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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國藩傳
  • 劉學慧
  • 15657字
  • 2021-10-14 17:10:51

第一章 曾子后裔,半耕半讀

湖南湘鄉荷塘二十四都白楊坪,一個青山綠水環繞的小山村。這里住著一戶姓曾的人家,據說,他們是孔門七十二賢之一曾參的后代。曾氏的后代辛勤勞作、刻苦讀書、生活儉樸,可稱為半耕半讀之家。他們靠著勤勞的雙手和智慧的頭腦,日子過得越來越興旺,漸漸地成了二十四都有名的鄉紳。

嘉慶十六年(1811年)深秋,一代漢臣曾國藩就出生在這個家庭,他出生時,曾祖父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半耕半讀好人家

湖南湘鄉,人杰地靈,物產豐富。湘鄉荷塘二十四都(今湖南省婁底市雙峰縣荷葉鎮)更是一個美麗、迷人的好地方。綠水環繞著秀麗的青山,青山的懷抱里郁郁蔥蔥。

高湄山麓,山勢雄偉,林木茂盛,新橋涓水河谷從山腳下經過,河水滋潤萬畝良田,養育了勤勞而又善良的湘鄉人,他們祖祖輩輩用辛勤的汗水澆灌著大地,大地饋贈了豐富的物產。淳厚、樸實的人們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清順治元年(1644年),一位姓曾的人為了躲避戰亂,從山東一直向南遷徙,帶領一家老少十六人先在衡陽生活了二三十年,六十三歲時,決定舉家再次遷徙,從衡陽來到了高湄山下的湘鄉荷塘二十四都白楊坪。從此以后,湘鄉曾氏便在這兒繁衍生息。他,便是曾參的后代曾孟學。

曾孟學以自己是曾參的后代而感到無比驕傲。孔老夫子的弟子中,曾參被稱為一賢,雖然在世時并未享受過什么榮華富貴,但是,卻為子孫后代留下了可以倚仗的資本。明嘉靖十八年(1539年),皇帝特詔曾參的后人曾質粹為世襲“翰林院五經博士”,賜官、封田于他。到了清康熙年間,孔、孟、顏、曾四姓為四大家族,其后人皆受蔭護。可是,曾孟學不是曾參的嫡傳后裔,作為旁支后代的他,當然得不到朝廷的賞賜。戰亂中飽嘗了遷徙的艱辛與痛苦,當家人怨聲連天時,曾孟學慘淡地一笑,安慰自己說:“我們的先人是孔圣人的弟子,雖然沒受到祖宗的蔭護,但是,不能辱沒了先人的英名。辛勤樸實是本分,粗茶淡飯才最香。日子過得再艱難,也不能荒廢了子孫后代的學業,只要一天能吃飽肚子,就要讓孩子們讀一天書,若能及第,便是我曾氏的光榮。”于是,湘鄉的曾氏很重視后代的教育,男孩子們一過七歲便入私塾學習,女娃們則學習繡活。曾家過著半耕半讀的生活。憑著勤勞與節儉,日子過得越來越富裕,逐漸蓋起一棟棟房屋、購置了一塊塊田地。

瑯瑯的讀書聲不斷從曾家瓦房里傳出,曾孟學打心眼兒里高興,感到曾氏家族蒸蒸日上,早晚有一天會出個人才。曾孟學八十七歲那年冬天,身體每況愈下,老人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即將離開人世,臨終之前,努力地睜開了雙眼,十分深情地凝視著兒孫們,然后清晰地吐出了幾句話:“看來我沒幾天日子了,八十多歲的人了,該享受的全享受過了,什么樣的罪也都受過,這一生沒白度過。只是有一樁心事未能了卻,叫我怎能安心入土!我們是賢人曾子的后代,卻沒有人能讀好書,至今無一人及第,遺憾呀,遺憾呀!”

說著,老淚縱橫,兒孫們也跟著抽泣。一時間,曾家沉浸在悲痛與羞愧之中。突然間,一聲稚嫩的童音打破了沉悶:“太爺爺,你不用難過,曾家還有我呢!”

人們回頭一看,原來是曾家的第四代曾應貞在講話。小兒今年才六歲,雖然弄不懂什么叫“及第”,但卻十分了解太爺爺的心愿。因為兩三年前,太爺爺便諄諄教導過他:“貞兒,我們是賢人的后代,一定要讀好書呀!可是,你爺爺、你伯父、你父親,還有你叔叔們,他們沒有一個學業有成的。不知道你們這一代兄弟幾人中,能不能讀好書,出人才?”

“為什么一定要好好讀書?”

老人手捻銀須,似自言自語,又似對小兒說:“讀好書才可能及第,才能有出息,做大官、干大事!”

如今,當曾孟學再次提起“讀書”與“及第”時,小兒忽然冒出了剛才那句話,怎能不叫老人感到寬慰。曾孟學伸出手來想拉一拉曾孫的小手,就是這最后一個努力的動作使他踏上了黃泉路。不過,老人的心愿在曾家人的心靈上已經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從此以后,曾家的讀書風氣更濃了,曾應貞一頭扎進書堆里,孜孜不倦、勤奮好學,二十幾年來未曾離開過書籍。可是,老天爺并不格外偏愛他,曾應貞先后參加了五六次鄉試,每次都名落孫山。多次的失敗打擊了他的積極性、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一再受挫折的他竟沒有在意生活中更多的樂趣,幾乎認為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及第”,除此之外,好像就失去了生存的必要。兒子曾輔臣想把父親從“死胡同”里拉出來,可又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曾應貞一天到晚沒精打采,精神萎靡不振,兒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頭。就在曾應貞心灰意冷之際,曾家再次添丁進口,曾輔臣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也許,這個孩子能給曾家帶來好運。當算命先生一番折騰后,曾應貞急切地問:“怎么樣?我孫子的命相如何?”算命先生手捻銀須,搖頭晃腦:“恭喜!恭喜!這孩子命相太好了!你瞧他這模樣: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這便是大富大貴之容,將來興旺發達全靠他了。”

