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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羊呆住了
  • 李盆
  • 17859字
  • 2021-10-18 17:57:12

00 自序 業余作者如何摸索出路

我是最近兩年才意識到我們這代人的幸運之處。

一個普通的下午,即便你站在公交車站旁邊,也能看到世界上的熵在急劇增長,有史以來最大的“現象”浪潮正在遠遠地過來。

世界上事情最多的時候,理應是一個地球人感到好奇和興奮的時候。

一切都正在解體,流動和閃爍。知識和歷史被紛紛打碎,但還不夠碎,我正想是不是應該再踩上一腳。

以下所說的有部分觀點來自之前的知乎live,這些看法無論優劣,都是我在寫的那一刻內心真正相信的。

目的不在于求認同,而是提供不一樣的個人見解。

001去世界底部,閱讀日常事物

知識是一把雙刃劍,要不要持續地尋求知識是一個永恒的矛盾。但我們至少可以說服自己去懷疑一些次級知識。

在自然科學之外,其他次級知識的發展,容易墜入一種純粹的智力游戲,最終遠離知識對象,讓知識本身變成了對象。也可能只是淪為一場復雜的語言實踐,除了語言之外,什么都不相干。變成語言與語言之間、邏輯與邏輯之間的耳光,然后又把這種互搏游戲作為對象,加以評論與解釋,再以評論評論評論,以解釋解釋解釋。

許許多多新奇的書,驚世駭俗的顯學,帶后字的新思潮就這樣層出不窮。

而我們也只是把次級知識當作生產工具、社交工具和消費品。

當你寫出一個鵝卵石的論文,并不是因為鵝卵石里面有什么論文,只是因為你需要一個論文。

所有的次級知識都是來自人自己,而不是對象本身。這時候知識不是為了求真,而是和犁一樣成為生產工具。一篇論文的文本,是潛在的商品與通行證,意味著名聲、學位、職業前途等等。但鵝卵石始終是沉默的。

次級知識在它的市場中,更多的是一種社交式閱讀和情緒消費品。在單向街或者雕刻時光里面,慢慢變得只有道具式的新書和閱讀周邊。閱讀已經普遍生活方式化的時候,讀者潛意識中關注的是,這種知識在社群中能為自己帶來什么,關注度、錢、名聲、一種生活方式的滿足、疲憊生活的代償、抵消虛度時間帶來的內疚、辯論中的優勢、智力虛榮的滿足、輸出欲與傾訴欲、比較與考據的游戲感等等。

但終究,次級知識只是展示一些不多于自己的東西。甚至什么都沒有,只有一些“真理式的激情”。

所以應該去底部閱讀日常事物,重新看待身邊的一切。世界的底部并不在遠處,不在亞馬孫雨林或者撒哈拉腹地,也不在五十一區或者教堂里面,更不在任何卷宗之中。

人類沒有什么彼岸,只有一些日常事物,世界的底部就是祛魅之后的日常事物,沉默地存在于次級知識的泡沫深處。

走在下班的路上,身邊瑣碎的一切,上面都籠罩著一層透明的符號,衍生知識,行為痕跡,還有問號與待填補的空白。日常事物就是一切知識的源頭、標本和實踐場合。

人們應該永遠尊重的一個人是弗洛伊德。無論有多少人說他的理論已經邊緣化,那也只是知識權力和知識中心例行轉移的結果。

弗洛伊德不是書齋式的理論家,他是整個知識歷史中罕見的元作者。直面并且克服生而為人的本來缺陷,幾乎不依靠任何知識和結論,僅僅憑借對日常事物的觀察便完成了屬于自己的理論。而他最重要的日常事物標本就是自己。弗洛伊德完美地證明了,至少在社會科學和文學領域,最好的閱讀和思考,都是沒有屋頂的。

另外一位善于觀察和思考的地球愛好者列維-斯特勞斯,是這樣說他如何在巖畫中感受到結構主義要義的:

“當你忽然發現……可以同時在巖石上面發現兩個菊石的遺痕……兩個化石之間存在著長達幾萬年的時間距離,在這時候,時間和空間合而為一:此刻仍然存活著的多樣性與不同的年代相重疊,并且加以保存延續。思想和情感進入一種新的層次,在那當中,每一滴汗,每一片肌肉的移動,每一息呼吸,全都成為過去的歷史的象征,其發展的歷史在我身體重現,而在同時,我的思想又擁抱其中的意義。”

列維-斯特勞斯提到的是結構主義的主要觀念之一——重共時性而輕歷時性。這種主張不僅僅是在巖畫之中,其實在日常生活中的任意一個角落都能發現,一切歷史都被拍扁在此時此刻,并與當下的事物共生,互為參照互證異同。

 

按照日常事物的眼光來看,即便是被全社會猛烈抨擊的教育體系,其實也并不是一無是處。基礎教育中有許多值得贊賞的做法,比高等教育更好。當在網上隨手查詢“日常事物”的時候,會發現這樣的在線作業題:

作文!任選一個日常事物,認真觀察、體會寫出它帶給你的啟示。(不少于300字)2014-10-07

任選一個日常事物,認真觀察,體會寫出它帶來的啟示。500字作文。2014-11-19

仿照課文《蟬》《貝殼》的寫法,任選一個日常事物,認真觀察體會,寫出它帶給你的啟示。2014-12-15

一篇從平常事物中發現生命的意義的初中生作文。要求:認真觀察、體會,寫出它帶給你的啟示。2014-10-07

寫一件平凡事物的作文,(最好是路燈)要帶有啟示的。2014-09-23

這是我們每個人都寫過的、熟悉的作文模式。它們其實并不像看起來那么弱智,本身可以看成是胡塞爾或者列維-斯特勞斯式的命題,沒有什么表明不可以在小學生的意識中切開一條接受現象學和人類學的縫隙,并且,小學生學游泳的速度遠遠比成年人更快。遺憾的是沒有什么體系內的老師可以真正挖掘這種做法,因為老師也普遍是次級知識和高等應用型教育的產物。

所謂天賦其實個體差異不大,只是自覺意識不同而已,而教育決定了這種自覺意識。

偶然看到一段題外的話:

“不僅在‘自然界’,而且在整個世界中,經驗都不占有真正重要的地位。因而,宇宙間的目的、價值、理想和可能性都不重要,也沒有什么自由、創造性、暫時性或神性。不存在規范甚至真理,一切最終都是毫無意義的。”

