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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隨風飄散(2)

  • 空山
  • 阿來
  • 5625字
  • 2014-07-31 10:53:20

她安然地坐在金黃的干麥草上,懷里抱著那個嬰兒。老奶奶搖晃著身子,把自己變成一個晃動不已的搖籃,搖籃里是那個幸福無邊的嬰兒。老太婆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終于從嬰兒身上離開了,落在了格拉身上。格拉露出討好的笑容,但老奶奶的眼光又收回去,落在了嬰兒身上。她從懷里掏出一小塊酥油,掐下一點,放在嘴里潤化了,一點點涂抹在嬰兒的額頭上。她一邊涂抹,一邊從嘴里發出些音節含混,表示無限憐愛的聲音:“哦哦,嘖嘖,呵,呵呵?!?

格拉推開樹籬門走進院子,走到額席江身邊。老奶奶嘴里還在哼哼不已。格拉的眼睛落在了她隨手放在身邊的那一塊酥油上。酥油正在陽光下融化,洇濕了一小片干草,油潤的干草散發出特別的香味。格拉出手很快,等老奶奶再來掐酥油的時候,他已經用舌頭把那一小塊東西,在口腔里翻攪了好幾圈,然后一伸細長的脖子,咕嚕一聲吞到了胃里。

老奶奶再來掐酥油,只是伸過一只手來,眼光仍然落在額頭油光锃亮,眼睛骨碌碌轉動的嬰兒臉上。

老奶奶自言自語說:“奇怪,酥油不見了。”

這時格拉已經矮著身子竄回樹籬外了。

格拉含不住滿口油香,格格地笑了。老奶奶耳背,沒有聽見孩子的笑聲。卻驚起了站在樹籬上的一只老鴰。

老鴰嗚哇一聲,呼呼地扇動著翅膀飛走了。老奶奶對嬰兒說:“哦,酥油被老鴰偷走了。”

格拉再次走進院子,老奶奶又對格拉說:“老鴰把酥油偷走了。”

老奶奶又對他說:“來,看看我們家的小兔子。”

格拉伸出手,指頭剛剛挨到嬰兒那涂滿酥油的額頭,便飛快地像被火燙著了一樣縮回來。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如此光滑,如此細膩的東西。生活是粗糙的,但生活的某一個地方,卻存在著這樣細膩得不可思議的東西,讓這個三歲小孩習慣了粗糙接觸的手指被如此陌生的觸感嚇了一跳。

老奶奶笑了,把格拉的一個指頭拉過來,塞到嬰兒手邊,嬰兒那光滑細膩的手把這根手指緊緊抓住了。格拉不知道一個嬰兒的手,還有這樣緊握的力量,還帶著這樣的溫暖。他不習慣這樣的柔滑與溫軟。一用力,把自己的手指掙了出來。嬰兒哭了起來。嬰兒的哭聲像一只小貓在凄然叫喚。

“快把手給他,看我們家的兔子他有多喜歡你?!?

格拉是個野孩子,架不住讓人這么喜歡,一溜煙跑開了。

這個冬天,還有接下來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他再沒有跨進過這個院子。再次走進這個院子,已經是下一個冬天快要過完的時候了。過了又一個冬天,格拉又長大了一歲。

和往常一樣,經過恩波家時,格拉眼望著院子,不覺加快了步子。還好,他告訴自己,老奶奶不在院子里,剛跌跌撞撞走路不久的兔子也不在院子里。他松了一口氣,剛放緩步子,腳就碰到了一個什么柔軟的東西。腳像被火燙了一樣縮了回來。兔子坐在地上,張著嘴向他傻笑。他剛想抬腿溜掉,老奶奶像從地底冒出來一樣出現在院子里,一臉警覺:“你這個野孩子,不能領著我家兔子到處亂跑?!?

這下,輪到格拉也像兔子一樣,張大了嘴巴露出一臉傻相。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怎么可能跟著他這么一個野孩子四處亂跑村里又有哪一家的大人會讓自己家的孩子跟一個野種四處亂跑老奶奶很快換上了一臉慈祥的笑容:“好了,別發愣了,把弟弟從外面帶回來。”

兔子先伸出小手,格拉猶猶疑疑地握住了。這手還是很柔軟,但沒有第一次接觸時那么柔軟了,更重要的是,這手不再像前次那樣溫暖,而是一派冰涼。格拉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了比那小手更為柔軟的聲音:“來吧,弟弟,來吧,兔子弟弟?!?

