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初南塘可不是后來變成的那個樣子:充滿艷麗的恐怖,擁有一個我們無法知曉卻在我們一點兒也沒有防備的情形下猛然顯現一角的世界。那時候的南塘不過是一口普通的池塘而已,長有三十丈,寬有二十丈,一池碧水蕩漾在平展展的田野當中,你不走近根本無法發現她。她像一位坐在新房里的新嫁娘,質樸、安靜、清潔。她的岸坡還又直又陡,鐵鍬打磨出的形狀與光亮完好保持了一年,等到第二年才消失殆盡。她隆起的岸堤當年沒有長草,那些從地下挖出來的生土瓣子沒有變成熟土,散發出與周圍暗褐色的土壤截然不同的黃白色,像一群新墳簇擁著她。那些土單純瘠薄,點綴著大小不等的砂礓和殘碎的白色貝殼,看上去像天花病人的麻臉,連田野里隨意揮灑的雜綠都不愿覆蓋它……從南塘誕生的那個春天開始,這種和每一口新挖池塘并無二致的平凡景象持續了四年。四年里,人們沒有發現這口池塘特殊的秉性,他們在這口池塘里淘糧食、洗澡,也利用這口池塘灌溉莊稼。但沒有人想起養魚,因為這兒是豫東平原,他們世世代代都是以耕種為業,土地才是他們相依為命的朋友,而水——對水他們又不屑一顧又害怕。水不能給他們沖來糧食,卻能在某一年的澇季將他們眼看就要到手的糧食沖走。但某一年水懶得光顧本地時,他們眼看就要到手的糧食照樣會灰飛煙滅。澇和旱是他們災難記憶的主體,他們對水的說法一言難盡。
人們對南塘刮目相看始于第四年頭上的那個春天,一個喜歡打魚但不喜歡吃魚的村人——這種人被人們視為“二流子”——在南塘里撂了一網,他沒有希望他的漁網能抓到什么東西,僅僅是因為無聊,他要在田野里胡亂溜溜,要找點事情做。他因為被視為二流子,所以可以偷懶,可以不去參加一些沒有任何用途的集體勞動——比如把土用籮筐從一個地方抬到另一個地方,再從另一個地方抬回原來的地方,好為分發工分找到正當的理由。偷懶是所有二流子的通病,但并不是所有的二流子都喜歡逮魚。人們送給這位掃見水雙眼就閃閃發光的二流子一個得體的外號:水拖車(即水蜘蛛,一種只在水面上奔跑的長腿蜘蛛)。水拖車想著這塘清水已經在原野里澄了三四年,不會不生出幾尾拃把長的鯽魚片子。鯽魚片子那玩意兒據說是螞蚱的子兒生的,只要有水就有它的影子。水拖車盤算著南塘里鯽魚的大小和體色,是黑鱗還是銅鱗,喜好藏身哪個塘角,他撂幾網能夠和鯽魚們謀面……這些活蹦亂跳的鯽魚促使他躲開人眾,在一個上午掂著他的破漁網徑自去了南塘。他沒有任何奢望,就是想試試手氣,即使沒有鯽魚片子,他也不會多失望。打魚空手而歸是平常,滿載而歸是反常。水拖車享受的是過程而非結果,他的心態無比優良。他到了南塘,繞著塘堰逡巡,并不急于撒網。等到他的偵察初步有了結果,他才慢騰騰踱下塘坡,在西北角掂散撒網,磨轉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氣朝塘心里嘩啦撂了一網。他甚至都沒有急于收網,停了許久才抖了抖網綱繩,緩緩地交替雙手開始一把一把拉網上岸。