所以必須要在地上扶起日常事物,也許只有關注日常事物才可以讓自己正視這個可能的結果,并為自己的一生尋找一個自洽的狀態。

002對詞語過敏的自我診斷

在大家都喊著碎片閱讀不行、漢語被用壞了的時候,實際上在2016年隨便哪一天,人們寫字的總頻次,幾乎可以超過整個唐代。(猜的)

我很好奇,在所有應用中文的群體中,每24個小時會打出多少個漢字,這是一件很難統計的事情。如果不去計較竹紙絹帛和像素的區別,實際上沒有任何一個年代出現過如此巨量的文字痕跡,人們從來沒有這么密集而自然地書寫過,而且是全民書寫。即時通訊和自媒體實際上讓漢語的生命力出現了空前的大爆炸。這不是語言集權化和精英化的年代,但從語言生命力的角度來看,是一個從沒有過的黃金年代。

全民書寫主要是漢字輸入法的貢獻。輸入法書寫是心理活動、口頭表達和文字表達的中間形態,說和寫進一步模糊,書面和口語之間不再分明。這種簡便和快捷帶來的滲透程度,讓輸入法在文字應用上的貢獻幾乎可以超過活字印刷。

但輸入法中的語義聯想和熱詞推薦,代表了這類工具的一個主要毛病,即高頻詞越來越高頻。活躍漢字越來越集中。一味討好用戶是互聯網產品的原罪,輸入法也不可能躲掉這個原罪。

當一億個人都使用同一個輸入法打出“臥槽”的時候,“臥槽”就會被優先并且持續地打出來。“臥槽”本來是一個非常陌生而且無辜的詞,甚至能說是一個不存在的詞,但如今陷入了一種雖不重要但也不必要的思慮和麻煩。

在當下的語境中,顯然是有這樣一種細微的考量:使用“臥槽”是對臟話的一種有限回避,是一種給臟話加上濾鏡的做法。由此發展出來的,還有游戲感更強的“握草”和“我屮艸芔茻”,而在評論區有些睪酮更高的青年,則更加直接地使用“我操”。

“臥槽”“握草”“我操”“我艸”“我擦”“我嚓”“我去”“我勒個去”“擦”“我屮艸芔茻”,這些詞之間的細微差異,和如何在打字的瞬間被選擇,關系到人們如何判定自我,以及如何考慮他人的反應。每一個使用中的瞬間選擇,都是人們給自己貼上的一個細小的標簽。標簽并不起眼,但不可忽視。

最終這個詞將被幾億人過度使用并且包漿,之后會永遠背負著很重的意指負擔,成為當時語境中的一個重要標本。

這是每個詞匯在過度使用之后都不可避免要面臨的命運:所指增生。

這種所指增生,讓每個詞都像是蝜蝂,在身上背負了太多的額外意指,一旦背上就不太可能卸得下來。

以至于幾乎有這樣一種假設:如果把全社會總的人文形態看成一件毛衣,然后把隨意一個詞語,比如“握草”,看成一個線頭,揪住這個線頭,便可以把整件毛衣拆干凈。意指背后還有意指,意指是無限衍生的相似性,意指會吞食整個世界。

每個人都會對少量的詞匯存在過敏反應。有一些過敏,就來自上述那些高度符號化和所指增生的肥胖詞匯。

如果對兩個曾經的網絡熱詞進行尸檢就會發現,“浮云”“洪荒之力”的猝死,都是所指增生的結果。

幾年之前,“浮云”這個詞在剛剛開始爆發的時候,它背后最強烈的意指是“網感”“新”“時髦”,使用這個詞的人完全不是出于語義需要,而是貪圖這種額外的意指,這也許并不是虛榮心那么簡單。而當在幾個月之后,“浮云”的使用頻次過高而失去了新鮮感,人們就開始在修辭的鄙視鏈上迅速分化,像一隊行進的螞蟻忽然潰散。當又過了幾個月的時候,“浮云”已經在互聯網上大規模消退,最終在各大企業年會、春晚上稍微回光返照一下,便逐漸落灰了。直到幾年之后,仍然普遍存在回避“浮云”這個詞的情況。

相比“浮云”,在被一輪一輪的人造熱詞訓練過之后,“洪荒之力”的生命周期更短,面對的閾值更高。如今使用“浮云”的頻次已經降低到很低的程度,而“洪荒之力”則面臨消失。

來自微博的一句話:

“看到說洪荒之力果斷關掉。”

這兩個詞先后背負了“新”“創意”“互聯網”“十萬加”“追熱點”“跟風”“俗”“老套”“過時”等互為因果的幾種包袱。通過兩個詞的衰退路線,也很清楚地能看到從IOS到千元安卓機、從航站樓到綠皮車、從寫字樓到集體宿舍、從創業公司到事業單位的幾種社會地貌。

這種詞語所指的增生,帶來的后果就是人們對過期熱詞的過敏,最終是這個詞語的死亡,碩大油膩,扔在廢紙堆里。

某中文社交媒體的運營團隊是最能炮制這種人工熱詞的團隊,每個有動靜的熱詞,都是他們一手發掘并調集流量澆灌,他們在一代人中間用廢了不少無辜的漢字。

 

還有一些過敏,來自莫名其妙的通感,往往找不到原因。

有人從小學開始,就從來不使用“心痛”這個詞,而是一直使用同義詞“心疼”。只是覺得“心痛”兩個字有一種中年人寫信的感覺,略微浮夸,還帶著弱勢和潦倒的味道,甚至能讓他聯想到他和他爸的隔閡。而這種不能接受一個詞的感受,近似于不喜歡一種顏色的感受,可以無限發酵,卻像純凈水的味道一樣很難用語言表達清楚。

還有的人不喜歡“母親”這個詞,因為有一種腰粗和肥胖的感受。也有人不喜歡“卻”這種筆畫較少的虛詞帶來的干燥感。甚至還有人會因為形狀而不喜歡“萬”字。這種過敏一般都會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改變一個人的用詞習慣,并形成很多很多暗角。人們會在潛意識中直接淘汰所有不喜歡的字和詞,通過近義詞或者修辭來進行代償。

這種通感通常來自獨家記憶,和私人經驗密切相關,每個人各有不同。

 

審美偏好是另外一種類型的敏感,一般稱為“特別愛用”。

著名體育評論員楊毅的微信公眾號中,平均每周能看到三到四次“漫長”和“漫漫長河”這兩個詞,始終彌漫著一種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時光深處有風吹來,英雄遲暮長歌當哭的感受,這看起來是一種對史詩情緒的偏好,意味著繁忙都市生活中的英雄夢想,就如同相聲演員在吃飽之后“那一夜夢見百萬雄師”。

