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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當他們離開格蘭特縣南遷到這里來的時候,博伊德還只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娃娃。被他們稱作希格爾達的新建的縣,也不過就是這個男孩的年齡。他們告別了故土,那兒是他的妹妹和外祖母的埋骨地,到新開發的邊境地區來尋找新的生活。這新的縣份富饒、原始。你可以騎上駿馬長驅南下,狂奔至墨西哥,一路上不會碰到一道籬笆擋墻,真的如入無人之境。才剛剛到了騎馬的年齡,他就喜歡把弟弟博伊德扶上馬背,讓他坐在自己身前,兩人同乘一鞍,在原野上騎行,同時用西班牙語和英語教給博伊德這些山水鳥獸的名字,描述著自然的風光。在這所新房子里,他們兄弟二人住在連著廚房的一間臥室里。在夜里,他常常睡不著覺,心里涌動著對新生活的無限憧憬。他想傾訴,他看著熟睡的博伊德,聽著他甜甜的呼吸,不禁出聲對他訴說,訴說他美好的計劃,他對新家鄉、新生活和他們這新一代的計劃。

在那年冬天的一個夜里,他被狼嗥驚醒了。這叫聲是從他家房子西邊的小山包里傳來的。他知道這些狼是想借著新雪,乘著月光跑到平原上來獵殺羚羊。他一躍而起,從床腳豎板頭上抄起褲子和襯衣,抓起他那毛氈襯里的帆布夾克,又從床底拉出靴子,走到廚房間,借著爐子散發出來的微熱穿好衣褲,再把一雙靴子拎到窗口,在月光下分出左右,彎腰把它們套到腳上。然后輕步走出廚房,關上了房門。

當他經過馬廄時,欄中的幾匹馬在寒夜里對他發出低柔的嘶聲。新雪在他的靴子底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的呼吸在淡藍色的夜光中噴出一團一團的白霧。一小時之后,他已蜷伏在一條干河床上的雪堆里。憑著留在雪上、沙上的爪印,他知道那群狼剛剛從這里走過。

它們已經下到平原上來了。他穿過了一片扇形的沙石地,干河在這里折道向南伸進了山谷,在這里,他又看見了狼的足跡。它們就在前頭!他小心翼翼地趴在雪地上,肘膝并用,匍匐向前。因為冷,他把雙手縮進袖筒,捏住袖口,防止冷雪涌進袖管。他爬過一片黝黑的小杜松林,從這里,看得見阿尼馬斯山峰下寬闊的山谷。離狼群很近了。他迫使自己靜靜地蜷一會兒,穩住呼吸,然后慢慢起身,朝前方看去。

在前方的曠野上,他看到了一幅激烈的追逃景象。狼群在追殺著羚羊;而亡命中的羚羊在白皚皚的雪野上像幽靈似的急速逃竄,或長奔、或急轉、或盤旋……在清冷的月光下,雪浪在它們蹄下噴飛。它們急促的氣息在冷凝的寒夜中像白煙般冒出,好像體內正燃燒著烈火。這群急轉著、狂跳著的狼,在這茫茫冬夜里居然保持著神秘的沉默,仿佛它們來自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與這里根本語言不通。一陣無聲的喧鬧之后,它們跑下了山谷,沿著谷底跑向了遠方,很快變成了灰蒙蒙、白茫茫中的幾個小點,直至消失。

他覺得很冷,但還是原地未動,他還在等。四處一片死寂。憑著自己呼出的氣息,他能看出來風往哪兒偏。在這片刻的沉寂中,他所能看到的東西就是自己的呼氣,兩道細細的白霧,噴出、消散,再噴出、消散,反復無窮。他蹲在那里等了很長時間。終于,它們又來了。這次是跑步后的歡娛。它們大步慢跑著,8字形地交叉著跑,扭動著身軀,邊跑邊舞。它們時而停下來,用鼻子在雪中刨掘著什么。再慢跑幾步,再停下來,立起后腿,揮動前肢,兩兩一組,對臉而舞。舞上一陣,又繼續前跑。