孩子取名曾竟希。讓曾家失望的是曾竟希也沒讀好書,十九歲娶妻生子,老實種田。曾家世代都是老實人,日子過得還算富裕,兒孫也都多多少少讀些書、識點字,這在湘鄉荷塘二十四都算得上半耕半讀之家,很讓人羨慕。可是,多少代過去了,始終沒出一個秀才,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時光如梭,一轉眼到了嘉慶十四年(1809年),這一年,曾家迎來了兩件喜事:一是曾竟希之子曾玉屏實現了家族多年來的理想——建曾氏祠堂;二是曾玉屏的大兒子曾麟書(毓濟)與湘鄉處士江良濟之女定親了,姑娘性情溫和,容顏姣好,曾家上下歡喜得不得了。即將做新郎的曾麟書是塊讀書料,比上幾代都強,對于定親很是歡喜,但不敢去打探,再多的疑問只能咽在肚子里。年輕人關心的不是:“勤勞嗎?孝敬老人嗎?”而是:“她漂亮嗎?溫柔嗎?”

年輕人愛做夢,一肚子“詩”與“經”的年輕男子更愛做夢。暢想著未來,想象自己心愛的姑娘該是什么樣子:美麗又大方、溫柔而善良;膚似凝脂、腮如桃花;婀娜多姿、態若仙子。他向上蒼祈禱:“請賜給我一位美妙、可人的女子吧!我將一生鐘愛于她。讓我們恩恩愛愛、白頭偕老,共度人生。”

正當年輕人奇思遐想之際,只聽得曾玉屏一聲大叫:“毓濟(曾麟書),到我屋里來一下,父母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說。”麟書二話沒說,一頭扎進了父親的房間,聆聽父母的教誨。由于年輕人太激動,顯得局促不安、手腳無措、滿面通紅。曾玉屏看了一眼兒子,心里想:這小子比不上我當年,那時的我雖然也很激動,但是沒這么慌亂。

“毓濟,來,坐到你母親的身邊來,爹爹要談談你的終身大事。”在母親的身邊,他一個勁兒地搓著雙手,垂首低眉、一言不發,小伙子額上竟冒出了汗珠。曾玉屏瞅著兒子,覺得十分可笑,堂堂七尺男兒在鄉試考場上尚未如此緊張,但面臨人生大事卻顯得這么拘謹、慌張。

“知道前幾天我干什么去了嗎?我去了一趟天坪村,見到了老朋友江良濟,而且還辦成了一件大事。你今年已滿二十周歲,是大人了。父母也早已為你考慮過婚姻大事。我與你江世伯早年交好,曾有過戲言欲結親家,現在,戲言變成了現實。你江世伯把二女兒許配給了你,而且,約定秋后就辦喜事。”

曾麟書的心快要跳出來了,他按捺住內心的激動,盡量不讓父母看出自己的失態。他紅著臉低頭說:“婚姻大事全憑父母做主,兒子從命便是。”說罷,偷偷地瞄了一眼父親。

曾玉屏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這個麟書從小便十分聽話,讀了十幾年的書,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一定要合乎禮儀。所以,平日里總是這么謙虛謹慎而又得體。兒子即將成家,做父母的百感交集。一方面,為兒子高興;另一方面,又有些擔憂,生怕兒子墜入兒女情長而荒廢學業。所以,語重心長地說:“一個男人成了家標志著他已經長大成人,從此以后,你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男子漢大丈夫不僅要撐起一方天,讓妻子兒女在這方天下盡享人生的快樂;更重要的是必須以前程為重,追求光明的未來,不能枉為一生。你,能做得到嗎?”

曾麟書深深地體會到父親的良苦用心,認真地回答父親的問題:“請父母放心吧!兒子以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成家以后亦然。成家以后不僅繼續刻苦讀書,考取功名、光耀門楣,還要教育妻子共同孝敬父母、撫育子女,使曾家進一步興旺發達起來。”

湘鄉荷塘二十四都白楊坪,曾家大院其樂融融。剛過中秋,曾家就忙開了,準備給曾麟書辦喜事,好日子定在九月初六。這一天,湘鄉荷塘二十四都的鄉鄰們紛紛跑到白楊坪去看曾家的新娘子。因為這方圓幾十里地,曾家算得上小有名氣的鄉紳,大戶人家辦喜事一定熱鬧非凡。于是,一大早,曾家大院就被擠得水泄不通,人們嘻嘻哈哈、指指點點,有說有笑、面帶笑容,只見曾家大門樓前張燈結彩,人人穿著節日的盛裝,到處洋溢著喜氣。

新郎官曾麟書更是一臉的笑容。曾玉屏笑逐顏開,一會兒招呼客人,一會兒去問廚子喜宴準備好了沒有,忙得暈頭轉向,不知東南西北。

“曾大伯,明年的今天,能不能喝上你寶貝孫兒的喜酒?你催促著兒子抓緊時間,早生貴子呀!”

“喂!曾老弟,你親自為兒子做的媒,一定見到江家女兒了,你的兒媳婦俊俏嗎?能不能比得上她婆婆當年那么美麗?”

不管客人怎么打趣兒,曾玉屏只是賠笑臉,這是湘鄉的風俗習慣,別人家辦喜事時,他也這么湊過熱鬧。淳樸的民俗民風在這里得到最充分的表現,盡管鄉鄰們的語言有些放肆,但這是對主人最誠摯的祝福。時辰還早,迎親的隊伍尚在途中,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其中,有一位懷抱嬰兒的大嫂被人們圍攏著,一位小姑娘央求道:“嫂子,你娘家就在天坪村,難道你回娘家時沒見過江家女兒嗎?”

“當然見過,我們兩家只隔一條小河。”

“那快說給我們聽聽,新娘子漂亮嗎?”

大嫂解開衣襟,把孩子往懷里一塞,大聲地描繪著:“老天爺太偏愛他們家了,人家四個女兒個個賽天仙,老大美,老二俊,老三、老四俏,那光彩照人的勁兒真讓人想多看幾眼。”

“到底她們有多俊?”