另外,在一些講話之中,用“當前”開頭的段落占到一半以上,“當前,國際局勢復雜多變……”“當前,改革進入深水區……”“當前,全球氣候處于……”對“當前”的應用,類似于一種儀式性的口頭手勢,一種齊刷刷的排比徐徐展開,說話間仿佛夾帶著殺伐決斷以及洞若觀火兩個微微發亮的成語。

還有一些常見的偏好,比如在行文中以形容詞作畫。把代表局部真理的金句斷行加粗,仿佛一切陳述就是為了抵達這一行字。為了一個巧妙的環形邏輯而特意修改主旨。過度迷戀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語感,寫不到一千字就開始喘。或者通過自動書寫偶爾發現一個精巧而迷幻的西式文字裝置,卻不知道如何安放。

“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的修辭傳統之下,許多許多的傳世作品,實際上都是一種文玩產物,審美也許是好的,卻只有一個盆景那么大的格局。人們太喜歡口吐蓮花和字字珠璣,最后忘了真正要說什么。

無論是哪種過敏,都是來自文字使用者本身。而詞語永遠是無辜、透明和中性的。

對詞語的偏見,讓這種用于書寫的工具反而影響了書寫本身,讓文字成為文學的最大束縛。在語言文字面前,沒有人是自由的,只是這種不自由沒有任何不適,代價太低而不被注意。這是一個痔瘡一樣普遍存在卻不顯著、也無法根除的問題。

文字本身不應該是閱讀的終點,文字本身只是一個起點。文字也不應該是寫作的終點,只是設置一個觀察和想象的窗口,提示敘述走向或者提示一種意識狀態。如果對詞語脫敏,減少對修辭的執念,文辭上的鈍感往往能成就更多,就像卡夫卡和劉慈欣。

003自媒體與書是假烏托邦

“有史以來第一次,在我們這個時代里,成千上萬訓練有素的人耗盡自己的全部時間來打入集體的公共頭腦。打進去的目的是為了操縱、利用和控制,旨在煽起狂熱而不是給人啟示。”(譯文引自麥克盧漢《機器新娘》原版序言,何道寬譯本)

還有這一句:“一切媒介都要重塑它們所觸及的一切生活形態。”

麥克盧漢在幾十年前說的話,在今天看來就像啟示錄一樣。在電視剛剛出現的年代,麥克盧漢以修拉的點彩畫法來形容當時的電視,這種二維顯像的低清晰度的電子設備,用三百萬束電子從另一側轟擊屏幕,人們只能注意到其中的幾千個點,然后調動一切感官介入,快速完形。除了幾千個光點之外,電視什么都沒有提供,一切讓人身心震撼的東西,都只是觀眾大腦中的聳動而已。

顯像技術發生巨變之后,4K電視機和各類高清屏幕早已不符合當時的 “冷媒介”定義,但本質上,它們仍可以被看作“電子修拉”,并以更高的信息清晰度裹挾觀眾全身心介入。

法國廣告人把“冒險、歡樂和夢想”看成是消費主義時代最容易傳播的內容,媒介像是一種通過管道迅速生長的巨型菌類,帶著這些果味曲奇一樣的內容席卷而來,掠奪注意力甚至掠奪意志,讓每一個人成為自我意識薄弱的宿主。當在各種無孔不入的媒介面前忘情投入的時候,人們很容易變成一個吃到糖果的巨嬰。

這是一個難置褒貶的趨勢,有人反對,比如一些新勒德分子,有人支持,比如“技術是無罪的”,更多的人在看電視,不關心這些事。只是當你凝視屏幕的時候,屏幕也報以凝視,并帶著吞噬的視角。

自媒體這種近年來剛剛興起的媒介形態,更加快捷,更加消費化,更加嘩嘩作響。

其中有一類代表是今日頭條、一點資訊等“塑料新聞”客戶端。這些應用的內容模式和商業模式都非常相似,快速易讀,精準推送,有自媒體成分,借內容來收割流量、廣告和大數據。

然后把這種簡單的、滿足讀者小屏閱讀需求的模式,通過組織管理和包裝,可以做到估值30億美元,年流水朝著100億發展。

然而,今日頭條此類內容平臺的鏈條上什么都有,唯獨沒有像樣的觀念和意識。這種快新聞媒體,其實并不是媒體,而是扮演成媒體的一樁數字生意。

這種數字生意養活了十幾個上下游的行業,相關的所有員工都在靠這種平臺吃飯。大家都以內容創意和模式創新為名,付出勞動,獲取一些報酬。勞動性質有三種,一種是搬運,一種是維護,一種是銷售。這種勞動和挖煤差不太多,其實今日頭條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忙碌的煤礦,只是以定制化的零售信息為主。

另一種媒介的近似形態,是出版物。

即便是好的書,也只是知識的有限模擬物,而那些不好的書,則是模擬物的模擬物。一些紙張和裝幀過的實體,悄悄在人們意識中非常逼真地飾演了“知識”和“學習”。但書不是知識和學習,就像武器不是戰爭,書以及背后的出版行業,也只是知識商品化的方式之一。

谷歌在2010年用他們的算法大致推算過,在一系列常識性的限定條件下,世界上的出版物有1.46億件。印刷品這種東西,已經成了地球上最強勢的“類媒介”之一,而且帶著天然的光環。

從來沒有人說過看書是不對的。但是現在,“看書”這種天賦正義的事情,是時候要被打破一下了。

電視、互聯網、書這種印刷品,它們本質上是一樣的。大部分書不見得是傳遞知識,也照樣可以讓人放棄思考,或者挾持思考,而且它們侵占意識的方式更加隱秘,更加讓人覺得合理。最令人擔心的不是爛書,爛書非常容易分辨。最令人擔心的是看起來是好書的爛書。以經典之名,讓一個讀者一輩子的思辨基礎都寄生在它身上。如果一個人他所有的思考基礎都來自典籍,是非常可怕的,還不如不看書。思考框架建立在一本書上,還不如建立在一片樹葉子上面。

而出版社從開始的時候,就是一門生意,它獨立于作者本人而存活,所以它的最高目的一定不是幫讀者什么忙,而是通過傳播來賣出更多份的拷貝。出版是廣義上的媒介和廣告,它把一個人的作品從無形變成有形,然后封存,復制,傳播,運輸。這個過程和賣燈泡類似,賣燈泡也是把一個人的發現或者發明,從無形變成有形,然后封存,復制,傳播,運輸。

