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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摘星5

  • 風雪長安道
  • 舒涓
  • 4171字
  • 2021-10-17 09:30:57

茉莉花開得正好,輕盈雅淡,沾手留香。

清晨,賣花姑娘提著竹籃,走街串巷叫賣,清脆的聲音沾染了花的香氣,格外甜美動人。一個男孩揮舞著新做的木劍,將自己想象成殺富濟貧的俠客,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不留神,他撞在了賣花姑娘身上,撞壞了她手腕上的花,撞了滿身的香。男孩忙將木劍藏在身后,不知所措地看著賣花姑娘,那樣子像是在說:對不起,我沒錢賠你。賣花姑娘粲然一笑,撿起花吹去灰塵,掐掉壞了的花瓣,將花插在辮子上,拐進了旁邊的巷道。男孩怔了怔,跑進自家院子摘了兩朵雪白的梔子花,飛奔著追了上去。小巷幽幽,不見賣花姑娘單薄的身影,只有揮之不去的淡淡花香。

巷口的老黃貓伸了個懶腰,懶懶地看了男孩子一眼,甩著尾巴踩著貓步走了。今天,它約了老友去茶館曬太陽聽書,得趕緊走了。去晚了,又得聽那幫老家伙沒完沒了地嘮叨。貓老了就這點不好,廢話連篇,而且基本都是在回憶從前。從前是好是壞,不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么?有什么可回憶的?就好比那個愛吃酸杏干的說書先生,我就很搞不明白他,十三公子都死了好些年了,還在翻來覆去講他的事,無聊不無聊?仔細一想,也不怪他。作為一個傳奇人物,十三公子太適合當談資了:過去他有多神秘多輝煌,如今就有多愚蠢多可恨。對于失敗的人,勝利者總是以看似客觀公正的態度、刻薄隱晦的文字以及符合大眾的道德標準為他們的人生批注,并將其五花大綁在恥辱柱上。經過精心的描畫與隱秘的篡改,失敗者的仁與善埋葬在勝利者的唇舌之間,只留罪惡與不堪被引作反面教材警示后人,淪為漫長歲月里茶余飯后的消遣與笑柄,且永世不得翻身。而勝利者大肆宣揚的悲憫和寬容,則會引起擁躉者的頂禮膜拜:看吧,看吧!這才是仁者該有的姿態與胸懷!

我沒見過十三公子,我本身對他也不感興趣。只是聽說書人說得多了,反倒有些好奇了。我好奇他的喜怒哀樂,好奇他的狂放不羈,好奇他的決絕歹毒,更好奇他所經歷的奇妙人生……罷了,我還是別好奇了。好奇心太重的貓,總是死得早。這是千萬只貓用命換來的教訓,我要牢記。我得留著這條命多陪陪我的老伙計,還有我那位窮得一天只能喝一頓野菜湯的主人。

里里外外煥然一新的茶館新換了說書先生,新說書先生帶來了新故事,新故事吸引了新茶客,新茶客增加了新收益,新收益讓茶館老板樂得多了幾道新皺紋。看,果真還是只有新鮮事才能吸引人。至于那些陳年舊事,就當作隔夜的陳茶,潑了吧!

距茶館不遠有座叫醉金枝的酒樓,吃喝玩樂樣樣齊備。在慕家還是權傾天下的慕家時,它只是一家寂寂無名,即將倒閉的小店。眼下,它已成為鳳梧城乃至昭陽國赫赫有名的銷金窟,往來之人非富即貴,最不濟也是江湖名宿。醉金枝斜對面賣素肉包的小吃攤沾了它的光,生意比別處好得多。可能是天天笑臉迎客的緣故,攤主眼窩里的那顆淚痣似乎也帶了三分笑意,令人過目不忘。

迎客的伙計攔下賣花姑娘,含沙射影地將她訓斥了又訓斥,大意是說來這地方的人是如何高貴,賣花姑娘又是如何卑賤,兩者之間云泥之別,讓她有多遠走多遠,切勿擾了貴人們玩耍取樂的心情。賣花姑娘央告了又央告,依舊沒能讓這位外表和善,內心彎酸的伙計松口。她知道自己沒辦法邁過那道高高的鑲金嵌玉的門檻,只得含淚離開,去茶館碰碰運氣。

說書先生剛剛結束了第一場演說,正在喝茶休息,與熟客扯閑篇。一隊手拿長劍的男女魚貫而入,規矩地在空位上坐下。看他們的穿著打扮,不是昭陽國的人,像是異族。為首那位衣著華美的年輕公子將一片金葉子放在說書先生面前,手指畫出一個大圈:“今天這里所有的花銷都算在我的頭上,煩請老先生給我們講一講昭陽國的奇聞軼事。”

“公子是遠客?我昭陽國的奇聞軼事數不勝數,不知公子想聽哪方面的?”