一共有七只狼。它們就在離他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跑過去了。這么近的距離,僅憑著月光他都能看清它們杏仁狀的眼睛,聽見它們的喘息。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們知道他的存在——這種感覺一剎那如電擊般令他毛骨悚然。它們聚到一堆,用鼻子互相蹭擦,用舌頭彼此舔舐,好像是在傳遞著什么信息。但頃刻間,它們又都站住了。它們豎起耳朵站在那里,有的還把前腳提到了胸前。它們正在看著他——是一圈狼的眼睛在看著他。他屏住了呼吸,它們也屏住了呼吸。雙方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狼群突然轉開身,疾步地但卻是悄悄地跑掉了。當他回到家里的時候,博伊德已經醒了,但是他沒有告訴他自己去了哪里以及看到了什么。他從來也不曾將這件事告訴過任何人。

到了這一年的冬天,博伊德已經長到了十四歲。他家附近的干河床上,樹木從初冬起就早早脫去了葉子,光禿禿地立在那里。天空一天天愈加灰暗、陰沉,它籠罩下的樹木更顯得蒼白和孱弱。一股強冷的風從北方吹來,現出了赤裸裸樹身下面一派蒼涼的大地,就像是歲月的一張大單據,羅列著亙古以來人類所有的債務,但所有的債權都已經過期。歷史簡單得不過如此。在他家房子的坡下,緊靠干河外灣的地方是一片稀疏的三角葉楊樹林。此時,在蕭瑟的冬天,樹枝一根根慘如白骨,樹干上的雜色樹皮也幾乎剝落殆盡。在這些楊樹叢中,有幾株特別粗大。其中有一棵巨樹被人齊地鋸掉,留下了截面寬大的樹樁子。在冬天,過路的牧人利用它做木板地面,可以在上面搭起四英尺乘六英尺的帆布帳篷來防冷、避風、安度寒夜。他駕著馬拉橇,帶著博伊德外出拾撿木柴,一路上看著冬陽下自己的影子、馬和木橇的影子,一棵一棵地穿過樹樁。博伊德坐在木橇上,手里握著斧子,就像在守護著自家收集的木柴。他斜過眼睛,注視著西邊的天空。荒野的山巒下,一輪血色的太陽滿環光焰,正在緩緩沉入被它照得通紅的干湖之中。在西天的晚紅下,幾只羚羊搖擺著腦袋,輕踏著步子,正巡游在牛群當中。在那方小平原上,宛如一幅燦爛、生動的剪影畫。

他們踏著一路上的干樹葉堆,駕橇來到了干河床里一個蓄著水的池塘旁。他在這里下了馬,給它飲水,而博伊德卻繞著水塘查找小老鼠的蹤跡。博伊德無意間擦身經過了一個印第安人。這個人正彎著腰、全神貫注地蹲在那里,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當博伊德發覺了他并轉過身來時,這個印第安人只是把眼光投向博伊德腰間的皮帶,仍然沒有抬眼。直到博伊德完全停在身邊,他才抬起眼睛。博伊德幾乎要碰到這個人了。這個人蹲在一叢細稈的蘆葦草下,并沒有特意隱藏,但博伊德卻沒能早一點發現他。他橫膝握著一桿老式的0.32英寸口徑單發來復槍。在這黃昏時分,他在守候著射獵前來池塘飲水的鳥獸。此時,他仍然蹲在那里。他看著孩子的眼睛,孩子也看著他的。他的眼睛那么黑,好像滿眼都是黑色的瞳仁。在這雙漆黑的眸子里,太陽正在西沉。在這雙漆黑的眼睛里,是這個孩子站在太陽旁邊。

過去,博伊德從不知道他能夠在別人的眼睛里看見自己,也不知道他能在別人眼里看見像太陽這樣的東西。現在,他看見自己成雙配對地站在這兩眼黑色的深井里,連細弱的頭發都能看見,只是樣子有點古怪。但這是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孩子。就像是他走失了的雙胞胎兄弟,此刻正站立在另一個世界的窗口。但那是一個黑洞洞的世界。在那里,太陽是永沉不升的。這景象又像是一個險象環生的迷津。在那里,這兩個令人憐愛、同情的孤兒在生活的旅途中迷失良久,最后終于找到了回來的路,但卻被橫擋在一堵古舊黑暗的警戒墻之后,似乎永遠也無法逾越。

博伊德站在那里,一時間看不見他的哥哥以及他們的馬。但越過這叢蘆葦,他能看到那邊水中不斷擴出的一圈圈波紋。那應當是馬兒飲水激起的波紋。他還注意到這個印第安人干瘦無毛的頜下,頸部細密的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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