最終賣出更多的拷貝,才符合出版社的本質。如果修改或者導演作者的作品能賣出更多的拷貝,他們也會這么做,實際上業內普遍在這么做。

大部分的消費化的書和媒介,有一種共同性格:絕不挑戰公眾經驗。

出版、媒介和廣告傳播,是三個近親。它們在本質上都是媚眾的,一旦偏離公眾經驗,就會導致常規意義上的失敗。一切辛苦的經營,都是為了要準確地構筑在公眾的既定態度和既定情感范圍之內。

有一個看法是:廣告是把自動化原理拓展到社會中的一種嘗試。營銷模型大都是自動化原理的變體,目標就是讓消費者按照預定規律運行,去掉理性和自主意識。消費化的出版和媒介也都是如此。

而我們常說的橫貫許多個領域的“創意”,就是變著花樣的討好。創意的目的,就是讓目標消費群一直保持注意力,待在舒適區里,然后等候收割。

書、內容與媒介消費化的另一個后果,是作者與讀者之間,互相慢慢喪失本意。

以咪蒙為例,她的所有文章,和新口味的小浣熊干脆面是一個性質。咪蒙的新的推文一出來,潛臺詞都特別像那句廣告語:“小浣熊的干脆面又出了新口味”。

這件事情的本質是她又為受眾量身定做了一個“情緒八股”,也是一個商品,可以帶來聲量、流量,攪動一下爭論,擴大一下注意力。這個話題完全不代表咪蒙本人的價值觀,也不是她對任何人的任何說教。只是一種經營的方式。可以想象在策劃這樣一篇文章之初,她就已經預見到了一些人的激烈贊同和另一些人的激烈反對。

然后咪蒙的一條有爭議的文章,同時可以催生上百篇帶著明確目的蹭流量的微信文章,標題基本都帶有咪蒙兩個字,這些也都是商品。就像一條鯊魚身上通常會寄生著八到十種吃腐肉的小魚。

而罵咪蒙的人幾乎都以為自己是出于良心,但其實是嫉妒心和仇富心理在起作用。這種嫉妒心,往往會藏在對價值觀的批評后面。消費咪蒙的人,也未必會視咪蒙為偶像和導師,只是潛意識中崇拜熱度與人氣。

人們在自媒體當中,并不認真討論,只是要占據舞臺。

書和媒體無底線地變成商品,根本原因是我們的文化偏技術,當下的社會又是逐利和消費主義至上的。所以這個時代,面對書和媒介的時候,需要比以往更加警惕。如果你走進書店或者打開手機,內心預設是:這一切都是偽裝的和別有用心的,也毫不為過。

而對于文學類的寫作者來說,少看書可能是好事,另外,寫十萬加的文章或者培養粉絲群這種事情,永遠都不值得去做。

004在當代藝術和非虛構之中,尋找可能性

史上大部分的文學作品,都是在復述,有的是在復述幻想,有的是復述過往的現實。把已有的和規律中的事物再鋪陳一遍。

復述是在求同,讓人類摸一摸自己的共同質地。

能讓人類大規模自我觸動的作品,多數是謀求一種刻奇。個人回憶會變成集體回憶,個人情感會變成集體情感。感動數十億人,在燈光亮起的時候紛紛起立鼓掌,或者成為永恒的警句刻在所有的墻上,大都如此。

已經成為文明基石的悲劇,可能正是因為刻奇才成為文明基石。

即便是偉大如馬爾克斯,或者權威如瑞典文學院,也仍然是在尋找人類的共同質地。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擺脫這一點。

每一個有興趣寫點什么的人,都應該出于自私,也可能是一種好奇和虛榮,去尋找別的可能性。

可能性自然不再是尋找那些人類的“共同質地”,而是去尋找真正的分歧、差異、彌散。尋找共同經驗之外的一切沒有凝固的東西,這些往往都是超現實的。

如果我們習慣的那些文學作品可以讓所有人找到共鳴,而接下來的文學,則應該讓每一個人找到“?”的一聲,這一聲只有自己才能聽到,并且每個人找到的那一聲“?”,可能會完全不同。

漢語太古老,而白話中文的書寫又太年輕,充滿缺陷,像蓋不住灰燼的薄雪。當我們環顧四周,不應該感到自卑和沮喪,而是應該感到一種非常幼稚的狂喜。所有人都應該在白話中文這塊地上下手,一邊偷笑,一邊七手八腳地開墾起來。

這塊地上可能需要七百多個烏青,但馮唐不能多于一個。

現實與幻想、現實與超現實之間沒有什么本質差異,只有經驗上的差異。我們經常把對現實的記錄稱為非虛構,沒有發生的“現實”看成虛構,把夸張一點的“現實”稱為幻想,把匪夷所思的“現實”稱為超現實。

而什么事情會作為現實而出現,以及什么事情不會作為現實出現,是沒有什么規則和保證的,造物主并沒有畫過一條線,說一類必須是現實,會發生在身邊,另一類必須是超現實,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也沒有規定看起來超現實的部分永遠不能進入經驗之中。現象本來就不應該這么分。

最簡單樸素的辦法,即把時間和空間稍微打亂一下,把經驗之內的現象調度和拼接一下,所有的現實便會成為幻想和超現實。唐代人無法想象一個年輕人可以跟他臥床的小舅依靠一定赫茲的波,來發出一個??。一個一生都在山里抱著獵槍等待獵物的老人,如今喜歡在國貿商城等著黃羊路過。

甚至如果不做任何調度和拼接,單獨轉換眼光,就可以把現實中的萬事萬物看成是超現實的。任意事物,在我們習慣的現實經驗之外,都有無意識和不可知的部分,而且顯然無意識和不可知的部分更大。這一部分難以捕捉,并且不可量化不可勾勒,不可言之鑿鑿地談論,但絕對是不能忽略的。

假設人們本來就已習慣無意識和不可知的部分,則字典中就不會再出現超現實這三個字,不會再有這種概念分蘗。

當談論這些話題的時候,能明顯感覺到語言捉襟見肘,描述這些東西就如同想用射釘擊中氣味,追求清晰就意味著局限和謬誤,想保持謹慎和忠實就意味著一坨糨糊。畢竟字詞只是基本的記號工具,區區幾千個的排列組合而已,還不能精確地描述無限綿延的不可描述之物。