“只要有意思,夠刺激,哪方面的都行。”年輕公子見眾人都看著自己,忙笑道,“如果可以的話,煩請老先生講一段十三公子和十二月侍的故事。”

說書先生道:“公子如果想聽他們的故事,還請移駕別家。老朽雖卑賤之軀,可也不愿意為了生計刻意迎合,污蔑他人。我這里不說他們的事。”

一位茶客道:“以前的那位先生就很愛講十三公子的故事,你為何不講?”

說書先生捋著半黑半白的長須道:“未知全貌,不予置評。是非功過,誰能說清?”

年輕公子撐著腦袋,思忖道:“老先生說得極是。過往種種,孰對孰錯,早就已真假難辨了。不聽也罷。”

“正是如此。公子也是來參加摘星大會的?”

“我本是族中閑散人,對躋身仙界沒半點興趣,奈何拗不過家中長輩,只得前來湊個人數。初來乍到,還請老先生指點,這鳳梧城里可有好玩的去處?”

“鳳梧城最好的景致,都在鳳舞山莊了。從前慕家為主時,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慕莊主和柳夫人都會攜全家老小開門迎客,接待進山游玩賞景的人。無論是遠道而來的生客還是鳳梧城里的百姓,無論來者是王孫貴族還是無垢白衣,他們都一視同仁,不奉承,不輕慢。慕家亡后,那山莊就成了凌寒公子在凡間的落腳點,未經允許,不得擅入。公子若想看景,恐怕要另覓他處了。”

“別人說起鳳舞山莊,都是深惡痛絕,不齒與之為伍的樣子。說起莊主和莊主夫人,也都是直呼其名。聽老先生的口氣,倒很尊重他們。”

說書先生連連擺手:“公子切莫誤會,老朽與慕家既不沾親也不帶故,只是當年受過莊主和夫人的恩惠,不敢相忘罷了。”

“都說慕家的人窮兇極惡,竟還有憐貧惜弱的時候?”

說書先生正色道:“別人如何說,老朽是管不著的。老朽只記得那年秋天帶小孫子前去觀景,小孩子淘氣,下山時不小心掉下山坡摔傷了腿。慕莊主親自替孩子推拿按摩,給了我們治傷的良藥,末了還派人護送我們回家。隔了幾日,老朽在街上偶遇柳夫人,她居然還記得這件事,問過孩子的傷勢又贈送了銀兩。受人恩,永世記。老朽又怎敢為了客人滿意,信口雌黃,編排他們?”

年輕公子又掏了金葉子出來,不由分說放在說書先生面前:“就沖老先生這番話,晚輩愿意請您吃酒。”他起身離座,沖剛進門的賣花姑娘含笑擺手,夸她的花純潔嬌艷,又說她人比花嬌。他雖沒有丁點惡意,賣花姑娘還是羞紅了臉。

茶館門口,一個脖子上掛滿小商品的賣貨郎討好地招呼著過往行人,手里的撥浪鼓搖得山響。年輕公子掏了掏耳朵,似乎不太喜歡撥浪鼓的聲音,朝向鳳舞山莊的方向長吁短嘆:“世人都說,鳳舞山莊囊括了人間美景,不但有古樹名花,飛瀑流泉,云海霧濤,更有三千奇峰,萬畝梅林,清絕塵囂。可如今,他是犯下滔天大罪的惡人,渾身都是污點,就算有那八百秀水的沖刷也干凈不了。不知道換了主人,那梅林的花還香不香。”

一名隨從問:“少主,接下來咱們如何安排?”

“你們去辦事,這里有我就夠了。”一只通體雪白,脖頸上有一圈七彩羽毛的鳥撲進年輕公子的懷里,嘀嘀啾啾叫個不停。“七夏帶了消息,說今年的摘星大會由凌寒公子主持。

“凌寒公子?他不是只問道修仙,不過問凡塵俗事么?”