他漫不經心地蹲在水邊,泰然地瞇縫著眼,用手傾聽著他那張補了又補的破撒網走過水底的匆匆腳步聲——突然他蹲著的身子繃了起來,他的眼睛一下子變成了牛眼,瞪得溜圓。他繃緊的半彎的身子像拉滿弦的弓。他忠誠的網綱繩激動得發抖,告訴他網住了大魚。“這不可能,”他嘴里咕咕噥噥,“這不可能!”但網綱繩拉著沉重的網兜不慌不忙走了上來,接近岸邊的時候網兜里發生了地震,接著水面綻放出憤怒而絢爛的白花。他網住了大魚!那是條紅鯉魚,頭有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的頭顱那么大,眼睛死死盯著人,就像兩片會說話的大拇指甲。它滿身通紅,分叉的尾巴像濺射的鮮血。水拖車沒把這條紅鯉魚帶回家,甚至沒碰它一下。他拉它上岸,離水半尺就不再動作。他渾身哆嗦著,一點一點掂散網片,要是不可惜他的網,他一定爬起來跑開。但他只有這一張破網,而這張網幾乎等于他半條性命,比老婆兒子都金貴,是他打發漫長難挨時光的伙伴。“天啊,”他咕噥著,“我的天啊!”那條魚太大了,身子差不多有一個大人那么長,他覺得一庹都庹不盡。它完全可以掙脫他的破網溜走,但上岸后它撲騰得并不怎么厲害,僅僅是聽憑他給它解開糾纏的網片,有時動作一下看上去也是為了配合他不住發抖的雙手,像一個被晚輩侍奉的老人。這是口新塘,水拖車心臟咚咚咚咚狂響著掰著指頭算賬:四年,才四年啊!天啊,哪里能有這么大的魚,還是紅鯉魚!足足有四十斤。不可能!這不可能!!水拖車眼里有水,對魚的估重絕不會上下差三兩,那么就是說,這條魚每年要長十斤,才能有如此的個頭。這是一池瘠薄的新水,缺少養出大魚的養分,一般野地里的池塘四年齡的鯉魚能長成三五斤已經足天,而這條魚卻是四十斤。水拖車心臟呼通呼通跳個不停,震得他的頭發蒙手發抖,他顫抖著雙手趔著身子小心翼翼解散網片,讓大鯉魚順勢一躍刺溜躥入水中。
“你一定是在做夢!”第二天水拖車比比畫畫,在飯場里把這條頭天鉆進他網里的紅鯉魚講給村人們聽,沒有一個人相信他的話。他平素胡言亂語慣了,傻瓜才把他的話當回事兒呢!水拖車急得抓耳撓腮,別人越不相信他越是躁動不寧,最后他一不做二不休,突然亮出了口袋里久藏不露的確鑿證據:那是一片魚鱗,有巴掌那么大,呈半透明狀,下半部分紅得滴血。“愛信不信。”水拖車像是在與人爭辯,其實沒有一個人想與他爭辯。那片魚鱗像是一面銅鑼,比他兩個手掌展開并一起還要大出許多,在樹蔭篩下的陽光斜照里一閃一閃耀亮。“網線掛著了它的鱗,”談到他的漁網掛落了魚鱗,水拖車有點心虛,話語染上了恐怖的黑顏色,“但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手那么輕那么輕,它一撲棱尾巴就鉆進了水里。”大魚鉆進水里后,又在池塘的中央嘩啦大叫一聲躍上半空,水拖車看見了它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示威,但并沒有真生氣。可是他掛落了它的鱗!