再次分享一下布勒東《超現實主義宣言》中的段落。布勒東作為作者沒有不得了的產出,但作為理論組織者,不能無視他的作用。

……誠然,倘若只是浮淺地考慮結果的話,那么許多詩人都會被人看成是超現實主義者,首先,但丁就是超現實主義者,在幸福的日子里,莎士比亞也是超現實主義者。我曾多次嘗試著去還原那個被人稱為天賦的東西,盡管這種稱呼有背信棄義之嫌,在此過程當中,我并未發現有什么東西最終能劃歸于另一種過程。

愛德華·揚的《夜思》(Les Nuits)從頭至尾都是超現實主義的,不幸的是,那是一個神甫在講話,那大概是個拙劣的神甫,可他畢竟是個神甫。

斯威夫特在作惡方面是超現實主義者

薩德在施虐淫癖方面是超現實主義者

夏多布里昂在抒發異國情調方面是超現實主義者

康斯坦在政治方面是超現實主義者

雨果在腦子清醒時是超現實主義者

德博爾德-瓦爾莫在愛情方面是超現實主義者

貝特朗在過去的時代是超現實主義者

拉博在死亡之中是超現實主義者

坡在冒險中是超現實主義者

波德萊爾在道德方面是超現實主義者

蘭波在生活實踐中及其他方面是超現實主義者

馬拉美在吐露隱情時是超現實主義者

雅里在喝苦艾酒時是超現實主義者

努沃在行親吻禮時是超現實主義者

圣-波爾-魯在象征方面是超現實主義者

法爾格在環境方面是超現實主義者

瓦謝在我心里是超現實主義者

勒韋爾迪在他家里是超現實主義者

圣-瓊·佩斯從遠距離看是超現實主義者

魯塞爾在逸聞趣事方面是超現實主義者

……

(譯文引自布勒東《超現實主義宣言》,袁俊生譯本)

這些話說得有點玄,但我理解這都是互文的表述方式。實際上就是在說,現實對于超現實,互相之間沒有量的差異,沒有質的差異,互相沒有統治性和依附性,沒有一方主流另一方反主流,沒有對抗和替代,沒有繼承和發展,沒有新舊和前后,這兩者互為彼此,可以在某些歷史階段中通過知識概念來被手動分開,也可以在另外一些歷史階段又混在一起。

如果厭倦了復述幻想,可以嘗試向非虛構去尋找可能性,非虛構是一種更省力、肌理更豐富、更具實驗性的素材采集方式,而且更容易捕捉超現實意味。現實和超現實的混合樣本,通常不在人們編造的故事里,而是在現實之中。

非虛構的內容并不是要寫什么報告文學和特稿,它最大的近義詞是杜尚所定義的“現成品”,就像杜尚的“現成的自行車輪”那樣,在作品中利用日常生活的原始切片。

005反對象征和隱喻

插一個不重要的細節。

就是對象征的厭惡和反對。這個話題不屬于任何一個章節,但事情太著急,就像積食和宿便,來不及放在下一段了。

象征這種方式,最令人難以忍受的部分在于其中的矯飾味道。以編碼的方式,借助微弱的相似性,把一個東西和另外一個東西聯系在一起,當你翻看它的時候,它忽然跳起來說:嘿你以為我是一個剃須刀嗎,我是一個吹風機!

而象征這種陳述辦法,大量地出現在詩歌當中,尤其是稍微早一點的詩。

在網上可以查到關于波德萊爾的一段介紹:

“詩人波德萊爾發展了瑞典神秘主義哲學家史登堡的‘對應論’,把山水草木看作向人們發出信息的‘象征的森林’,認為外界事物與人的內心世界能互相感應、契合。詩人可以運用有聲有色的物象來暗示內心的微妙世界。正是這種強調用有物質感的形象通過暗示、烘托、對比、渲染和聯想的渠道來表現的方法,后來就成為象征派詩歌以及整個現代派文學的基礎方法。”

不能否認波德萊爾和另外一些偉大的名字,他們在現代文學的早期,起到了重要的敲門的作用。而且跟前人相比已屬一聲驚雷。然而他們所有工具中最重要的象征,卻已經成為味道不好的陳舊方式。

我曾經非常努力地想喜歡波德萊爾和一些別的人,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但也僅僅出于個人口味而嫌棄他們,就像因為刀工不好而不喜歡一盤菜,我對此其實感到有點內疚,但這一點不可改變了。

進入新的世紀,一方面仍然有大量的詩人和詩在走前人的路,依靠從此及彼的編碼系統。但這個門類同時也遠遠比早期更加多元化,另外一些詩和詩人更加自然、通暢,不再是什么象征、隱喻和韻腳組成的公式,而是一種一氣呵成的存在態。

反對象征不是反對相似性。萬事萬物都有原始的相似性,這一點很難推翻,也沒有什么必要推翻。福柯在《詞與物》中對相似性有過非常徹底的描述,一舉揭示了總體知識的最古老的根源:

“直到16世紀末,相似性(la ressemblance)在西方文化知識中一直起著創建者的作用。正是相似性在很大程度上引導著對文本的注解與闡釋;正是相似性才組織著符號的游戲,使人類認識種種可見的和不可見的事物,并引導著對這些事物進行表象的藝術……在16世紀,相似性的語義學網絡是極其豐富的:友好、平等(契約、同意、夫妻、社交、和平和類似的事情)、協和、協調、連續、同等、相稱、相似、連結、連系。還有其他許多概念在思想表面上相互交叉、相互重疊、相互支持或相互限制。眼下只需指出幾個規定著它們與相似性知識之聯系的主要形式。存在著四種肯定是基本的相似性形式。首先,是‘適合’……第二種相似性形式是‘仿效’……第三種相似性是‘類推’……第四種相似性是由‘交感’作用擔保的。”

相似性這三個字的容量是極其驚人的,無處不在,超越所有學科和知識分類。用現在的話來講,可以說是細思恐極。我們中國人從來沒有研究過這個la ressemblance,但我們習慣的相似性,從古至今在任何地方都俯拾皆是,中醫里有樸素的以形補形,人們講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我們焦慮的時候會說胸口壓著一塊大石頭,討厭某人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地說“你是豬嗎”,經常看到一件東西就想起家鄉,面對一篇文章有時會夸“行云流水”,在為人處世的時候講究“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有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等等等等,而這僅僅是一些隨手可得的、最表面的相似性陳述,最重要的一種,我們十幾億人賴以聯系在一起的漢語言文字,本身全部來自相似性,我們的民族情結、鄉愁、宗教歸屬、基因和血統意識,也都無一例外可以歸為相似性。