“可不是嘛!從不過問世事的人也開始過問世事了,這世道當真讓人看不懂了。你轉告父親,我會見機行事,請他保重身體,勿以我為念。”年輕公子喂了七夏足夠的花籽和清水,又親了親它的喙,“我夜月燦絕不辱使命!”說完擺了擺手,那群男女迅速離去。

七夏拍著翅膀飛向天空,忽而又飛回來落在一個小吃攤上。它歪頭看著那個正在吃飯的男子,像是在問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那男子并不驚訝,夾了七顆大小差不多的米粒并排擺好,笑了笑沒說話。

七夏也不客氣,順著米粒擺放的順序,從左到右,啄得干干凈凈。吃完又歪頭盯著那男子,等著喂食。那男子放下筷子,用一根凈白如玉的手指摸了摸它的尾羽,再沒有別的動作。

夜月燦吹了聲口哨,七夏扭頭看看他,就又扭過頭去。它見那男子又去夾素肉包,便朝前跳了兩跳,離他更近了些。

“七夏,你是靈鳥,素來只以花籽和果實為生,怎可亂吃東西?”夜月燦去抓七夏,竟被它避開了。“喂!不過吃了他幾粒米,你就叛變了?”

七夏繞著那男子飛了三圈,停落在他的肩頭,討好地叫了幾聲。

夜月燦縮回手,目光閃爍:“在下夜月燦。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那男子頗為不舍地收回注視七夏的目光,抬眼看向繁花落盡的枝頭,片刻后才慢吞吞地道:“莫待。”他長得清秀斯文,衣著十分尋常,白色的粗布衣衫只用一根兩指寬的黑色布帶束著。腰帶扣也隨處可見,沒有任何獨特之處。

好清瘦的面容,好明亮的眼神!夜月燦暗暗驚嘆。“莫公子也懂鳥語?”見七夏還是不肯離開,他無奈了。“這家伙已經移情別戀不聽我的話了。麻煩你告訴它,干活了!”

莫待放了一粒米在指尖,遞到七夏嘴邊:“聽話。”

七夏一口吃掉米粒,沖夜月燦拍拍翅膀,轉身飛走了。

夜月燦見莫待已結完賬準備離開,忙問:“莫公子也來摘星?”

莫待拿起凳子上的小包袱,點點頭緩步前行。

夜月燦連忙跟上:“我是夜月族,第一次來昭陽國,陌生得緊。公子若不嫌棄,不如咱倆結伴同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我獨來獨往慣了,不喜與人同行。請月公子另尋良友。”

夜月燦腳步一頓:“我姓夜月,不姓夜。你要么叫我夜月,要么叫我燦,就是不能叫我月公子!”

莫待默不作聲,繼續前行。

夜月燦不死心,自來熟地叫了一聲“莫兄”。莫待輕飄飄地瞟了他一眼,他則笑嘻嘻地道:“你氣質沉穩,一看就是做慣了兄長的。而我在家中排行最小,也習慣了當弟弟。你不挑理我也不覺得吃虧,咱倆兄弟相稱,多好!”

這一次,莫待連眼神也懶得給他一個了。

夜月燦并不覺得難堪,依舊興高采烈地道:“莫兄,明天才開始比試,今天咱倆可別待在客棧里傻等,得好好利用這段空余時間,找地方玩去。不然就辜負了這美景!來的路上就聽別人說,昭陽國最美的風景都在鳳梧城,而鳳梧城最美的風景又盡歸鳳舞山莊。我好不容易來一趟,怎么都得四處瞧瞧……”他正說得起勁,冷不防沖過來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年,和他撞了個滿懷。他有功夫在身,自然不會怎樣。那少年就沒那么好運了,被撞翻在地,嗷嗷叫痛。

莫待閃到一旁,看著撞在一起的兩人一言不發。

夜月燦忙伸手相扶:“抱歉,我只顧說話忘記看路了。你還好?”

少年狠狠地推開他,捂著胳膊跑進了一條極為狹窄的小巷里。

夜月燦打著哈哈,笑得尷尬:“我真不是故意的。”他將劍掛在腰間,回眼才發現莫待只別著一管墨綠色的長笛,并未佩劍,略有些詫異。“莫兄不用劍?”

莫待依舊默默不語,朝那條小巷去了。他的步速很慢很慢,像是走快了會錯過花開花落。可惜,這條路上沒有花,甚至連野草也沒幾根,有的只是陰暗潮濕骯臟雜亂的巷道,臭氣熏天漂著雜物的污水溝,烏煙瘴氣堆積如山的垃圾場,擺滿棺材群蠅亂舞的喪葬地……從始至終,他就那么怡然自得地走著,表情也始終如一,沒有半分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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