南塘的大家閨秀風范讓人欽慕,她不會因為小東小西說不上口的瑣事和水拖車計較——至于十一年后落在他兒子身上的那場長長的影子可以覆蓋滲透一個人整個一生的災難,也不是生發于這片魚鱗。但對于不恭敬的人,南塘的手腕也讓人不寒而栗。水拖車向人炫示他那片魚鱗,有點膽戰心驚。他起初發狠漚爛肚里也不說出這件事情,不對任何人說,甚至包括媳婦,還有他一沒事兒就對著說悄悄話的那張破漁網——盡管它什么都清楚,清楚事情的始末。水拖車想讓這件事情成為一樁秘密。但他從來沒有過什么秘密,他那副軀體已經不適合當作貯藏秘密的倉庫,秘密在他身體里,有點像老虎關進了籠子。那條紅色的大魚整整大睜著眼睛折騰了他一夜,他覺得如果它再不躍出他的身體,他非憋悶死不可。早飯時分他沒有端碗,而是就那么空著倆手走進了飯場,而那片紅色的大魚鱗,幾乎撐破了他粗布褂子上的口袋。他站在飯場里東瞅西瞧,嘴唇不知道怎么樣一動,那條他打算一生都不放出去的大紅魚,刺溜一下就躥了出來。細細算算,那樁紅魚的秘密在他的身體里待了再等三兩個小時就夠一天——二十四小時了,對水拖車來說,這可是比一百年還要漫長一百倍的打破紀錄的時間。
除了刮風下雨,噓水村的人無論春夏秋冬,吃飯都要湊飯場,一群人或蹲或站,邊聊邊吃,仿佛不就點話語,那些紅薯面窩頭棒子粥什么的粗糙飯食就難以滑溜地潤下肚去。飯場通常位于村口或街角,是幾戶人家的中心,大人孩娃能抬腿就到,能有幾棵樹當然更好,這樣蹲在地上脊梁有個依靠,言語上浮食物下沉都更順暢。當時村子里還不像后來那樣貧富有別,家家戶戶境況差不太多,都是粗茶淡飯,每只碗里的內容大同小異,無非是苞谷碴啊豆面條啊咸稀飯啊之流,筷子上穿著的是窩頭或紅薯干面面餅。鮮有人家端出炒菜,能有辣椒泥或生蒜瓣就饃下飯已是美味佳肴,連腌制的醬豆、醋蒜什么的都鮮見。當然飯場也有許多講究,有男人的飯場、女人的飯場,對脾味人的飯場……甚至不對脾味的性情各異的人偏偏湊成一個飯場,在飯場里他們邊吃邊打口仗。水拖車走進的這處飯場就在他家的西北角,出門仄歪仄歪臉就能看見。水拖車捧著那片魚鱗,就像捧著一件易碎的傳世珍寶,讓大伙兒大飽眼福,他為自己贏得了人們的關注而沾沾自喜,他想讓每個人看清魚鱗。就在水拖車炫示他的魚鱗時,有個站在人堆外頭的人斜乜一眼卻說了這么一句話:“魚!魚!!——斗你兩場你就不魚魚的啦!”這個聲音不高,卻充滿殺機,像大年初一燃放的大擂子炮仗火藥味十足。湊過來伸著頭看魚鱗的每個人都聽見了這句話,于是都各回各位,一下子闃寂無聲,每個人看上去像是專注于吞咽,甚至也不再關心那片玄秘的紅魚鱗。水拖車傻傻地呆站著,瞪著不大的眼睛,像是在傾聽眾人升起的鱗次櫛比的咀嚼聲,一時不知是走還是留好。
銃出此話的人此時正在啃筷子上叉著的兩個黑暗的窩頭,那種窩頭是小蘇打粉發動得膨脹了起來的紅薯干面窩頭,剛剛蒸好出鍋時泛著一明一明的光芒,咬一口會粘在牙齒上好半天才能卸上舌頭。這種窩頭需趁熱吃,否則半個小時后它就蒼老變硬,像鐵蛋一樣結實,拿它對著狗的腦袋砸砸不死也能砸暈厥。但此人的牙齒和舌頭像是與這種窩頭有前世的默契,窩頭一進嘴三撅拱兩不撅拱,撅拱得脖子里巨大的喉結一上一下幅度很大地滾動著高聲響應,接著他的兩頰就又塌陷了下去恢復原形——他很瘦,顴骨高高地橫空出世,像是長錯了位置的兩只牛角。