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達彤州時,已經五更天,阿新泊了船直接就在船上睡了。依依和月羅到依依在蕹菜塘的家,和衣倒下就睡著了。虹媽見依依一夜未歸,又聽說昨晚槍殺了獄中的一些人,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早上起來給忠民和小軍吃了早餐上學去了,就到彤州初級中學幫依依請病假。返回來時在街上買了兩把青菜和一刀肉,心里卻七上八下的,做什么都不著手,依依若再有個閃失,這兩個孩子就沒有爹娘了,他們再懂事也不及有爹娘在身邊啊。
她嘆著氣,拿紅薯出來洗,這還是依依昨天買的,紅薯上的泥還沒干呢,她煮好了便放著,希望依依晚上回來了就能吃到。
陸兆林五更后才回到家,一到家倒在床上就睡了,曉月知道他槍決人去了,念叨著他造下這么大罪孽,她怎么給他去贖?她起來給祖宗上香,祈禱祖宗原諒,保佑一家平安。
兆林昨晚執行完任務回到局里,想想又馬上返回刑場,發現少了一具尸體,他命令警察在四周搜查卻一無所獲,弄了大半夜回到局,大家累趴了。他向上面匯報情況,又說昨晚行刑隊和警察又執行任務又搜查了一夜,太累了,請求休息讓別隊去執行搜捕,上面同意,他成功甩鍋,帶著他的一眾弟兄回家睡大覺,而此時全城開始戒嚴。
韓曉月一早起來就拿上錢米糧油,到貧寒人家去扶危救困去了。而陸儀婷師范畢業后就在彤州初級中學教書,早上起來在青龍橋碼頭等渡船的時候見全城戒嚴了,便想:昨晚又出事了,唉,世道多艱,又有多少人上了黃昏路,活著當珍惜生命。
她到達學校時,發現小姨子請了病假,還是虹媽來幫請的,心想昨天還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間就病了?昨晚下雨又是秋天,可能她著涼了,中午放學后再去看望她。
上班時間和中午陸儀婷都在學校里過,和學生們一起吃學校的食堂。吃過午飯她買了幾斤果到依依家,小軍開門,見儀婷提著一兜果就樂了,儀婷把果遞給她,她說了聲“謝謝大姐!”,就提著果上樓去和她哥分享去了。虹媽叫她進廚房去,拿紅薯給她吃,儀婷一邊剝紅薯皮一邊問:“小姨子不是病了嗎?怎么沒在家?”
虹媽說:“她一早起來又打噴嚏又發燒的,就過河去看醫生了,順便就在對河屋里休息了。”
陸儀婷骨子里有和依依一樣的俠義心腸,但她多少還是受了曉月的影響,持儒家讀書人的中庸之道,不加入任何社團,不偏向不支持任何一方,于亂世中明哲保身。依依就尖銳地指責過她:“小丫頭精靈的,你想什么都不沾染就可立于不敗之地,社會復雜著呢,有墻等著你撞,有釘子等著你碰,到時候你就會懂得該走向哪一邊。”
今天全城戒嚴,小姨子請病假,她知道小姨子惹上事了,她只祈禱事情快快過去,小姨子有驚無險。她和虹媽聊了一會,上樓看了忠民和小軍,叮囑他們快些午睡,她也便回學校了。
兆林一覺起來已是下午兩點,他對著鏡子刮完胡子洗了臉,就要吃粥時劉葉來敲門,問他要不要去一趟局里?兆林拿碗盛了兩碗粥,遞給他一碗,說:“坐,吃粥。”
劉葉一邊吃粥一邊問:“哥,真不去局里?我不放心啊,要是上面找我們可怎么辦?”