大嫂剛想說什么,突然間,孩子尿了她一身,女人連忙站起料理孩子。鄰村的一位讀書人俏皮地說:“大嫂,讓我來形容吧!天上的星星千萬顆,江家女兒就是那最明亮的一顆。特別是新娘子,只要她一出現在哪里,其他的小星星都會黯然失色。她的眼睛像黑瓜子,臉蛋兒像紅瓜瓤,她的發辮長又長,就像那瓜蔓蔓拖到了地上。”

“哇!那么漂亮!”

大嫂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來,嚇得懷中的孩子“哇哇”大哭。大嫂一邊拍哄孩子,一邊笑著問:“幺弟,你又沒見過江家妹子,怎么形容得那么好呢?”

小伙子神秘地瞥了一眼,吹起牛來:“我是個千里眼,大嫂娘家的山村全映在我的眼里。那里還有許多漂亮姑娘。大嫂,下次回娘家別忘了替我找一個好媳婦呀!”

人們笑著、鬧著,曾家大院一片歡聲笑語,十分熱鬧。就在這時,鞭炮聲聲、鑼鼓齊鳴,一個小伙子高叫道:“花轎到了!快去搶喜餅!吃了喜餅能飽一輩子,快去呀!”一群兒童一窩蜂般涌向花轎。兩位年長一點的婆婆笑盈盈地掀開轎簾,一位攙住新娘,另一位在前面引路。新嫁娘被紅蓋頭遮住了臉,誰也看不見她長什么樣子,但是,那一雙大腳卻掩飾不了。有人指指點點:

“瞧!那雙紅繡鞋多大呀!她的腳一定不小。”

“不是讀書人家的女孩嗎?怎么不曉得裹小腳?”

“哎喲!三寸金蓮橫著量,那雙大腳可真難看呀!怎么山外的女孩和我們山村的女孩不一樣,她們不懂得什么叫漂亮?”

女人們評頭論足,仿佛覺得自己的小腳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事物,或許,她們就以其“三寸金蓮”贏得了丈夫的歡心。如今發現了大腳板,其情緒一下子高漲了起來。連平日里自慚形穢的丑媳婦們也來了勁兒。因為,她們有一雙小腳。

新房里鬧鬧哄哄,曾家請來的喜婆婆走了進來,她先向一對新人道了喜,然后說:“來,來,來,一對新人拉拉手,和和美美到白頭!”喜婆婆一只手牽著新郎,一只手牽著新娘,然后把一對新婚夫婦的手合在了一起。人群中再次爆發出一陣笑聲,歡聲笑語連成了一片。有人再次催促道:“紅蓋頭、紅蓋頭,怎么還不揭!”喜婆婆笑著拍了拍幾個小伙子,說:“你們該去吃喜酒了!走,走,走,再不走的話,要打你們的屁股了。”

當人們離開后,一對新人默默無語。還是曾麟書先開了口:“你餓嗎?渴嗎?我去給你弄些吃的、喝的來。”

新娘子“撲哧”一笑,那笑聲很美很美,直讓曾麟書為之動心。新娘子向上指了指,他羞赧,站了起來欲揭紅蓋頭。突然,正在上揚的手又放了下來,在這激動人心的時刻,他有些遲疑了。

“長得漂亮嗎?是不是天上最明亮的那顆星星?”

麟書眼一閉,猛地揭去紅蓋頭,而后又猛地睜開了眼。

哇!好美呀!雖不是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但也算得上面容嬌美。只見新嫁娘如含苞待放的蓓蕾、初出水域的芙蓉,清清然、淡淡妝,天生一副女兒俏模樣。雖然沒有濃妝艷抹女人的風情,也缺少流光溢彩的浪漫,卻散發著一種沁人心脾的韻味。這種書香門第之女特有的氣質,很讓人為之動心。

曾麟書輕輕地摟住新嫁娘,在她那洋溢著青春朝氣的臉上,吻了又吻。江氏羞紅了臉,溫順地低下了頭。一對新人只覺得時光在這里駐足,空氣為之凝固!讀了十幾年的圣賢書,雖沒尋到“黃金屋”,但今天卻得到了“顏如玉”,如何叫他不激動!他將妻子再一次摟進懷里,江氏依偎在丈夫的胸前,而后兩人笨拙地完成了人生又一件大事,夫妻倆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江氏推了推身邊酣睡中的丈夫,輕聲道:“我初到,一切都不熟悉,你早些起身,帶我去廚房看一看,好給家人做早飯。”

曾麟書打了個哈欠,又伸了伸懶腰,說:“這么早起來干什么!你瞧,天還沒亮呢!再睡一會兒吧!”說罷,頭一歪又想入睡。新婦貼在丈夫的耳邊說:“昨天上轎之前,父母還反復叮嚀我一定要早早起身,做好早飯、孝敬公婆。你說,我能睡得住嗎?”

新娘子便欲起身,新婚燕爾的麟書一把拉住新婦,耳邊低語了幾句,羞得新娘子將丈夫推開:“羞,羞,羞,我父母可沒教過我這些,他們希望我做曾家的好媳婦,你卻硬攔著我,不讓我起身,真壞!”

說罷,掰開了曾麟書的雙手,溫柔地對丈夫笑著低語道:“你再睡一會兒吧!做好早飯后,我來喊你起身。”曾麟書哪里還睡得下去,從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伸了個懶腰,說:“好吧!你去做早飯,我讀書。灶間就在西廂房那邊。”

曾家大院開始有了動靜,沉睡中的家人沒有被驚醒。當全家人起床時,新婦早已扎著圍裙做好了飯。濃濃的香氣從西廂房那邊傳來,而且,還隱隱約約聽到讀書聲,曾玉屏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催促麟書的母親快到外面去看個究竟。不一會兒,麟書的母親高興地回來告訴他:“他爹,是新媳婦在做飯,麟書正認真讀書呢!”曾玉屏心花怒放,高興地自言自語道:“畢竟是讀書人家的女兒,懂規矩、守婦道,端莊又大方,賢惠又能干。”