相似性本身無所謂好壞,只是造物的基本規律,和對這種規律的本能化的陳述。在語言的各種組織方式之中,對相似性的處理辦法有不少,而象征和它的孿生物隱喻,是其中口感不那么好的一種。這是一種私見。

006 破除文體

先看一段去年的活動介紹:

“為鼓勵青年創作者在這個快速、喧囂的時代進行新鮮、誠實、有深度的創作,2016年8月15日,北京當代藝術基金會(BCAF)攜手國內外多家機構,共同發起‘破殼計劃’,支持已經積累了一定作品量的青年創作者出版第一本書。

“項目第一期于2016年8月15日正式開放申請,10月31日截止。共設小說、詩歌、非虛構、漫畫四種創作體裁,經過初選和終選,最終在每種體裁的投稿作品中各評選一部出版紙質書,其他達到出版水準的作品出版電子書。在作品出版后,‘破殼計劃’仍將繼續關注獲選作者的長期發展和成長,提供一系列機遇和資源,推動豐富的后續產出,包括英文國際出版及推廣、作家導師專業分享、國際創作駐留獎學金、與藝術家的跨界合作、作者電影合作、公益合作等,為青年創作者帶來不同角度的營養和啟發。

“‘破殼計劃’評委陣容豪華,共有十二位創作前輩應邀擔任終選評委,包括小說組:著名作家余華、金宇澄,著名學者、批評家張旭東;詩歌組:著名詩人歐陽江河、翟永明、胡續冬;非虛構組:著名作家梁鴻、李娟,新媒體非虛構平臺《正午》主編謝丁;漫畫組:藝術家陸揚、溫凌、煙囪。初選評委則由資深文學期刊編輯、記者、青年作家等組成。”

看起來這個“破殼計劃”在眾多的類似活動中已經算是非常不錯的,但仍然沒法突破那種既定的模式:就是搭建了一個由經驗、權力和社會關系構成的小圈子,來審核一些類型化作品。小到破殼計劃,大到諾貝爾獎,都差不太多。

過度類型化是最大的問題,也是看起來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其中的“小說組”“詩歌組”等是最普遍的分類方式,無論是一所普通的學校發起的作文比賽,還是一個棉紡廠舉辦的職工征文大賽,或者是刊登在晚報副刊上面對市民的征稿,普遍都是這么分類,這在我們的語言環境中,是從來不會被討論的。

即便是世界上各種大大小小的文學獎,評論界、學術界等的權威機構,也都從不懷疑這有什么問題,詩人、小說家這種典型稱謂已經深入人心。

但這其實是一種非常簡單粗暴的分類。至少有兩個非常明顯的后果。

一種后果是,很多忠于內心的、具備實驗性的作者所生產的形態不規則的作品,普遍被邊緣化。

“你這寫的是什么東西?”

對于一些自由流動,難以歸類的東西,從普通的中學課堂到最知名的學院機構,只要是處于系統中心的評價者,多數都會有類似的第一反應。

另一種后果是最嚴重的。

這種文體格局會持續塑造后來的人,寫詩就必須要有個詩的樣子,寫小說就必須要有個小說的樣子,離開了這些類型就覺得不對。

無數的小孩從生下來就被教育寫說明文、議論文和記敘文,背誦一些名著片段,了解一些詩人、小說家和戲劇大師,然后沿著既定的道路往前走,即便是對語言有偏好、先天喜歡寫的孩子,也不得不走很長很長的彎路,可能直到五十歲才能繞回來,有的人一輩子都繞不回來。太多自以為熱愛文學的人,一不小心就掉進一堆書和牌位里。一輩子都在去尋求成為別人。

詩歌、小說、戲劇三座大山,早就已經權力化了。在我們的語言實踐中,除了這些大的類型,還有一些土特產,比如散文,雜文,散文詩。這些陳腐的體裁之分,負面影響已經壓過了積極影響。

本來人們寫出來的文字形態應該是自由蔓延的,沒有什么清晰的界限,和生物種類和方言一樣是漸變的。但出于分類的需求,被強行劃分成了幾大塊。這是一種懶惰的表現,只是因為這樣劃分會顯得非常整潔,便于消費便于收納,便于建立殿堂和產出經典。

回到出發點思考,文體在一個寫作者應該關心的問題中,并不是那么主要,不應該被過度抬高。下筆之前首先在心里破除文體,遠離一些看起來天經地義的腐朽規則,和一些非常死板的判斷標準,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不用管結果是什么。

但破除文體并不意味著否定已有的那些出色的作品,只是懷疑有些人亦步亦趨的做法和作繭自縛的心態。破除文體并不是設置新的禁區,而是要打開所有禁區。

如果人們真能開始不那么重視文體,那就意味著是一種大規模的價值重估。文學界需要一場這樣的深度重估。

007 不抱目的去寫

在我們的語言環境中,“文以載道”已經被認為是真理。“文以載道”的訓誡把漢語文學牢牢釘死在文學工具化的框架內。

言之有物、提煉中心思想、一句話講明主旨的語言訓練,還有學以致用的教育觀念,一代又一代地塑造了所有的人。

“文以載道”的說法來自周敦頤,有必要順便提一下儒家思想和宋明理學。從根源上看,儒家思想就是大型組織管理學,讓龐大的族群保持現世安穩的同時,也屏蔽掉了更多的可能性。之后儒學又在理論上和其他思想打通,變成了理學。理學在哲學高度給自己找了更多的生存依據,但仍然擺脫不了過于現實的技術性特征,擺脫不了緊縮、反熵、求秩序的組織管理學本質。無論它怎么發展,最終都是畫下一條線,而不是擦除一條線。

一盆水潑在地上是不可能留不下痕跡的。儒家思想慢慢變成統治思想,統治思想又被打散成為民俗,溶解在民間。我們以為來到了新的時代,但在主流文化圈,儒家仍然是被抓得最緊的文化稻草。即便是在以西化和潮流著稱的文化創意類公司,也不可能擺脫儒家的影響。

在這種土壤中,文化會不可避免地偏技術,文學和藝術都帶著難以擺脫的工具屬性和有限性。所以必須要反對工具論,文學作品并不應該有什么社會作用,至少不應該特意去考慮這種作用。