這天,在恩波家的院子里,老奶奶給了他一小塊乳酪。

春天很快就來了,很快,春天又過去了。到夏天的時候,格拉真是覺得兔子是自己的弟弟了。兔子長得很快。

跟著格拉滿村子跑。第一次,格拉帶著兔子出那院子時,老奶奶驚叫一聲:“格拉!你怎么能帶兔子去那么遠的地方?!?

格拉帶著兔子快怏地往回走。

老奶奶卻又收起了臉上驚詫的表情,揮揮手,說:“去吧,去吧?!?

走出院子就進了村。穿過一段曲里拐彎的巷子,經過兩三家人的籬墻,天地豁然開朗,就是村中廣場了。格拉的家,是倚著生產隊倉庫厚墻搭出來的兩間偏房,門正對著廣場,不像別的人家有樓,有院子,也沒有白樺木拌子豎起來,用柳條結結實實扎緊的樹籬。將近中午,村子里非常安靜,牛羊上山,大人們下地了,只有桑丹無所事事地倚在門口,慵懶地,迷人地坐在門口的太陽底下。

看到格拉手中牽著兔子,桑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盡管這樣,她也只是懶懶地招了招手。格拉把兔子帶到母親跟前。桑丹抱著兔子就親吻起來,嘴里同時發出了愜意的哼哼。她說:“哦,讓我看看,這么小的娃娃,哦讓我親親,小小的娃娃?!?

親完了,桑丹臉上又浮現出慵倦的神情,揮揮手:“哦,格拉,把這個娃娃帶走吧?!?

格拉問母親:“阿媽,大人們都下地了,你怎么不去勞動呢”

桑丹定定地看著兒子,眼里慢慢浮起迷茫的神色,好像這是一個她自己也無法回答的深奧至極的問題。這是格拉第一次問自己的母親這樣的問題。這個問題藏在心里很久很久,這回終于脫口而出了。格拉知道,媽媽要是下地干活,村里人會對他娘倆更好一些,媽媽要是跟著村里人一樣下地于活,就能從生產隊分到更多的糧食,還能分到牛肉、羊肉與酥油。這些分配都是在倉庫門口進行的,也就是在他們娘倆沒有樹籬遮掩的家門口進行的。生產隊分給他們一些糧食,都是出于全村人的憐憫,如果還想分到肉,分到油,那就是這娘倆生出不該有的奢望。

過了些日子,格拉帶著兔子走得更遠,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趴在森林邊的草地上,吃早熟的野草莓了。兩個孩子吃飽了草莓,格拉就問:“兔子,跟格拉哥哥一起,好不好玩。”

兔子鼓著大眼睛,伸著細長的脖子,點了點頭。

兔子一生下來,就長得很瘦弱。機村的孩子大多長得頑健,即便生下來很瘦弱,只要多吃東西,也就很快變得皮實強壯了。但兔子不行,稍吃多一點東西,就拉稀拉掉了。兔子時常都是病懨懨的,整天顯得沒精打采。說話也像個特別害羞的女孩子細聲細氣。

格拉又說:“那我天天帶你出來玩?!?

兔子這才細聲細氣地說:“我要格拉哥哥天天帶我出來玩?!?

兔子有些累了,兩個人在草地上躺下來歇上一會兒。兩個小人一躺下去,草棵便高出了他們的身子,在腦袋上方迎風搖晃。風的上面,是很深的天空,偶爾有片云緩緩飄過,像一堆洗凈了又撕得蓬蓬松松的羊毛。搖搖擺擺的草棵上,有許多蟲子在上上下下奔忙。螞蟻急匆匆地,上到草梢頂端,無路可走了,伸出觸手在虛空中徒然摸索一陣,又返身順著草棵回到地上。背著漂亮硬殼的瓢蟲爬得高了,一抖身子,多彩的硬殼變成輕盈的翅膀。從一棵草渡向另一棵草,從一叢花飄向另一叢花。草棵下面,有身子肥胖的螞蚱,草棵上面則懸停著體態輕盈的蜻蜓。

格拉對兔子說:“你閉上眼睛吧,閉上眼睛才能好好休息。”

“我想休息,可我不想閉上眼睛。”兔子額頭上薄薄的皮膚皺起來,臉上顯露出成人們常有的那種疑慮憂傷的神情,“但我累,我的心臟很累。大人都說我命不長?!?