麟書的母親聽到了丈夫的小聲嘀咕,應聲道:“我們家的新媳婦無人能比,兒子同樣也是好樣的。新婚之時就這么刻苦讀書,將來一定能成大器。”

此時,心中感到安慰的不只曾玉屏夫婦二人,曾家還有一位老人欣喜萬分,他便是麟書的爺爺曾竟希老人。

新婚夫婦總覺得良宵苦短,每天早上,曾家的幾只大公雞仰著脖子直打鳴,氣得曾麟書真想宰了它們。每當江氏欲起身時,曾麟書都扯著她的衣襟不讓動。女人總是溫柔地一笑,和風細雨地說:“別鬧了!全家七八口人還等著吃飯呢!你也早一些起來讀書吧,離縣試還有三四個月的時間,再苦一苦,等考上了功名,再享受吧!”曾麟書被說得不好意思,只好遵命。

到了秋天,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娃降生在曾家。女兒的出生給初為人父的曾麟書帶來了無比的喜悅,他端詳著初生的女娃,不禁笑逐顏開。雖然,曾竟希老人和曾玉屏夫婦有些失望,但是,他們誰也沒把失望之情表現出來,這反而弄得江氏很不好意思。她就像犯了什么錯誤似的,一個勁兒地自責:“婆家人對我這么好,可我的肚皮不爭氣,真不知道該如何彌補這個過錯!”

江氏面帶愧色,心里很難過,總是和自己慪氣。丈夫曾麟書安慰妻子說:“家人又沒人說你,何必這般。母親告訴我,婦女坐月子不能生氣,否則的話,沒有奶水喂孩子。反正我們還年輕,等個一年半載后再生一個男娃,兒女雙全,豈不美哉!”江氏感激地望著丈夫,含著淚點了點頭。曾麟書從妻子懷里接過嬰兒,他高興地說:“瞧!我們的小囡長得多漂亮呀!她的小嘴、小鼻子很像我,而臉龐、眼睛長得又像你。”看到丈夫如此喜愛女兒,江氏如釋重負,溫順地靠在丈夫的肩頭,莞爾一笑,笑得很美很美。她輕聲問:“你們給孩子起名字了嗎?總不能總叫她‘小囡’吧!”

曾麟書高興地告訴妻子:“名字已經起好,叫國蘭。”

“國蘭?嗯,很好聽。可是,取什么意義?”

曾麟書耐心地解釋道:“這小囡屬‘國’字輩,至于‘蘭’嘛,那當然是取‘蕙蘭郁香’的意思了。蕙與蘭是兩種香草,其香氣淡雅、形態脫俗。女兒叫‘國蘭’既好聽又高雅,我起的這個名字不錯吧?爺爺和父母都很喜歡這個名字,他們說如果下一個還是女娃就叫‘國蕙’。”

江氏將女兒抱在懷里,幸福地呢喃道:“小國蘭,你快快長大吧!降生在曾家,是你的福分。不但爹娘愛你,太爺爺、爺爺、奶奶也愛你。”曾麟書貼在妻子的耳邊說了句什么,羞得江氏滿面通紅,她輕輕地將丈夫推開,說:“不知羞的東西,離我遠一些,女兒正看著我們呀!”

小國蘭在父母的呵護下健康地成長,轉眼間已經兩三歲了。小姑娘機靈、活潑,很招人喜愛,她已學會了簡單的語言,能夠初步表達自己的意愿。她每日跟在爺爺、奶奶的后面,像只小兔子一樣蹦來蹦去。曾玉屏愛把小孫女馱在背上,小國蘭總是高興地大叫:“大馬、大馬!爺爺是大馬!”祖孫二人其樂無窮。

江氏再次出現嘔吐現象,已經有了生育經驗的她心中暗喜,背著全家人到廟里上了一炷香,并默默禱告著:“菩薩保佑!我是荷塘白楊坪的曾家媳婦,這次,又懷上了。神靈保佑我七個月后生一個男娃,若真的靈驗,我江氏愿捐贈銀兩,為菩薩再塑金身。”

回到家中,江氏沒敢把這事兒告訴任何人。因為她知道公爹曾玉屏一向不準家人迷信,他最反對請神、送鬼、上香等活動,甚至孩子病了也不準請巫神來胡說八道。

縣試的日子越來越近,除了吃飯、睡覺外,曾麟書幾乎不干任何事情。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時而朗誦,時而默讀,時而疾書,時而凝思,往往到了深夜也不進臥房。臥房里的江氏苦苦等待著丈夫,可是,她等來的總是失望,多少擔憂與不安只能憋在心里。已是子時,江氏望見書房的油燈依然亮著,知道丈夫今天又要熬一個通宵了,既心疼又心酸。心疼的是他太辛苦了,消瘦不堪,這樣下去將嚴重損害身體;心酸的是生怕自己再生女娃。麟書已沒有國蘭出生前的那種興奮與關愛,江氏感到有些失落。身邊的女兒早已進入甜美的夢鄉,小臉蛋就像紅蘋果,鮮艷可愛。小囡發出輕輕的鼾聲,母親撫摩著女兒的臉頰,自言自語道:“小囡,這一次娘想為你生一個小弟弟。娘早已到菩薩面前祈禱過,不知神靈是否保佑娘。如果娘的愿望能實現,我們娘倆的日子都好過,不然的話,真不敢想象你爺爺、奶奶會氣成什么樣子。”

夢中巨蟒可成龍

江氏即將臨盆,國蘭的奶奶早已做了一些準備,暗地里為新生兒做的新衣服全是男孩穿的。曾玉屏小聲問她:“這一次,萬一還是個女娃呢?”一句話氣得她直瞪眼,頭一扭,不睬丈夫。曾玉屏自覺沒趣兒,拖著那桿長長的水煙袋欲出門。

秋風漸起,滿地黃葉,人們已感到有些涼意。曾玉屏剛跨出大門,正遇上從外面散步歸來的老父親,曾玉屏關心父親,他說:“您年紀大了,天又冷,別總在外面溜達,萬一不小心跌倒了怎么辦!”曾竟希老人一臉的不高興,回應兒子一句:“胡說八道!你怎么不會揀好聽的說!你媳婦和你兒媳婦從不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她們一開口總讓我心里舒坦。”

“爹,兒子是關心您嘛!也許,話說得不好聽,但我是真的很擔心您,生怕您老有什么閃失。看來,兒子的一片苦心白費了!”