在現在的階段,每種有價值的文學作品都已經不同程度上變成了一種自我表現的形式。文學的形式本身已經醒來,形式本身具備實在屬性,不再只用于表現具體思想或者事物。

除了“文以載道”這一類的目的之外,如今寫東西的目的更為現實。在這個消費主義盛行的年代,什么事情都是功效至上,什么事情都要有現實回報,什么事情都要量化衡量,什么事情都是要謀求數字增長。我們已經感覺不到寫作本來該有的狀態是什么。

自媒體時代的作者很容易自我閹割,即便沒人脅迫的時候,出于逐利的考慮,也會自己修剪自己。在整體閱讀量中占比過半的自媒體內容,都是按照一些原則和目的產出的,而且這些原則和目的,目前普遍被認為是對的:

? 討好讀者。

? 引人注意。

? 有傳播力。

? 符合流行的觀點和主題。

? 反對流行的觀點和主題。

? 炫耀技巧和修辭。

? 批量復制爆款作品。

? 應激性創新。

? 湊數量,早點成為一個出過書的人。

? 湊類型,成為全能型作者。

? 想漲粉或者害怕掉粉。

目的前置的做法本身就是閹割,比任何其他方面的限制都要嚴重。在下筆之前就讓內容進入一種實用的固定模式,即便是躲避模式的,通常也是出于智力虛榮而進入另一種固定模式。這個時代標新立異的方式、批評的方式、抒情的方式、解釋現象的方式、玩弄一些文字形式的方式,展示審美的方式,等等等等都越來越趨同,越來越功利。

這些目的會損害一個作者身上真正的使命和最初的動機。

每一個曾經有志于寫點什么的人,在自媒體時代都會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感慨,而感慨會變得越來越少。在這個時代,純粹的寫作是一件備受冷落的事情,所有的關注和回報都十分稀薄,更多的是一種葉公好龍式的關注,以及同情式的回報。長時間的青燈黃卷之后,作者的寫作不可避免地會慢慢變成自己的回聲,就像一個人向深潭中投石,對著樹洞自言自語。

而寫作仍然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自我技術”,它先于所有目的而存在,對一個人的作用不會因為冷清而有任何衰減。

008業余比專業更有價值

文學史必然是和評價系統結合在一起的,已經座次森嚴擁擠不堪,而且充滿了互惠和互謗,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西方,都已經是齊腰深的名利場。

在這個領域里,充滿著根深蒂固的權力邏輯:前人決定后人,已有的決定未來的,有光環的決定沒光環的,中心的決定邊緣的。

每個時代,只有在當世被人們認為顯赫的、影響力大的作品才會找到位置。只有中心的幾個名聲鼎盛的人物,才會被社會廣泛接納,然后成為大師。個別幸運的邊緣人物往往在身后才能進入大眾視野,太多太多的書稿從來沒有見過天日。

文學比政治更加依賴民粹思維,是造神運動最多的領域。造神運動是一種很可怕的毀滅行為,不是建設,而是毀滅,毀掉其他的可能性。

凡是成功的,都會和專業和權威畫上等號。很多人崇拜大師、崇拜專業不過是崇拜成功而已。

但其實文學領域沒有什么理論是重要的和專業的。任何人都可以用任何方式,生產任何理論和任何作品,只要能自洽,并且是來自內心的真實聲音。

在這個領域內,邊緣的、瑣碎的、不好歸納的、容易丟失的、沒有什么名聲的,才是本來面目。功成名就的,高度權威化、中心化的理論、風格、人和作品,并不是全部,文學絕不僅僅是那幾個山頭。

每個人腦子里都有很多很多沒有來由的、瑣碎的、看起來沒有什么價值的碎片,本來都是富礦,但往往都被忽略掉,只是因為人們認為自己是“外行”。其實即便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了解了各路大師的經典,也不見得比自己腦子里莫名其妙的念頭有價值,這些念頭是每個人都有的天賦。

我們總是仰望一些大師如何揮灑天賦,卻忘了自己也有,而且人人機會均等。差距僅僅是偏執程度、自覺意識和少許技巧。

對于作者來講,業余就是最好的方式,業余意味著這件事不是那么重要,不重要的事情才會不扭曲,可以保持敏捷和新鮮。

在身份歸屬上,作者始終是很難選擇的,不管是進入作協,大學,出版機構,還是什么文化圈子,都意味著進入一種權力系統。權力系統中首要的自然會是權力運作,而不是寫作本身。對組織行為的關注必定會取代對純粹熱情的關注。

另外一種,如果作者不去投奔任何體制,就在家里全職生產,除非特別有錢,否則必定會被動商業化,很快進入投機狀態,定制內容謀求回報。當今所有的出版流程,都是生意為先,所有的自媒體也都是流量至上,沒有人可以逃離。

對于沒有財力保證的作者來說,想專業化或者職業化,在投靠體制還是投靠市場之間,只能選擇一種賣法,或者兩邊兼顧,變成一個跑場子的人。

在當下,凡是感覺寫作沒有出路的人,基本都是因為瞄準了兩條大路,一條是奔著出書改電影賺錢。另一條是在圈子里出名,被翻譯成外語,進入專業機構的視野。這兩條路當然都是渺茫的,因為這是別人的路,充滿了別人的游戲規則,作者得成為別人才行。

但實際上,寫作本來是很簡單和很自我的一件小事,只需要一個技能,就是母語。別的都用不著。甚至都不用去宜家費心挑選書桌。

業余就非常好,只有業余才能讓這件事真正成為自己的事。保持私人化,保持次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是最好的狀態。

009 時常搓洗一下文學史

歷史就像一輛隨意漫游的車,無論怎么走,身處車內的乘客都會默認為是往“前”開。歷史還經常會給人一種連續的錯覺,好像一切都是沿著時間依次發展的。

劃分文學史,最好用的辦法是用時間來區分,古典、現代等等,這其實更像是一種記憶法,有助于我們沿著本能把這些東西記住。這種文學史只是一種最能找到共識、最簡便易懂的文學史模式。不代表唯一解。

而對于作者來說,這種斷代方式毫無意義,一個忠于自己的作者,是不會考慮文學史的走向的,本來文學史也沒有什么必然走向。

一個作家和另一個作家并不是什么承上啟下的關系,即便后來者受過影響,也不能說是接過前人的稿紙。每個真正獨立的作者,心里都有著排他的、互不相干的完整世界觀,都會試圖用自己的理解方式去統一所有已發生和未發生的事情。這是一種重復的全局性的工作。而且這種認識是不依靠時間而存在的,并沒有“歷史”屬性。但是在后人看來,往往把他們按照頁碼編進同一本理論書當中,默認他們合力拼成了一個綿延的文學史。