兆林點他的額頭說:“你傻呀,回去和他們一起搜查?往哪兒查?咱們昨晚折騰得夠嗆的了,這回由他們挨家挨戶查去,我們是上面批準了休息的,誰有精力去連軸轉,那不要命嘛,該我們休息就好好休息,少去參和事。”
劉葉說:“我就怕人家滿城搜我們就在家里睡大覺,會被人拿小辮子。”
兆林頓了一下,吸溜了一口粥,說:“嗯,三點半,叫上弟兄們去局里溜溜。”
劉葉吃完了,放下碗說:“喛,哥,我就知道你會照應我們,我們去局里剪‘辮子’去。”
兆林被他說得忍不住笑了,就說讓他快去,劉葉站起來出門去了,兆林收拾碗筷洗碗,到沙發上坐下拿鏡子左照右照,對著鏡中的自己說:“我沒怎么老嘛,儀婷那丫頭就當老師了,陸毅也高中了,嗨呀,儀婷怎么就不學著我點,干事有血性?曉月那性子真不行,把孩子教成中性的,不軟不硬不哼不哈,想吼她兩句嘛,對著自己孩子又沒脾氣,真氣悶。”
兆林無奈放下鏡子,舉起右手立起大拇指和食指,對著門口作開槍的姿勢,連說“啪啪”兩聲,他是第一次對自己的槍法自豪,一槍神不知鬼不覺救下一個重要人物,太帶勁!等會過局里他得去練練槍,不然隔一天手就會生的。突然他腦中響起龐偉對他說過的話:“不能讓依依背負重物太過勞累,我的那一刀已經折損了她的壽命,在她活著的年月里一定要讓她休閑安逸才可延壽。”
兆林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昨晚依依背著甘宇明跑了三里多路,那是個一米七的大男人啊,跑那么遠得有多累。他拍地賞了自己一巴掌,但是已經于事無補,緊急時刻把什么都忘了。
忠民躺在床前閉著眼,心里卻翻江倒海,他知道自己的母親的真實身份,母親一夜未歸,第二天全城戒嚴,他知道母親一定是去救哪位叔叔或者伯伯去了,可是現在母親在哪里?“媽媽,你一定要平安。”他在心里說。
他想去找母親,但是那是不允許的,因為那樣不僅會拖累母親還有可能使營救失敗,帶來更大的傷亡,他在紅區長大懂得輕重,現在他唯有隱住心情帶好妹妹。
何予的丈夫劉海濤在日本進城時死于槍炮中,從此她便和女兒小圓以及師傅祈華一起相依為命,她當教師的微薄收入不足以支持生活,便用課余的時間編織竹器去賣,以貼補家用。每當她賣了竹器之后就會乘空閑去找依依聊聊,她知道依依在北岸喜歡住在蕹菜塘的家,所以她都到那兒去敲敲門。這天傍晚她賣了一對籮筐和一對籃子,便想去看看依依,但經過街道時聽說昨晚槍決了獄中一批人,返回檢查時少了一具尸體,現在正在全城戒嚴搜查,便不去了,直接回了家。
城里戒嚴了四五天,一無所獲,就解禁了。忠民見自己母親安然在家,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依依清楚地記得從水口回來時船上的夢,當時她伸手向虛空沒有牽到子墨,醒來惆悵,可夢的場景卻使她盼望著這個夢有實現的一天。
又是一年金秋,金燦燦地稻谷在田野里散發著醉人的香,農人們在田地里忙著收割,又有新米吃了。依依想著要買一袋包選米來做糕飩吃,虹媽已經濾好了石灰水裝著。
這天又傳來了槍炮聲,不知何故的市民們正準備攜家帶口出逃避難,卻有人奔走相告:“解放軍進城了,彤州要變天了!解放軍對群眾秋毫無犯,大家不要慌。”可是槍彈無眼,人們還是關門閉戶,連學校也停課了。而依依非常興奮,這一天終于來了。
僅一夜之間,南北兩岸就搭起了浮橋,解放軍分別從南岸和北門進城,將紅旗插在了縣衙樓頂上,徹底解放了彤州城。紅旗插遍了彤州大街小巷,人們敲鑼打鼓載歌載舞慶祝勝利。
在歡慶的人群中,袁忠民拿著大紅花跑向依依,對她大聲說:“媽,陳政委找你。”
陳政委迎面向依依走來,歡慶的人們在他身邊又唱又跳,依依含笑走向陳政委,易誠站在陳政委身邊向她笑,李吉走過來送給她一個大紅花,她笑著接過,對他微鞠一躬以示感謝。陳政委握住她的手,說:“依依同志,我們勝利了,我們終于進城了!你們地下工作者為今天解放彤州城做出了巨大貢獻!”
依依激動地說:“為了今天,前線的解放軍同志們做出了更多的犧牲啊,向英雄們致敬!”
陸儀婷走過來,不由分說一把拉將依依拉入跳舞的隊伍,陳政委和易誠看著她們笑。
陸兆林在家里聽著外面鑼鼓喧天,眉頭緊鎖。當值亂世時他還懂得去救助他認為正確的一方,但現在定了乾坤,他反而不知如何做了。
劉葉戰兢兢地問:“哥,我們會不會被抓起來?”