兔子死去后,格拉總會想起兔子這天說話時成人般的神情??伤皇且粋€三歲的孩子,女人一樣細聲細氣說話的孩子。從這一天起,兔子的成長就定形了,長成了一個有著一顆大人那樣容易受累的心臟,脖子細長、雙眼魚一樣鼓突的孩子。

一種很深的憐憫從內心深處泛起,那感覺升起來,升起來,沖到腦門那里,又折返向下,使格拉眼睛泛潮,鼻子發酸。他張開手掌,一邊一只,把兔子的雙眼罩起來,說:“好朋友,你休息吧,這樣也就像閉上了眼睛一樣,”然后,他的口氣從命令轉向了乞求,“我們做好朋友吧。我沒有朋友,你也沒有朋友?!?

兔子細聲說道:“好,我們是朋友了?!?

格拉自己感動起來了,他帶著驕傲的神情領著兔子剛進村,便對倚在家門口的母親喊道:“阿媽,我跟兔子弟弟是朋友了!”

桑丹抱起兔子一陣猛烈的親吻:“好啊,好啊,我家格拉有朋友了,有一個好弟弟了?!?

兔子眼露驚惶的神情,拼命蹬著一雙小腳,要逃出這個女人的懷抱。但他哪里掙脫得出來,于是,一張嘴,放聲哭了起來。這個太陽穴上總有暗色的脈管在突突跳動的孩子,說話時細聲細氣,哭聲卻哇哇地,像只大嗓門的烏鴉。桑丹一松手,兔子從她懷里滑下來,還是格拉眼疾手快,搶先把兔子扶住了,他才沒有摔倒在地上。他太陽穴上的脈管跳動得更劇烈了,好像就要沖破菲薄而又透明的皮膚,格拉感到了害怕,說話也帶上了悲聲:“求求你,不要哭,不要哭了,你要是不想害死我們,你就不要哭了。”孩子慢慢收住了哭聲,抽抽搭搭時,更有這口氣下去,下口氣不一定能上來的感覺。那藍色的脈管鼓突得更高了,蜷曲在他蒼白的皮膚上,像條令人惡心的蟲子。孩子每艱難地抽咽一下,那條蟲子就蠕動一下,每一下,都像是要從那薄薄的皮膚底下拱出來了。格拉這回是真的害怕了。要是這條蟲子拱破皮膚,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腿一軟,跪在了地上,雙手捧著孩子的臉,一邊哀求著,一邊不斷用嘴親吻著那條蟲子。而這時,他那寶貝母親卻一個勁地傻笑著。

兔子終于平靜下來,桑丹從屋子里搜羅出一切可以填進孩子嘴里的東西,把兔子的嘴巴塞得滿滿當當。桑丹放聲大笑,兔子也跟著格格發笑。但格拉只感到身子發軟,背靠在墻上一動不動。他只覺得這個脆弱的孩子令他害怕。他不要再招惹兔子了。

大人們從地里收工回來,兔子還沒有回家。額席江奶奶靠著墻根睡著了。恩波把她搖醒,老奶奶臉上露出驚惶的神情:“孩子,孩子呢”

然后,兔子的父親恩波,母親勒爾金措,舅爺江村貢布都撲出了院子,急急地出現在廣場上,勒爾金措呼喚兔子的聲音,就像這個孩子已經死去,親人正在叫魂一樣。很快,這個尋找孩子的隊伍又加入了兔子的表姐、表哥。桑丹抱著兔子從屋里出來,她對著迎面向他跑來的這家人開心地笑著說:“以后你們大人下地,就把他放在我們家,這個小娃娃太好玩了?!?

她沒有得到回答,孩子卻被人劈手搶了過去。

然后,一大家子人簇擁著那個瘦弱的娃娃離開了。

黃昏降臨了,村莊上空炊煙低低地彌散。桑丹一個人孤獨地站在廣場上。有輕輕的風吹起,把一些細細的塵土,從廣場這邊吹到那一邊,又從那一邊吹到這一邊。

空中的晚霞格外燦爛。

桑丹回到屋子里,臉上還帶著意猶未盡的笑容。她歡快地叫道:“格拉,明天你早點領兔子來我們家?!?

格拉沒有說話。

桑丹拿出烙好的餅,盛一碗茶:“好兒子,吃飯了。”

“阿媽你不要煩我,我不想吃。”

桑丹自己吃起來,吃得比平常都要香甜好多。其間,她一直都在說,那個娃娃真是太好玩了,太好玩了。格拉告誡自己,不能討厭傻乎乎的母親。但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看不出別人神情中山高與水低的母親,又確實是讓自己的獨生兒子感到討厭的。但格拉知道,從來到這個世上的那一天,自己就注定要與這個全機村的人都看低看賤的女人相依為命。所以,他在忍無可忍的時候,也只是說:“阿媽,你好好吃飯不要再說別人家的事情了?!?