他的頭上覆蓋著一頂陳舊得已經找不見綠色的綠軍帽,當他在晌午頂額上滲汗抹下帽子時,你會發現那只帽兜里襯邊的褐色塑料帽箍已經破碎,馬上就要成為一些說不上名字的滴滴溜溜的粉末。他用雙手小心翼翼地端著帽子,他怕指甲一不小心會劃破帽頂——帽頂的布被頂磨得比蔥皮子還要菲薄,他的頭發有時會從那里支離八叉鉆出來幾根。如果對著連吹三口氣,那帽頂一準就不再是帽頂,而是一處鬃毛飛揚的大窟窿(他這頂當作身份標記的帽子不久之后就從他的頭上消失了,但這頂帽子確實太有特色了,是他當作珍寶的正宗軍帽,說起他而不提他這頂泛黃泛白的軍帽是一種重大欠缺)。他又瘦又高,微微有點駝背。他一只褲管綰上了膝蓋,另一只沒綰,但也遮不住那比拳頭還要大些的腳踝。他一手端著一大粗瓷海碗的紅薯干茶(村里人對水煮紅薯干的稱呼),一手挑著筷子上扎著的兩三個窩頭。他把窩頭在嘴里不知道怎么樣弄沒影兒后,馬上呼嚕嚕喝一口茶,并且沒有借助筷子幫忙就銜住了一片煮得不太爛的紅薯干,下嘴唇靈巧地一托,那片紅薯干就又沒了影兒。他的嘴就像傳說中的窩藏蛇精的洞穴,吸力能讓半里開外的東西泵離地面,不長翅膀也能剌剌地飛掠而入。
此人的名字叫“老鷹”。村里人叫他的大名叫不順口(也沒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甚至不大知道“老鷹”是他的小名還是外號),只是大人孩娃老鷹老鷹地叫(當然,小孩只敢背地里叫)。從老鷹對軍帽的端莊態度你可以看得出來,他是一個復員軍人。不錯,他是當年村子里僅有的一個復員軍人,據說還到朝鮮去貓過壕溝摟過長槍的扳機。老鷹剛才提到要斗水拖車兩場,他這話可沒假,他精于斗人,一說斗誰就能讓誰腿肚子發軟。早在“土改”斗地主的時期,他就扛過紅纓槍,而且還使紅纓槍的槍頭子見過血。那是在斗爭會上,那些血是一個老實巴交又富得肥油亂流的地主膀子上的血。“老鷹的心可真辣呀,”幾十年后,一個看著老鷹長大的老者咧著沒牙的癟嘴瞇縫著沒了睫毛的眼睛這樣向年輕人描述,“他拿著槍頭子直往××身上杵,硬杵,就這樣——”他瘦骨嶙峋的衰老身子艱難地擺出架勢,癟嘴“嘿嘿”著,牙床在錯動,做著木杈叉草的動作,“血流得嘩嘩叫,××直聲嗷號,嚇得婦女小孩都哭了,都不敢睜眼看!”但你從這個行將就木的老壽星的架勢里可以看出,一旦他得了勢,他的心也不比老鷹甜多少。老者是站在田野里的土路上,一手扶著拐棍,指著不遠處的一處墳丘說的這番話。此時老鷹作古住進那處墳丘已有十年之久。
要是老鷹不得寸進尺,不去對著魚鱗“呸呸”兩口,又跺了兩腳,也許南塘會以某種比較委婉的方式提他個醒,讓他見點顏色,知道她的厲害,也就罷了。可飯場里的老鷹并沒就此罷休,他不但說了冒犯神明的話,還三口并作兩口把筷子上的窩頭搗弄得沒了影兒,然后他走向了水拖車。水拖車還在那兒發著囈怔,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就那么一直捧著個魚鱗,呆愣愣地枯站著。吞咽的人們看出了不對勁兒,但都不說話,只是各就各位,蹲倚著一棵一棵的樹干繼續嘴里的活計。水拖車吧嗒吧嗒嘴,想說什么,但也說不出什么。他虛幻的眼睛盯視著老鷹,不知道老鷹要對他干什么,也弄不清他撒了村里池塘的魚是不是犯了法,犯了罪,而現在放出了被認為子虛烏有的大紅魚又是散布迷信,罪上加罪,看來要被眾人指搗著額頭鼻子好好地斗一場了。他茫然無措。他有點后悔沒有藏好他的秘密了。大伙兒仍在專注地吃飯,看上去漠不關心飯場當央正在發生的事情,其實呢誰的心也沒在嘴上,你從那不時掀起來一角不時掀起來一角的眼簾可以窺出真相。有一場熱鬧可看了,大伙兒巴不得趕緊出個三長兩短來打碎死一般的寂靜。
