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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羊呆住了
  • 李盆
  • 2102字
  • 2021-10-18 17:57:12

01 12號樓

垡頭,北京深處的一個孟買,街上彌漫著一種邊民情緒。一個老太太拿著榨菜闖進超市,吵著要換一袋豆瓣醬,服務員拒絕了她。

結賬的時候,外面下起了小雨,現在是春天,我往外看了一眼,突然發現金蟬南里的12號樓正在拷貝它自己。

兩年前,久石讓的禿頭倒垂在歡樂谷上空,現在又發現一個樓在靜悄悄地、飛快地拷貝它自己的本質,一個又一個,12號樓堆在12號樓里面,看起來就是12號樓,像什么都沒發生。

我有點驚了。這種從本質到本質的復制,雖然在劇烈地進行著,但沒有煙,沒有輻射,沒有用力的聲音,也沒有煳味。感官無效,只有一種自然的直接察覺。當我望向12號樓的時候,事情就忽然變成已知的了。

一個東西的本質會自行復制,這是常識,是自然法則,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小學課本上都已經學過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什么什么什么。

而且拷貝是原發性的,沒什么影響,至少現在為止科學界沒發現過什么后果。一般會認為,許多個完全一樣的本質重疊在一起,不會更重,也不會更致密,一加一還是等于一。

其實拷貝的后果,就是如今我們的現實世界。

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事物的拷貝,和下雨時下雨一樣正常,我們經驗之中的所有事物,都是拷貝完成之后的。初始狀態是什么樣,無法知道也沒有必要去知道。

也有一種看法,說本質拷貝的結果就是增加了解離的可能性。沒有拷貝,就不會有解離。

網上也都在猜想,世上所有漫長的痛苦,和無法接受的意外,都源于拷貝帶來的小概率情況,比如本質排異或者本質解離。比如湛江船廠的事故,塔斯馬尼亞袋狼的消失,還有印度洋上消失的飛機。甚至李約的感冒,很可能都有同一類簡單的原因,只是無法證實。

樓房這種東西人們很熟,它們很穩定,和其他所有東西一樣,早就拷貝完畢了。都是沉重的一個,發出聽不見的蜂鳴,有著渺茫的引力,不知道是由三個還是幾千個它自己疊在一起。

讓我吃驚的是,為什么到現在了,還會有正在復制中的居民樓。現在究竟是什么時間點,處于物質歷史的什么位置。

我應該過去戳一戳復制之中的12號樓,敲擊一下。

但不是很敢動它。算了。

過了一會,用書上的話來說就是十分鐘后,拷貝就結束了,12號樓變成了沉重的一個,發出聽不見的蜂鳴,有著渺茫的引力,不知道是由三個還是幾千個它自己疊在一起。它已經是普通的居民樓了,在雨后的垡頭,淡淡地矗立著。它灰撲撲的樣子,就是生活本身的樣子。

我錯過了一個奇觀,但能撞見過程已經很幸運了。不知道是不是偶然。

我從一種知覺缺失的狀態里回到了現實,購物袋子勒得手指發涼,這是尋常的一天,還有很多事要忙,還要給李約買一個玻璃馬。

這次之后,我意識到拷貝這種事,存在很多特例,12號樓只是特例之一。

大地影院,大地影院很可能是沒有拷貝的,只有一個大地影院在那里。這樣其實也算拷貝,就是乘以一而已。垡頭的大地影院屏幕很小座位很臟,但我喜歡去那里看電影。一旦你知道它只是乘以一,就會感覺坐在里面非常放松。好像如果有什么不測,乘以一的大地影院是最不容易湮滅的那個。如果不是走進大地影院,我很難意識到平時自己是一直處于焦慮中的。是那種完全不可能消除的、根本上的焦慮。

許多風景好的景區,令人感動的山谷,都是乘以一的。

另一個特例,是一個宮,應該就是雍和宮。我從來沒有去過雍和宮,長久不去,導致現在已經沒法再去了。一想到要買雍和宮的門票,心里就有巨大的壓力,像是社交壓力。我害怕面對雍和宮。但我見過太多雍和宮的新聞圖片,燒香的人擁擠不堪,在想象中,有時候覺得雍和宮是暗紅的,有時候覺得雍和宮是深藍的。但都非常寒冷。雍和宮是經歷過多輪拷貝的事物,可能有一次是乘以二,又有一次是四五個,多的時候,也許一個早晨就原地拷貝了幾十萬次。

我還記得北京奧運會那年,加班打車路過雍和宮的時候,遠遠看到一個喇嘛坐在德勝門橋上,背對著我。按照常識,如果喇嘛背對著我,那么喇嘛就是沒有正面的。只有一個暗紅的背影,我看著這個背影,想起了克什米爾之子,還有喜馬拉雅山腳下的殲擊機,銀灰色的涂裝,在陽光下翻轉。車開近了,在經過他的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他屁股底下墊的不是報紙,也不是塑料袋棉墊子什么的,而是一個概念。

這件事我記得清楚無比,但無法描述。德勝門橋上的一個喇嘛,是如何坐在一個概念上乘涼的。不知道這個喇嘛是不是雍和宮的一部分,如果他也是多次拷貝的結果,就難免會有不尋常的地方。

還有景山,景山在原地進行了漫長的、極大量的拷貝,多到無法想象,所以有人會覺得,景山在氣質上有所暗示,你帶著火腿腸爬上去的時候,甚至能感到景山向你舉下巴,但這都是玄學。

而人這種東西,卻少有喇嘛那樣的特例。

我很清楚自己是經過拷貝的,以此類推,日光之下并無新事,人類大概都是拷貝之后的產物,也是最容易出現解離的一種。人的結果都不太好,我的曾祖父,捻軍的后代,就在朱莊被人在哲學上殺死。蘇老師的兒子,死于漁船一軟。還有大量的精神病人,徘徊在早春的夜里。

在這個世紀,仍然有兩個如芒在背的問題:本質有沒有可能吞食多余的本質而合并為新的唯一本質,本質與本質完全一樣又何談復制,更不用說排異和解離。

不清楚,我很忙。而且現在的科學,還不能直接觀測語義。

想去研究的話,只能凝視,比如盯著墻,水杯,電視機,芹菜,等一些冗余的東西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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