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大徘徊村
中午很曬,我在大徘徊村的路邊問一個人,去泊頭縣城怎么走,他看著我不說話,過了好大一會,能確認這基本就是一次沉默了,這一次沉默很不祥,被稱為大徘徊村的沉默。
但我已經等了好大一會,不能就這么走了,所以就面對面站定,毫不手軟回了他一記沉默。
天氣很熱,玉米地里有不易發覺的叫聲,是一種鋪天蓋地的、名叫葉賽寧的小鳴蟲,其實也不是蟲,葉賽寧本身就是一粒一粒小小的鳴叫。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也沒有別的人,局面不好打破,他站在玉米地邊上,幾乎可以稱為佇立,一種攻擊性的佇立,背景慢慢暗下去,整個人像被腌制了一樣,一種緩緩放大的凝滯逼人而來。
我想早點趕路,但又不能認輸,不能讓他盯得我后背發緊,也不能就這么和解,忽然一松然后過去聊聊天氣這算怎么回事。
還是要鉚住他,對上他的強度。時間一點點過去,我在心里給自己放著歌,放著夏天的葉子那首歌,直到太陽偏西。
我以前沒來過泊頭,但感覺很熟悉這個地方,潮水一樣的蟲鳴,密密麻麻滿是墳地的平原,墓里的祖先乘著地下水沿著又細又高的楊樹涓涓而上,中午像夜里一樣寂靜,一個人趕路免不了遇見這種一動不動的村民,這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想必他們也會這樣談論路人,說一些陌生人直直地穿過泊頭而去,不升火也不做飯,不交談也不看風景,不由分說就穿過去,非常讓人不快,但這也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起了一點微風,我想看看他會不會借機咳嗽一聲,然后挪動一下,他沒有,我能理解。
我們僵持著,都陷入了一些什么,這種沉默很容易讓人走神,我在想一生中的一些關鍵時刻,一條沒人的街道,綠色小鳥死去的下午,在大風天冒出泉水的螞蟻洞。想起了在一個夏天,偶然發現我大爺每次開門都是同一次,他一輩子每次開門都在偷偷使用同一個瞬間,但我沒有戳穿他。想起了昨晚夢見坐著傾斜的船去重慶,天空的西南角燒著大火。最近晚上積食多夢,不管夢見哪里,西南角總是燒著大火,就像膠卷漏光那樣。不過這樣也好,可以防止自己篡改記憶,凡是西南角有火光的事,都是夢到的,不用當真。
他應該也是在想一些什么,不能說思緒如潮但也差不多,能看到他的表情渙散,整個人陷入了一種紛紛奏鳴的狀態,然后忽然縮小了一下。我告訴自己差不多了,不要再和這個村民較勁,不要再和悶熱的大徘徊村和整個華北較勁。先這樣吧。
我想繼續趕路。但有點涼了,開始有點覺得沒什么意思,趕路去干什么?去看月光下的大海嗎,是不是還有必要穿過泊頭,一旦有了這種念頭,就更不想走了。
我了解這種障礙。我大爺在他六十七歲之后,就再也不過馬路。那條破舊的、在夜里靜悄悄浮著的馬路,他已經來來回回走了四十年。但忽然之間情況不一樣了,就在一個陰天的早晨,春回大地,風里帶著沙土的味道,他放下筷子,不再過馬路,邁不出那一步。
他看到馬路感到陌生,沒有任何過馬路的意志,他覺得自己和馬路無關,過馬路是一種沒有必要,沒有動機,沒有理由的事,正常情況下是不會過馬路的,就像不會突然爬到樓頂用紅油漆寫一個“的”字一樣。
這是一種原發性的障礙,我分析過,應該是出于對確定性的一種恐懼,如此確鑿的一條路,如果過去了,就再也不能是沒過去。還有可能是出于一種后怕,一想到之前竟然毫無意識地在這條路上往返了四十年,就覺得胃部一陣不適,怎么會干出這種事來。但這些分析是靠不住的,就不要細看了。
我那會還勸過他,不要多想,先過一次試試,就像以前那樣,想想7號要去報銷醫保,四百七十塊錢,一個念想就走過去,什么事都沒有。但他說你打住吧。后來就不勉強他了。
所有人都可能遭遇這些,忽然搞不清楚什么才是必然和自然的。這種癥狀不亞于器質性病變,而且不可逆轉。
肯定不能滯留在這里,尤其不能再繼續往下想了。要冷靜一下,不要再管來路和去路,也不能再想此行的目的。在悶熱的下午,努力給自己起一個新的念頭吧,反復感受心里那些細微的小涌動,就像趴在地上聽遠處的大象心跳。
最管用的是試著想自己突然已經在一件事當中,比如在路上去看月光下的大海,去見年邁的張老師,在服務站伸懶腰,比如興致勃勃去吃臭鱖魚。總之反復找那種躍躍欲試的感覺就對了,就像數著節奏跳過去加入一次跳繩。總有一個念頭可以運行起來,運行起來就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