兆林說:“放心,所有罪責我一個人扛了,也要讓你們平安無虞。”
這話激起了劉葉的豪氣,他挺了挺腰桿,說:“大哥,怎么可能讓你一個人擔了?以前你帶著我們吃香喝辣的,現在有事了就讓你獨自去扛嗎?怎么可能,我陪著你,要抓,咱倆一起進去。”
兆林拍拍他,安慰道:“現在咱們不是在這兒好好的嘛,說這些喪氣話做什么?來,把這身黃皮子脫了,上街慶賀去。”
“我們也能去?”劉葉不相信地問。
“怎么不能?我們現在是老百姓了,和解放軍一起慶祝彤州城解放,把弟兄都叫上。”陸兆林一邊脫衣服一邊說。
劉葉聽說把身上的制服也脫了,跑出去叫阿新、小趙他們。街頭巷尾都是歡慶的人民群眾,陸兆林走出門來,到街上有瞬間的恍惚與生疏,但很快就隔入他們之中,興高采烈地載歌載舞。
在新填地廣場,陸兆林他們遇到了依依,依依舞到他們身邊,對他們大聲說:“你們剛剛在哪兒?我到處找都找不見,你們忘了你們是大功臣,這樣慶祝勝利的場面怎么能少了你們?”
兆林、劉葉、阿新、小趙等都愣了,又驚又喜地問:“我們也有功?還是在大功臣?怎么說呢?”
依依說:“你們忘了當年你們救了多少紅八軍,兆林和阿新還救了我們甘首長呢,你們不記得,黨記得,我記得。”
阿岷和阿山等是以前跟隨魏大雄的人,現在聽說陸兆林等人沒事還有功,心中又驚奇又緊張,小心地問依依:“依依,那我們是不是有罪呀?”
依依笑了,對他們說:“你們打日本鬼子的功績山河記得人們記得,怎么有罪啊?你們啊,功大于過。”
阿岷等人聽說,心里的大石放下了,開心地蹦跶著匯入人群,市民向他們拋過紅綢,他們接過開心地載歌載舞去了。
下午,市民們擺起長街宴酬謝解放軍,慶祝彤州解放。古老的彤州城煥發新顏,迎來了光明的新天地,建立了新政權。
易誠解散了青龍幫,那些青龍幫的人員或回鄉或開鋪面做生意或進入民營企業,成了自立更生的社會主義新人。而李吉、阿亮、志恒、田立、田林等人卻不舍得離開易誠,易誠于他們已如長輩如父親,他們和易誠建立了一個榨油廠和一個榨粉廠,還開了一間鐘表廠,那些回鄉的弟兄又回來加入他們的廠子,易誠便把他臨街的一間屋子改成鋪面,賣他們廠里的花生油和榨粉,生意很不錯。
韓朝衛和紀常興的工廠和車行加入了公私合營,他們任經理,用的都還是以前的老伙計。紀常興還是保留著他家祖傳的醬油坊,自產自銷。
張勇成了公安局長,陸兆林成了副局長,姚斌成了鎮長,劉葉等人也成了公安部門的工作人員,阿岷、阿山等以前跟著魏大雄的人穿上新的公安服又驚又喜,現在他們也是社會主義新人了。
阿新和阿繼笑說:“你們不知道當年我們營救紅八軍的時候,既擔心又緊張,但是心里的那股俠義之情讓我們很自豪。”
阿岷、阿山對他們豎起大拇指,他們說還是打小日本最帶勁,說得大家都笑了。
陸兆林的船行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編入了航運,而他們的米糧店新政府還是允許他們自主經營,生意還是像以前那樣紅紅火火。姚瀚、張勁、阿民、小軍等碼頭幫的人則進入了紀常興和韓朝衛的廠子里,成了廠里的工人,再也不用在水上漂,風里來浪里去了。
依依把一大束花放在袁子墨墳前,點上香燭,告訴他革命勝利了!彤州解放了,新中國成立了,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實現了人民當家作主!
“我們的愿望實現了,子墨,安息吧。”依依輕輕地說,怕打攪了地下的子墨,多少英烈用鮮血換來的這一天,他們終于可以安息了。
學校恢復了正常上課,陸儀婷吃了午飯就在床上半躺著看書,依依推門進來,坐在床尾看著她。
陸儀婷被她看得不自在,放下書說:“小姨,我臉上沒長花吧,你這么看著我又不說話,我心里可愀得慌。”
“你也有犯愀的時候?我還是欣賞小時候的你,那時候的你是真正的烈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依依意味深長地說,“但是現在你剛烈性格沒變,而你處世卻取中庸之道,你以為行得通嗎?你以為兩邊好好你就可以誰都不得罪,安之若素了。”
儀婷坐了起來,不服氣地說:“小姨,我很佩服你,可是我無法像你那樣子,站在中間總比選擇某一邊好。”
依依搖搖頭,說:“沒有人讓你像我,我更不想你能像我,因為每一個人都是每一個人自己,去復制別人的活法是很可悲的,小姨要告訴你的是在中間比選擇在任何一方更無奈無助,因為關鍵時刻我們選擇的是先幫助自己的同志,現在我們新中國成立了,但是我們一窮二白,正是需要你們去建設去貢獻的時候,你取中庸之道,你烈性子里的一腔熱血用在哪里?”
