亞(Sáenz Pe?a)就認為“門羅主義”不過意味著美國對其他美洲國家的霸權。但他的同胞、阿根廷法學家德拉戈則試圖將“門羅主義”解釋為屬于西半球的平等主義的法律原則。(58)在1895年委內瑞拉危機中,克利夫蘭總統認為“門羅主義受到國際法的原則所承認”(59),然而隨著美國在西半球的霸權獲得英國承認,這一立場是否仍然符合美國利益,就成為疑問。
1903年4月2日,西奧多·羅斯福總統在芝加哥發表演講稱:“門羅主義并不是國際法,雖然我認為有一天它可能會成為國際法,但只要門羅主義保持為我們外交政策的主要特征,只要我們保持著使其有效的意愿和力量,這便并不是必要的。”(60)一個月之后,薩繆爾·赫瑞克(Samuel Herrick)撰文《門羅主義作為國際法原則》(“The Monroe Doctrine as a Principle of International Law”)與羅斯福總統商榷,從五個方面論證“門羅主義”已經是一項國際法原則。(61)當然,美國政府并沒有采納這樣的主張。1914年4月22日,美國國際法學會第八屆年會辯論“門羅主義”究竟是一項“國家的”還是“國際的”原則,曾參加過1907年第二次海牙和平會議的歷史學、國際關系學者威廉·赫爾(William I. Hull)主張“門羅主義”的實施已經在走向國際化,而且應當進一步國際化。(62)
支持將“門羅主義”升級為一項國際公法原則的主張,一般側重強調這種升級有利于美國獲得更大的國際威望。然而美國統治精英在這個問題上一直持謹慎態度。美國政府對1899年和1907年兩項《關于和平解決國際爭端的公約》(Conventions for the Pacific Settlement of International Disputes)都做了保留,稱“上述公約包含的任何內容均不可被解釋為暗示著美利堅合眾國放棄了其對純粹美洲問題的傳統態度”。(63)就在1914年美國國際法學會第八屆年會上,曾在羅斯福總統任內擔任國務卿、時任參議院司法委員會成員的共和黨元老魯特發表演講《真正的門羅主義》,稱“門羅主義”不是國際法,但基于國際法所認可的自衛權,后者是國家主權的題中應有之義。“門羅主義”旨在為美國自身的安全維持一個外部環境,它并不損害或控制其他美洲國家的主權。(64)
就在1906年,魯特曾經在巴西里約熱內盧的一個演講中稱“門羅主義”意味著西半球國家兄弟式的聯合和共同的事業。魯特的1914年演說顯然逆轉了他的1906年演說的精神。但同時,他指出“門羅主義”并不意味著美國的擴張主義或對美洲國家內政的干預。這是對拉丁美洲以及美國國內“門羅主義”批判者的回應。(65)
1923年,哈定政府的國務卿、國際法學家查爾斯·埃文斯·休斯(Charles Evans Hughes)進一步撰文指出:“門羅主義體現的是美國政府的政策,美國政府保留了定義、解釋和實施的權力。”作為與前任總統威爾遜高度對立的共和黨人,休斯為了證明其論點的權威性,還引用了威爾遜的論述:“‘門羅主義’是美國根據自己的權威而宣布的。‘門羅主義’的維持始終基于美國自身的責任,未來也一樣。”(66)如前所述,威爾遜對于“門羅主義”的解釋雖然相當激進,但在實踐中,也并沒有削弱美國政府單邊解釋“門羅主義”的權利。因此,共和黨人休斯所陳述的,實際上是兩黨在政治實踐中都沒有突破的一個外交政策傳統。
美國執政精英認為“門羅主義”是一項外交政策而非國際法原則,有著非常現實的考慮。美國政府倡導以強制仲裁和其他和平的爭端解決方案來替代歐洲列強經常使用的武力和征服,但不希望國際仲裁或裁決將與“門羅主義”相關的議題納入管轄,從而束縛自身的手腳。如果美國政府承認“門羅主義”是一項國際法原則,相關的仲裁機構或爭端解決機構以及國際法學家就會對“門羅主義”展開自己的解釋,美國政府就無法壟斷對這一原則的解釋權。(67)
美國當代國際法史學者博伊爾曾如此解釋為何當時許多美國國際法學者支持美國政府的立場:在當時的國際體系中,戰爭尚未被宣布為非法,國家自衛的最終保證并不是仲裁或裁決,而是軍事力量,因此美國的國際法學家們傾向于認為,如果將“門羅主義”相關的議題交給國際仲裁或裁決,相當于放棄了以武力自衛的權利,而這對美國來說是危險的。(68)不過,博伊爾的分析并未觸及美國執政精英的“雙重標準”——美國為自己保留了單方面動武的權利,但致力于限制拉美國家的相關權利。辯護者可以說,美國是在一個盛行叢林法則的世界,保護拉美國家免受叢林法則的支配,同時作為保護者,美國不能削弱自身進行保護的能力;而如果用更具批判性的眼光來看,這種保護者的姿態,本身就是對拉美各國選擇自身發展道路的選擇權的限制,意味著一種區域霸權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