曾竟希已年近古稀,看到曾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興旺,心中十分安慰。兒子曾玉屏很能吃苦耐勞,不僅修建了曾氏祠堂,還買了幾十畝山地。如今,山坡上梯田層層、樹木茂盛,呈現蒸蒸日上的景象。孫兒麟書是塊讀書的好料子,已熟讀“四書”“五經”,性格溫和、為人忠厚,很讓老人放心。特別是孫媳婦江氏,更讓老人滿意,孫媳婦不愧為書香門第之女,賢淑、溫順、勤勞、善良,全家上下無不夸贊她。小國蘭出生時,曾竟希沒有抱怨什么,深信江氏今后一定能給他生個重孫子。當老人瞅見孫媳婦再次身懷六甲時,手捻銀須,笑瞇瞇地自言自語道:“等著抱重孫兒吧!”

老人佝僂著背,艱難地一步一步走上門前的臺階,正巧,江氏挺著個大肚子正要出門。江氏上前扶住:“冷嗎?已是深秋時分,天漸漸地變冷了,爺爺出門時應該多穿些衣服,免得著涼。”

“嗯!還是你心細,知道關心爺爺。我有些冷,也有些困乏,這便回屋休息,也好暖暖身子。”說罷,走向自己的房間。在外面溜達了大半天,老人真有些累了,他將枕頭斜靠在床頭,連衣服也沒脫便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鼾聲如雷,老人睡得很香、很香,口涎流到了枕邊,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照著他那大張的嘴巴。

這……這是哪兒呢,怎么如此陌生?

好美的一片天地:陽光明媚、綠草茵茵,小鳥兒在枝頭吟唱、蝴蝶在叢中飛舞。遠遠望去,一座豪華的住宅如飄浮在仙境中。曾竟希定睛一看,只見樓臺相映、亭閣相連,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沿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往里走,再經過一條花徑、蹚過一條小溪、跨過兩座小橋,便到了仙境。身處仙境,反而看不到樓臺與亭閣了,呈現在眼前的竟是曾家大院!

八九間高大、明亮、寬敞的正房,還有那六間東廂房、五間西廂房,一切又變得那么熟悉而親切。猛然間,一群喜鵲從正房里飛出,曾竟希心中大喜。隔著雕龍畫鳳的木格窗子往屋里看,會發現室內的陳設也是那么熟悉。既然是自己的家,何不走進房間,于是,抬腿進屋。

突然,一條巨蟒從天而降。大蟒的頭部搭在房梁上,尾部盤旋在房柱上,渾身上下鱗片森然,它伏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媽呀!巨蟒!”曾竟希出了一身冷汗,“霍”地坐了起來。

原來,剛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老人撩起棉被的一角,抹掉額上的汗珠,深深地噓了一口氣,心里思忖道:人們都說想求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叫“白日夢”!看來,白天真的會做夢。剛才,夢里看到的那條巨蟒多么真切呀!難道我們曾家要發生什么大事,抑或……不敢多想,他呆呆地坐在床上。

這一天是嘉慶十六年十月十一日,即公元1811年11月26日。

就在曾竟希老人陷入深思之時,只聽得院子里一片喧鬧,一個聲音高叫道:“快!你們的動作快一些,把麟書的媳婦扶進屋!三伢子(曾麟書的三弟毓駟),你還磨蹭什么?快叫你媳婦去王坪村請接生婆!快去快回,不能耽誤!”

曾麟書來到了爺爺的房間,坐在床頭眉頭緊鎖,一言不發,滿腹焦慮全寫在了臉上。曾竟希老人拍了拍孫子的肩膀,又神秘地一笑,說:“我們曾家要出大人物了,這將要降生的娃兒有可能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將來指望他光耀門楣。”

“爺爺,你別逗我開心了!孩子平平安安地長大,就謝天謝地了。”

老人收起了笑容,湊近孫子,十分嚴肅地講述了下午做的那個怪夢。曾麟書聽罷,淡然置之,根本不相信會有什么巨蟒降生在曾家。老人堅持夢境不是偶然,麟書沒放在心上。

顯然,老人有些生氣了,振振有詞:“你父親兄弟幾人,還有你兄弟幾人出生時,為什么沒有這種奇怪之夢?因為,都是些平凡的人。今天,這個夢的確很離奇,足以說明曾家要出奇人了。我不與你爭論,日后走著瞧!如果孩子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就向祖墳磕三個響頭,爺爺泉下有知,會保佑你們的。”

就在這時,傳來了一個嬰兒的啼哭聲。曾麟書一下子沖了出去,站在院子里大叫:“是男伢子,還是女娃?”

無人應聲。約莫一刻鐘的工夫,麟書的母親從產房里出來了,曾玉屏和兒子曾麟書異口同聲地問:“是個男伢子吧?”麟書的母親臉一沉,麟書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癟了。曾玉屏氣惱地說:“晚飯不吃了,出去喝點酒。”

“對,的確應該喝酒。慶賀麟書得了個兒子。”麟書的母親“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一聽這話,父子倆心中大喜,嘿!

曾麟書顧不得什么禮儀,一頭扎進產房,希望早一刻見到兒子。江氏剛剛生產,顯得十分虛弱,面色蒼白、頭發散亂。一見到丈夫進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眼淚順著兩頰往下流,一直流到唇邊,又澀又苦。這哭聲中包含了多少委屈,自從懷上這個孩子,她便開始憂慮,生怕這次再生一個女娃。每當欲向丈夫傾訴時,她發現丈夫不是沒有時間去聽,就是心不在焉,今天,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麟書撫摩著江氏蠟黃的雙頰,低聲說:“我太粗心了,在你懷胎這幾個月里對你關心不夠,我這個做丈夫的極不稱職。但是,請放心,今后不管讀書有多辛苦,兒子的成長交給我了。”妻子笑了:“你又沒有乳汁,憑什么把兒子養大?”