老鷹不由分說,騰出一只手猛地奪過來魚鱗,正著看看,反著又看看,“球破魚鱗!”老鷹說,“宣傳迷信!”老鷹又說,“——你是不是又想上上繩啦?!”老鷹抬起頭,眍?在眶洞里的眼光向水拖車攢射。“不,不不……”水拖車搖晃著雙手,做著投降的架勢,“我不,我不想,不……”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一個勁地“不不”,雙腳不自主地往后退,接著就像當時的電影里所有的壞人形象那樣,賊頭賊腦溜走了,沒去再管他擔心的那片紅魚鱗。
老鷹朝著水拖車的背影使勁“呸”了一口,然后用力一摔,他本來想讓魚鱗“啪”地磕響一聲,來作為這場小小風波的終結,也給他砌個下場的臺階。可是魚鱗沒有因為他的愿望而變得沉重一些,它離開他的手,反而一飄,又飛高了一截,然后轉悠了兩圈,竟又翩翩地踅落在了老鷹的面前,看上去像是在故意搗蛋。老鷹覺得魚鱗是在找他的難堪,在村子里他向來想咋就咋,還沒有誰敢這樣跟他公然作對。“呸——呸——”他對著地上的魚鱗吐了兩口,還不解氣,又咣咣跺了兩腳,連他端著的煮紅薯干都從碗里氣跳了出來。魚鱗上正照了一束陽光,紅艷艷像一只狡黠的紅眼睛,嘲弄地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似乎在說:等著瞧吧,等著瞧吧!
說這話的時候是農歷四月初,麥子已開始打泡,麥田里的蔥綠一下子蒼老了,變得發灰,像是一個還沒出閣的姑娘不意間懷了孕,黯然迷失昨日的紅顏。洋槐花正在肆無忌憚綻放,香氣在村莊里、田野里四處徘徊,吸引得黃鸝投進綠葉的懷抱里跳來蹶去。百靈鳥不分白天黑夜地放開歌喉,大唱戀歌。很快布谷鳥也從南方飛來,“麥秸垛垛,麥秸垛垛……”它們在天空中孤獨地呼喚著,它們的讖語使麥梢發黃,直到在它們得意揚揚的笑聲里,整個田野變成光芒四射的黃金。各種各樣的農活接踵而至:栽紅薯、鉆麥稞、點播玉米、造打麥場、收割油菜……底下麥收就開始了。麥收,是一年中最重的一大宗活計,村子里小到四五歲的孩子,大到八十歲的老太婆,全都行動了起來。大田里二色的莊稼極少,除了麥子還是麥子,他們要趁著好晴天,盡快把黃澄澄的麥子從田野搜羅到茓子里糧囤里,否則天一變臉——這種事情并不少見,因為接下來就是雨季(梅雨季節),天一連陰,沒有十天半月就別想讓它展露笑容——他們辛辛苦苦勞作了一年的收成,不爛到地里,收到手里的也將是一堆蟲屎般的黑暗霉粒。在短短的二十天不到的時間里,人們累死又累活,身上蛻了一層皮又蛻一層皮。水拖車從南塘里掛來的那片魚鱗,無論怎么說也掛不住人們的心,它和它引起的那場小小的風波,就像村莊里下蛋的母雞的一陣啼鳴,咯噠過了也就咯噠過了,不會留下一點兒痕跡。那片魚鱗的紅光再一次刺痛人們的神經,是在兩個月之后,在南塘通往大路的那條小徑上。