桑丹正鼓著腮幫嚼著一大塊餅,聽到兒子的話,她加速咀嚼,然后鼓著她那雙好看卻又迷茫的眼睛,一伸頸子把餅咽了下去。她張開嘴,想要說話,卻打了一個很響的嗝。一團熱乎乎酸溜溜的氣息朝格拉撲面而來,差點就讓他嘔吐了。格拉生于貧賤骯臟的環境,卻對各種氣味有天生的敏感。這種敏感,讓他對桑丹身上的一些氣味,對于機村的許多種氣味,都感到難以下咽——這些氣味常常讓他惡心不已,常常在背人的地方哇哇地嘔吐。

兔子的奶奶見過他這種莫名的嘔吐,嘆著氣對人說,這種娃娃從來命不長。她說,這種娃娃在別的地方就是天承異稟,“可是,你們知道我們機村是什么嗎一個爛泥沼,你們見過爛泥沼里長出筆直的大樹嗎沒有,還是小樹就在泥沼里腐爛了。知道嗎這就是眼下的機村?!?

沒有人接老奶奶的話。沒有人敢接這個話。

老奶奶的話跟工作組講得不一樣,跟報紙上講得不一樣,跟收音機里講得也不一樣。老奶奶的話引得一些更有資歷與權威的人發出了嘆息,他們說:“這樣糊涂的老奶奶嘴里說出格言一樣的話,不吉利呀!”

格拉母子從來不會聽到機村的主流社會里流傳的種種說法。他們只是活著而已,格拉只是時常莫名其妙地感到惡心而已。格拉只是時??酥浦鴮ι5げ痪吹南敕?,讓她至少在家里,有一個母親的大致模樣。

現在,她對著格拉的臉,打了一個嗝,又打了一個嗝,一團團濕熱的,酸腐的氣息撲面而來,使他胃里十分難受。好在,她終于不打嗝了。那塊餅終于落到了胃的底部,她終于說話了,臉上帶著十足的天真:“但那個娃娃確實好玩?。 ?

格拉無話可說,只是無可奈何地叫了一聲:“阿媽,我不想說話,我難受。我要吐了?!?

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翻了翻眼睛,說:“那你就吐吧,吐出來就舒服了?!?

格拉奔到門外,彎著腰,大聲地干嘔幾下,一股酸水涌了上來,涌到半途又退回到胃里,退回到身體的深處,繼續在那里涌動著咬嚙著什么。格拉的淚水涌了上來,為了不讓淚水流下來,他仰起臉看天,天上的星星因此暈化出來了水汪汪的不確定的明亮鑲邊。

格拉無助地倚靠在門框上,看著滿眼星光轉動,母親依然在背后的火塘邊往嘴里填充著食物。這個女人真是天定了該生在饑餓年代的尤物,有食物的時候,她可以一直不知疲倦沒有飽覺地吃下去,沒有食物的時候,三兩天粒糧不進,她連人需要吃飯都想不起來。格拉在母親的咀嚼聲里,聽見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說:“我覺得難受,我要死了。”

他這樣在心里念叨,而且因為這念叨感到了些許快感的時候,整個村莊在星光下寂靜無聲,一幢幢石頭寨樓,黑黢黢地聳立在夜色里。

格拉知道,自己這種莫名的悲傷在機村是不可能得到回應的,現在,他覺得自己恨這個村莊。他恨自己的母親,遠山遠水地從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流浪而來,突然出現在村人們面前,把他生下來,生在這樣一個冷漠的村莊。他想問問母親,她從哪里來,也許在那里,人們的表情和藹生動,就像春暖花開一樣,那里,才是他所不知道的故鄉。夏夜里,羊皮褥子暖烘烘的,他躺在底下,像一個瀕死的老人,想,我就要死在機村這個異鄉了。

格拉睡著了。直到睡著以后,這個克制的娃娃,眼角的兩顆淚水才盈盈地滑落下來,落到了枕上。然后,他真的夢見了春暖花開,夢見一片片的花,黃色的報春,藍色的龍膽與鳶尾,紅色的點地梅,他奔向那片花海,因為花海中央站著他公主一樣高貴,艷麗的裙裾飄飛,目光像湖水一樣幽深的母親桑丹。但他只感到眼前一片強光閃過,桑丹一聲尖叫,他醒了。他踢蹬著雙腿被人揪著胸口舉在半空里,手電筒的強光直直地照著他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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