“除了哺乳,其他事情我包了。”

“不用。只要你誠心誠意對待我們娘仨,我就心滿意足了。”

女人感到很疲勞,眼皮幾乎抬不起來,曾麟書為妻子掖好被子便出去了。正廳里,曾家的人幾乎到齊了,大家為家族又添了一位新成員而欣喜萬分。小國蘭仿佛一下子長大了,不叫也不鬧,靜靜地坐在爺爺的懷里聆聽著大人們的談話。她知道今天下午母親生了個小弟弟,全家人都很高興。尤其是太爺爺和爺爺樂得合不攏嘴。曾玉屏的話最多,就像得到了一個十世單傳的寶貝,不知如何珍愛才好,催促著給新生兒起個名字。

麟書想了想說:“想要個男娃,這孩子來得正是時候,讓大家放寬了心,我們要一心一意把他養大成人,那乳名就叫‘寬一’吧!”

曾玉屏說:“寬一,嗯!當作乳名還可以。可是,學名應該叫什么呢?‘子誠’——這個名字怎么樣?解釋為:曾家的后代要做一個正人君子,須誠實、忠厚、本分、勤勞。”

曾竟希老人喜得重孫,比任何人都要高興。人到七十古來稀,有幸看到第四代男丁的出生,焉能不高興?當他聽到小兒名叫“曾子誠”時,拍手贊成。就這樣,曾國藩最初的名字叫曾子誠,字伯涵。

幾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應該是“曾國”二字后面加上一個字就行了,因為,他是“國”字輩的人。姐姐叫國蘭,而弟弟叫子誠,豈能講得通?

小寬一滿月那天,親朋好友前來慶賀。有的人帶來幾十個雞蛋,有的人端來一盆米酒,有的人抓上兩只母雞,有的人帶幾尺花布,大家熱熱鬧鬧,圖個吉利。曾家大院臨時搭了一個大喜棚,棚里擺上六張八仙桌,棚子的西北角筑了兩口大鍋灶,鍋里油煙滾滾,一陣陣香氣撲鼻而來。熱鬧了整整一天,夜幕拉開的時候,客人們全散了。剩下滿堆的殘羹冷炙,還有歪斜偏側的桌椅,曾家人累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高湄山下有曾家

高湄山下是曾家,歲歲年年斗物華。那高峻挺拔的高湄山,山上一年四季秀色可餐:春天,草木萌動、微風和煦、桃紅柳綠、爭奇斗妍;夏日,芳草萋萋、古樹蒼翠、炊煙裊裊、鶯囀鳥啼;秋天,碧波蕩漾、田野飄香、漫山紅葉、妃色怡人;冬日,白雪皚皚、山川秀美,歲寒三友傲然挺立。站在高湄山上俯瞰山下,只見山坳里散落著一座座村莊。其中,荷塘二十四都白楊坪是個大村子,涓水河從村邊流過,綠水環繞著農舍,農家小院里雞鳴狗吠,不時傳出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一轉眼,小寬一已經五歲多了。這幾年來,瘦弱的孩子沒少讓大人們操心。尤其是母親江氏,自從兒子出世后,就沒睡過一夜安穩覺。小寬一在爺爺及父母的呵護下健康成長。就在他三歲那年,又多了一個妹妹——曾國蕙。上有姐姐,下有妹妹,可是,絲毫也不影響他在爺爺心目中至高無上之地位。在曾玉屏看來,國蘭、國蕙是片“瓦”,孫子寬一則是塊“寶玉”。

小國蕙出生后,母親江氏得了一場重病,寬一只好離開母親到爺爺房間去睡。起初,三歲的孩子夜里直鬧著找母親,爺爺為了哄勸他,便給他講故事聽。每當爺爺眉飛色舞地講起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時,他便不哭也不鬧。乖巧的小兒偎依在爺爺的懷抱里,漸漸地閉上了眼睛。第二天醒來,一大早又鬧著爺爺講故事。每當講完一段故事后,曾玉屏就要求寬一試著復述。久而久之,小寬一學會了講故事。當鄰居家的孩子和寬一在一起玩耍時,玩伴便央求寬一講上一段故事。每當爺爺田間耕作時,也要帶上寶貝孫子一起去。寬一長得不算很結實,從小就愛挑食,不吃大肉,也不愛沾雞鴨,只是愛吃清蒸魚,不像別的男孩子那樣虎頭虎腦的。寬一長得清瘦,卻也健康活潑,跟在爺爺的后面,那簡直不叫走路,應該叫蹦蹦跳跳。就像一只小兔子,一蹦三跳,跳過一個個溝坎、蹦過一塊塊“棋盤”,便來到了自家的田地。一路上嘰嘰喳喳問個不停。陽光下,他的額上滲出些汗珠,孩子的小臉格外明媚,爺爺為他抹了一把汗,關切地問:“熱嗎?”

“熱!但我不怕吃苦。我一定要跟爺爺在田里玩耍。”

“寬一是爺爺的好孫子,從小就懂得吃苦耐勞,將來一定能成大器!”

“爺爺,我們家的那十幾個耕夫,他們不姓曾,為什么會替我們種田?”

“我們家有幾十畝水田,不請別人幫忙不行。”

“我爹爹一天到晚悶在家里,為什么不讓他也來種田呢?”

“你父親是個讀書人,日夜伏案苦讀為的是將來考取功名,為曾家添光增彩。孩子,我們是賢人曾參的后代,半耕半讀是我們的家風。耕種獲得糧食,維持家用;讀書獲得功名,光耀門楣。”

小寬一一知半解,小小年紀的他怎知什么是“光耀門楣”。

“伢,你還太小,不懂什么叫‘榮耀’。一個家族興旺發達不僅僅在于‘最富有’,還要看其社會地位。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曾家已經算得上殷實戶,可是,至今仍無一人學業有成,你父親參加了幾次縣試,均未能考中,看來,他天生愚鈍。爺爺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了,若將來你能考個秀才或舉人,家族的地位便能大大提高。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會感到驕傲的。”

“爺爺,萬一我也和爹爹一樣,什么也考不中呢?”