陸儀婷有點不知所措了,喃喃著說:“我,我會沉下心來,教好書就可以了。”
“你沉得住嗎?那今年你為什么爭優秀教師?”依依問,“你事事撥尖,你怎么肯僅僅做一個教績平平的老師,所以你要入黨,你必須入黨,給我去寫入黨申請書。”
陸儀婷猶豫起來:“小姨,我是資本家的女兒,入黨怎么會批準嘛。”
依依說:“你沒寫申請呢,你怎么知道不批準,我也是資本家,我也是黨員。”
儀婷說:“可是我沒有你那么多紅色經歷和功績嘛。”
依依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說:“小丫頭片子,找借口的理由一大堆,你就是心里沒底氣,你知不知道你的個性和剛烈很容易讓人用激將法把你激到岔路上去,你要入黨,時時刻刻牢記黨,以黨的利益為中心,不怨不悔不動搖,這樣你的前途終將是一片燦爛,阿姨很擔心你,因為你不像忠民和小軍那樣在紅色的氛圍中長大,你爸爸當年雖然穿著一身黃皮子,心卻是紅的,你知道他有多英豪嗎?”
陸儀婷一下子站起來,說:“我寫申請書,我要入黨!”
依依欣慰地說:“這就對了,祖國危難的時候你沒長大,現在祖國站起來了,你要去建設她,讓她強大。”
儀婷的心境終于開朗了,曉月帶給她的小資、不惹事、安已身化解了,她這一刻才明白,人不能只為自己而活。父親豪仗,但她跟在母親的身邊多,受母親影響更多一些,曉月沒有依依那樣的膽氣,她能做的只是照顧依依維護依依,別的她就做不來了,她能這樣已經很難能可貴了。不可否認的是她是個好母親好妻子,她照顧了陸兆林也養強了陸兆林,才讓陸兆林有今天這樣的天地,而且她繼承了林婉儀的衣缽,讓云裳布莊發揚光大,用旗袍把彤州的女子們打扮得更嫵媚。媚姨總說林婉儀的目光真毒,看每一個孩子都看得準準的,激發了每一個孩子的潛能,讓韓家的家業得到了承續和發展。
兆林和張勇站在關帝碼頭前,看著美麗的河景,山河無恙英雄長眠,槍炮聲遠去,鮮血染成鮮紅的旗幟,人民安樂。那些血里火里趟過,槍林彈雨中穿過的日子都是值得的,向逝去的戰友致敬!
兆林看著如鏡面般清碧的河面問張勇:“你喜歡冬泳嗎?”
張勇搖搖頭:“河水涼,傷口會疼的。”
兆林點點頭:“嗯,你好好養著吧,這回沖鋒陷陣讓我來。”
張勇說:“一起,我們沒有讓戰友獨自沖的習慣。”
兆林眼眶濕了,最近他特別容易感動,如果子墨還在那多好啊,他能看到今天全國勝利是多么高興。張勇看著如畫山水,腦海里閃現和子墨及戰友們并肩作戰的情景,很多的同志回不來了,青山埋忠骨,他們的旅長也回不來了,今天我們勝利了,全國紅色,你們看見了嗎?
潘月羅拿出那件紅底的百荷旗袍,穿上,鏡子里的她風韻猶存美麗動人,勝利了,要穿得喜慶一點。現在人們才知道她是共產黨員,聽到她醫治了許多紅八軍,還帶出兩三名赤腳醫生,對她既敬佩又好奇,更信任她的醫術,所以她的門診常常暴滿,有些是真看病,有些純粹就是來看她。她想請兩天假等人們的好奇心冷下來了再去上班,可是又怕擱誤了病人,每天上班對那些看好奇的,她只能好言讓他們退出去,讓病人進來看病。人們知道她醫者仁心,一來二去的也就不再來打擾她了。
韓毅考去了民大,陸勇去了軍校,紀書華去了師范大學,孩子們都有了出息,常興和朝衛卻更閑不住,廠里的事多得讓他們坐下來喝茶的時間都沒有,有時候和兆林約好了喝茶,電話來了又取消,真是望茶興嘆了。偶而遇上兆林聊兩句,發現他與過去不同了,冷靜銳利多了軍人的氣質,是他和張勇處久了,氣息相染吧。兆林骨子里更多的是陽剛和堅韌,必竟拿槍的人和他們是不同的,可是他們之間兄弟的感情還是那么濃,他們多希望有個閑暇些的日子,三個人再坐下來,泛舟賞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