還有很多橫空出世的人,很難解釋為時間原因,只能說他們是突變型的作者。

以薩德為例,薩德橫亙在西方知識界,一度讓所有領域都無法繞開。而他似乎又與所有時代不相吻合,就像突然出現在裝修奢華的大屋子里的一棵酸棗樹,無處擺放。薩德不是時間產物,只是恰好出現在了18世紀,他也可能會出現在9世紀或者未來,也許9世紀本來就已經出現過薩德,但是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同樣的人,相信還有很多很多,但井然有序的線性文學史顯然是無法自然容納這些人的。

而在中國,文學史的進程更加難以捉摸,我們沒有自己的評價體系,我們的文學史是無法與歐洲自動匹配的。在讀者和學生眼中,“現代”概念一直處于游移狀態,有時候好像承載著西方意義上的“現代性”,有時候又僅僅變成一種指代民國時期的時間概念。

假如按照西方的現代概念來衡量,中國的現代文學似乎出現在更早的時候。至少魏晉時期就是非常早的文化覺醒運動,有著明顯的現代性。魯迅把魏晉時期稱為“中國文學的自覺時代”,還提到了“人的覺醒”。后來當橫貫封建時代的統治思想越來越純熟,文學反而開始越來越充滿著文玩和學究味道,有的走不出市井,有的走不出山林,有的走不出書齋。

以上所說的斷代,是沿著時間來歸類整理的方式,下文的流派則是橫向分類的方式。這種分類比沿著時間分類更不合理。

在文學史上能留下記錄的人,大都從一個有血有肉的作者變成了百度百科中的人瑞,他們的作品也都穿過變遷劇烈的文化和語境,被洗成了一種面目模糊的語言文物。后來人們看經典,大都是拿著看文物的思維去看的,時間越久、名氣越大,附會就越多。尤其是荷馬這樣的早期作者。

我們對作品和作者的了解其實都十分草率和失真,一個跨時代作家的作品,經過時間與翻譯的磨損,除了有個大概輪廓之外,動機、細節和真實的東西就像是鍋汽,會隨著語境變遷慢慢丟失。

后來的閱讀,其實更像是重新創作,所有的作家,都已經被讀者重新創作過一萬次了。無數人的閱讀、評論,讓文學史變成了一部誤讀史。知識界和出版界又把這種誤讀大量地繁殖、印刷、流傳下來,并用自己的權力和影響力,鞏固和放大這種誤讀。

流派,往往就是在這種誤讀的基礎上產生的。

其實有必要按照一種新的分類方式——不是以成果為依據分類——而是以動機分類。

原始驅動力,是一個重要的考察坐標。

如以下這十幾種:

1. 無聊。

2. 競爭意識。

3. 錢。

4. 性欲。

5. 憤怒或者悲傷。

6. 自卑。

7. 虛榮。

8. 失敗感。

9. 求真。

10. 惡作劇。

11. 攀比。

12. 討好。

13. 角色扮演。

大部分以作家為第一身份的人,首先也都是“人”,都可以納入這些原始動機當中來。

很多厲害的作家,他們后來侃侃而談的事情,還有歷史對他們的那些認識,都是在有了成就之后順勢而為。很少有人會在早期默默無聞的時候,就意識到后來自己仿佛真的信奉的事情。

電影《公民凱恩》里的線索是玫瑰花蕾,其實每一個作家都有一個自己的玫瑰花蕾。只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太多知名的作家,除了早期作品,后來的工作都是在維護自己已經取得的成就和名聲。在早期作品里最容易看到原始本能,就是在那些不太好的,不太完善的片段里。當終于弄了一部偉大的著作出來,編織這部作品的過程,往往也就是建立防御的過程。偉大往往就是失真。

0010一小塊寂靜

人是無處可逃的,到處都是普通的一天。

沒有另一個地方,也沒有另一份更好的工作。沒有改天沒有來日,沒有等一等再說。沒有整塊的時間,和陽光打在書桌上這種愉悅時刻。

沒有灌好墨水的筆。

如果想寫,就直接在胃里開始寫,在腦子里也可以。在地鐵上,會議室里,大中電器門口,交電費的時候,超市二層的膨化食品區,都沒有什么妨礙。

除了母語,和自己頭上的一小塊寂靜,別的什么都不需要。用不著什么群山和地平線,也用不著喝酒抽煙。

在這個社會上,用母語寫字,是你唯一能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一小塊事情,不大于一也不小于一。這一小塊和人沒有關系,和神也沒有。不用在意夸贊,也不用在意貶低和批評。

不是為了出名賺錢,因為根本賺不了錢。只是自證存在,以及提供一種必要的自由幻覺。

想用之前在知乎上的一個回答作為結束。

如果你學的是冷門專業,不要擔心,因為熱門專業也不會更有用。

知識本來都是一樣的,那些把知識和謀生綁在一起的做法,是我國教育的巨大失敗。

我大學時的專業是橫穿,橫穿系05屆畢業生,我的宿舍在五樓。

這個專業非常冷門,簡直一點用都沒有,四十二門專業課都極枯燥,都是綠色封面。

所以上課的時候,我經常從后窗翻出去買韭菜餡餅。老師也不在意,畢竟橫穿馬路有什么好講的。

但他還是給了我至關重要的啟蒙。

我的畢業論文是《如何橫穿一個郊區》。老師伸出一個手指頭說非常好,去研究,知識不一定要有用,不一定要有目的。

我就去研究了。沿著直線從鐵西走到水泥廠,途中摔破了皮,但是有什么關系呢。

“不一定要有用,不一定要有目的。”后來我覺得他說得對,這句話是大學期間最大的收獲。

我現在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負責寫所有ppt的最后一頁:

“THANKS”

“Thank you”

“thanks a lot”

“以上”

“感謝聆聽”

等等,我尊重我的工作,它是我用一只腳來參與社會的方式,也給了我錢,讓我用另一只腳來完成自己。還養活了我的貓。

盡管工作和橫穿專業一點關系都沒有。但當時所學改變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是改變了宇宙,畢竟我就是一百多斤宇宙。

感謝這個專業和那位老師。

【2017年4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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