“不!曾家有發祥的端倪。你還記得爺爺告訴你的那個故事嗎?你出生時,太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巨蟒繞梁。爺爺一向很反對迷信,當時,我不信有什么說法,現在仔細想一想,不得不信。也許,這不叫迷信,叫征兆。自從你出生后,曾家大院那棵枯死多年的古柏又神奇般地復活了,纏繞在大樹上的古藤也新姿勃發。而且,古柏樹皮如蟒鱗、樹枝如蟒爪。對此,鄉鄰們無不驚奇萬分,他們說我們家的那棵能覆蓋一畝地的樹藤便是發跡的征兆。”曾玉屏越說越玄,越說越帶勁兒,竟然忘了身邊的小寬一根本聽不懂這些話,而且對此也不感興趣。最讓小寬一感興趣的還是那些小狗、小貓、小魚兒、小鳥兒……

爺爺在地里忙著鋤草,小寬一便來到田頭玩耍,如今正是六月天,燦爛的陽光直射大地,河水被曬得很熱、很熱。小寬一卷起褲腿,慢慢地蹚進淺淺的小河里,希望能抓到幾條小魚兒,回家讓母親燒了吃。河水清澈見底,那一塊塊美麗的鵝卵石早已被河水沖刷得非常光滑、圓潤,一下子,小寬一就被絢麗奪目的五彩石吸引住了,忘記了抓小魚,彎下腰來,將美麗的石頭一塊塊撿起。

一塊、兩塊、三塊。“哇!這么多漂亮的石子,我把它帶回家,擺放在院子里,多美呀!”

“寬一、寬一,你在撿什么?”一個稚嫩的聲音從田頭傳來。寬一抬頭一看,原來是鄰居家的小囡,叫春伢子。雖然春伢子比寬一大兩歲,但個兒不比寬一高多少,他是一個小胖墩兒,臉上肥嘟嘟的,配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很招人喜愛。

“春伢子,快過來呀!你瞧這是什么?”說著,小寬一把撿來的五彩石捧給小伙伴看。春伢子走近幾步看了看,又拿起一塊掂了掂,不屑一顧地說:“這有什么特別的,不就是河里的石頭嗎?我們這涓水河里到處都有這玩意兒,如果你喜歡的話,明天我送你一竹簍。”

“我不要你送的東西,爺爺說過要靠自己勞動去創造。”

兩個孩子手拉著手站在淺水中,活蹦亂跳的魚兒在他們身邊游來游去。他們喊了個“一、二、三”,憋住氣猛撲過去想抓住魚兒。可是,什么也沒抓住。再來一次。不甘失敗,他們不相信抓小魚兒這么難!一次、兩次、三次……每一次,小魚兒都是從手邊溜掉的,好掃興。急了,揚起手來拍打水面,濺起的浪花把魚兒全嚇跑了。春伢子首先打了退堂鼓,慢慢蹚上岸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肥嘟嘟的小臉氣得更鼓了:“真沒勁!我們不抓了。”小寬一也上了岸,趴在春伢子的面前說:“春伢哥哥,等會兒,我們再試一次吧!我爺爺說過: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心急,要有恒心、有毅力!”

此時,一直站在樹下觀望他們一言一行的曾玉屏發話了:“不想抓小魚了?不要氣餒嘛,來,爺爺幫你們去抓。記住:抓小魚時一定要沉住氣,當魚兒游向你們手邊時,先不要驚動它們,哪怕是手指頭也不能動一下。當魚兒已經游到你手心里時,就要毫不猶豫地去抓住它,而且,要牢牢抓住不放松。”

兩個孩子臉上綻開了笑容,就像一朵鮮艷的杜鵑花。孩子們牢記爺爺的教導,不再急躁,靜下心來抓小魚,果然成功了。曾玉屏把倆孩子抓到的七八條草魚穿成了一串兒,三人高高興興回家去。夕陽西下,一抹晚霞染紅了半邊山,山坳里散發著野花的芳香。牧童晚歸、短笛橫吹,一群山羊從山的另一邊走過來,小羊羔“咩咩”地叫著,狗兒歡快地跑著,村莊里炊煙繚繞,婦女們已經開始做晚飯了。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春伢子和小寬一不禁哼起山歌來,今天特別高興,因為自己的勞動有了收獲。曾玉屏注視著這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欣慰地笑了。

“伢子,你想讀書嗎?寬一的父親準備辦私塾學堂,想來的話,就給你家里人說說。”

“想!我當然很想讀書,我想和阿公您一樣有學問。不過,我家很窮,爹爹不會答應的。”

“你爹爹是曾家的耕夫,阿公可以考慮減免你的費用。”

“真的?那太好了!明天,我還來幫寬一抓小魚兒。”一路上,春伢子走得更歡快了。

寬一的父親曾麟書很沮喪,又一次名落孫山。從小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可是,老天爺并不憐憫他,到了而立之年連個秀才都沒考中,至今仍是個童生。鄉鄰們的指指點點、老父的唉聲嘆氣、妻子失望的眼神,這一切都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從縣城落第而歸的他不甘心失敗,又一頭扎進書堆里,希望明年縣試能成功。曾麟書忘記了白天與黑夜,除了吃飯與睡覺,只知道捧著書本讀呀、念呀、寫呀、練呀。真可謂讀書、讀書、再讀書,簡直變成了一個書呆子。一兒兩女(曾子誠、曾國蘭、曾國蕙)都不敢接近他,生怕打擾父親讀書,如此一來,兒女們與他很疏遠。隨著兒女們的長大,江氏已不再年輕漂亮,三十歲的女人滿臉皺紋、頭發蓬亂,儼然一位辛苦操勞的農婦。

看到丈夫像書蟲一樣“啃書”,江氏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澀滋味。孩子們漸漸長大,雖然吃穿不愁,但他們該讀書了。每當江氏向丈夫提起此事時,曾麟書總是心不在焉地說:“是的,寬一和國蘭都該讀書了,等過些日子,我和父親商量商量。”

說歸說,幾個月過去了,曾麟書始終未有行動。江氏豈能不生氣!一氣之下,求助于公爹:“爹爹,麟書一天到晚把自己關在屋里讀書,都快變成書呆子了,恐怕孩子們今年幾歲,他都不清楚。寬一都六歲了,還沒發蒙,我心中著急呀!”其實,曾玉屏心里比她還著急,他早已認識到麟書的資質平平,書讀了二十多年,始終沒有悟性,即使是再讀二十年,也不一定能“參悟”。所以已在心中為兒子謀劃了另一條人生出路。在江氏的催促下,曾玉屏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決定和兒子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這一天,秋風送爽、稻花飄香,清晨的空氣格外清新,人們感到十分愜意。曾玉屏帶著小寬一從外面回來,不用問,他們祖孫二人一定又出去撿糞了。站在院子里讀書的曾麟書眉頭一皺說:“家里不缺吃、不缺穿,還要去撿糞?我們也算鄉間的紳士,以后別干這事了。”曾玉屏臉一沉,嚴肅地說:“勤勞節儉是曾家的傳家寶,子子孫孫不可丟!”

“可是,這樣會影響寬一的成長,他總不能和你一樣種一輩子田吧!他出生的時候,我爺爺做的那個奇怪之夢,大家都記憶猶新,他該讀書了。”

“怎么,你也意識到自己的兒子應該讀書了?我還以為你把這事兒給忘了呢!”

“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怎么能忘記!”

曾玉屏從腰間抽出那根長長的水煙袋,不慌不忙地裝上煙葉,點上火,再“吧嗒吧嗒”抽上幾口,吐出兩朵煙霧來,又咳嗽了幾聲,然后才開口道:“我記得《詩經》中有一首《蒹葭》,其中有幾句,好像是這么寫的: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麟書,對于這首詩,你是如何理解的?”

曾麟書暗暗佩服老父親,乍一看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漢,平日里很少吟詩弄墨,孰料他今日一開口詩句記得如此清晰。麟書不敢遲疑,老老實實地回答父親的提問:“兒子當然是按朱子(朱熹)釋意來理解,朱子以為《毛詩序》中‘知周禮之賢人’太牽強,這首詩應是懷人之作。兒子熟讀‘四書’‘五經’,以程朱理學為楷模,當然也認為那個‘伊人’應是美好的女子,詩中人物找遍了各處,最終也沒有找到他心愛的姑娘。于是,他感到十分遺憾。”

曾玉屏拍了拍麟書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告誡兒子:“讀書不能一味地死記硬背,朱子理論固然是精髓,但詩詞歌賦有它的多義性。每當我想起這首詩時,我就覺得詩中‘在水一方’的并不一定是美妙的女子。你可以這么理解,也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理解,它是不是人生的一種境界呢?人生有許多美好的追求,也許你竭盡全力去干了,但是,無論你怎么努力都達不到理想的境界。你的目標就像那美妙的女子,永遠‘在水一方’。”

曾麟書幾乎聽呆了,眼睛一眨也不眨。他萬萬沒想到父親曾玉屏竟有如此高深之理論,幾句話就把自己十幾年的困惑給解釋通了。突然間,頓悟了。他深有感慨地說:“謝謝父親的教導,您為兒子指點迷津,兒子沒齒難忘!”

曾玉屏欣慰地看著麟書,以商量的口吻對麟書說:“你讀了二十多年的書,參加過一次又一次的縣試,屢試不中,是不是該另辟蹊徑了?”

“兒子明白父親的意思,只是,我能干什么呢?從小就只會讀書,上山不會砍柴,下田不會耕種,四體雖勤,但五谷不分。我更不懂得生意經,連算盤都打不好,更不用說來往賬目應如何結算了。唉,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我真不知道人生之路該怎樣走下去!”

“別人有的,你不曾有,你所擁有的,別人也不曾有呀!而且,你所擁有的是一般人所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便是學問。你可以發揮自己的長處,辦個私塾學堂,既能為鄉鄰們干點好事,又不耽誤自己孩子的教育。兩全其美,怎么樣?”

“辦蒙學?”

“對!寬一已六歲,應該發蒙了,其他學堂離家太遠,孩子上學不方便。若是你親自教授他,不但孩子少跑路,而且還能嚴加督導,成材的機會更大。麟書,你至今還是個童生,父親從來沒有責罵過你,常言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個人成功的機會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除了努力奮斗以外,還要靠老天爺相助。若是老天爺偏愛,一切會很順利;若是老天爺不肯幫忙,怎么努力都不行。人生的機遇就像那‘在水一方’的女子,可遇而不可求。”

曾麟書若有所思,仿佛見到了人生的另一種境界。曾家父子仔細商量了幾天,決定明年一開春就把曾氏私塾辦起來。

寬一出生時長著一對三角眼,而且眼睛很小。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對三角眼一點兒也沒變。但是,眸子卻很明亮。當爺爺把開辦家塾的消息告訴寬一時,小兒的眸子里閃著異彩。“我們家辦了學堂,我就可以在自家大院里讀書了嗎?”“當然了!你父親之所以開辦學堂,除了他想腳踏實地干些事情外,還有一個原因。那便是他想親自教導你,把你培養成人。”小寬一納悶了,脫口而出:“我是小孩,難道小孩不叫‘人’嗎?”

曾玉屏哈哈大笑道:“寬一,等你長大了才會明白‘培養成人’的深刻含義。曾家,讀了幾輩子的書,也該出個人才了,你比你父親天資好一些,這一點讓爺爺感到很欣慰。只要用心讀書,爺爺相信你將來會比長輩們有出息。”

小寬一想起了爺爺曾經許諾過的話,急切地問:“爺爺,你還記得夏天說過的話嗎?”曾玉屏直搖頭,連連說:“爺爺每天說那么多句話,怎么能每一句都記得!有話就直說吧。”“春伢子,他怎么辦?”“哦!機靈鬼,你在為小伙伴說情呀!既然爺爺許諾過他,就一定不會食言。你現在就可以去告訴他,準備明年開春來讀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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