那條小徑一點兒也不起眼,只是到了每年的收獲季節,它才會一下子變寬,明晃晃的,被架子車車輪和人的腳印碾踏得瓷瓷丁丁光光溜溜,后來還會調皮地生出一薄層細面粉一般的絨土,試圖永遠留下那些雜亂的腳印和輪胎印。小徑畢竟是小徑,它夢想的火焰會被一場小雨很輕易地澆滅,而且收獲季節一過,莊稼田又開始膨脹身體,擠壓得它恢復了以往的又窄又細的原形,僅供冬春季節去麥秸垛掏麥秸的人往來。小徑之所以能在莊稼季節一度風光,是因為緊靠南塘是生產隊里的打麥場。這個打麥場很大,幾乎等于大半個足球場,隊里好幾百畝地的莊稼,最后都會被架子車一車一車運送到這里。打麥場里的麥秸垛,又高又長,在一年里的大多數時間雄偉地矗立在那兒,就像一段長城(這垛麥草是隊里牲口們一整年的糧食,它們晝夜不分地細嚼慢咽,一筐一筐有條不紊地吃掉這座草長城)。秋收季節,打麥場里會堆滿云山雪海的棉花,隆起大莊稼秸稈的峻嶺。但在最初幾年,因為那些塘堰上堆積的新墳般的砂礓土,即使不是收獲季節,小徑也不像后來麥秸垛遷徙走后那么落寞。人們紛紛去南塘拉土,那些挖塘挖出的砂礓土被用來墊宅基、墊院子、和泥打墻……那些年小徑被車輪和腳板撫摸得油光水滑的,像一個被溺愛著的孩子,你一踏上去就能聽見它心滿意足的歡歌笑語。那是小徑最美好的值得永遠回憶的愜意歲月,人來車往,一路風光。
在有些方面,老天爺對待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比如老鷹這樣的大隊干部,要是天上下雨,他家的房頂照樣會濕,而且院子里也會有爛泥。要是雨再下大一些,他家的墻基也照樣會泡在水里。所以在有一天上午,老鷹也和村里其他人一樣,讓一輛咕咕咚咚怨聲載道的架子車牽緊他的手跟在他屁股后頭,去了南塘。老鷹在塘北堰噌噌幾鍬裝滿一車土,馬不停蹄拉著就走。雖然老鷹很瘦,初見他會滿眼盡是骨頭,但他是精瘦,骨頭縫里有嗖嗖亂叫的力氣,再滿騰的一車土,對他來說也不應該成問題。但他拉著土離開了塘堰,走在小徑上,越拉越沉,起初他覺得是陷在軟泥里,那些泥漬實了車輪,后來他覺得有二十個人在跟他對著拽。他吭吭哧哧,滿身都被汗溻透,可抬頭一看,連那溜新麥秸垛都還沒走到。他從沒這么累過。他脫掉濕透的粗布襯衫,往腦門上臉上胡亂一抹拉,喘了幾口氣,然后駕起車把兒再拉。這一次更沉,幾乎是寸步難行。這是咋回事啊?他想,我是不是中暑啦?他直起腰身,無可奈何地扭頭看了看黃黃白白的堆尖一車土。他得歇歇,去塘堰上樹蔭里歇歇,涼快涼快,等到力氣再泉滿身子。盡管他沒有感到乏力,但他還是覺得歇息一陣兒對蘊積力氣有用。但他放下車把時,車上的一多半土嘩啦一聲,從車尾禿嚕到了地上。老鷹有點煩:“去你娘的,你都禿嚕完我也得先歇歇!”他向塘堰走去。南塘邊繞圈種了許多白楊樹,樹根扎得深,扎得長,能夠到生土下頭的熟土,所以白楊樹長得很茂盛,才栽上四年,已經有孩子們用的小木碗那么粗,葉片長得厚厚實實的,有大人的手掌那么大,在陽光下一亮一亮,像是懸持著一樹的波浪。樹蔭濃暗得發黑,甚至少有跳動的篩落的光斑。天晴得很好,從早晨開始,就沒看見哪怕一絲云彩,陽光明亮得有點發青,直直挺挺一捆一捆的,全灑在玉米田里。玉米已經躥到腰窩深,葉片又寬又長,像一柄柄刀子,亂舞亂戳。但這天并不熱,因為小風很多,一群一群擁簇過來,又擁簇過去,仿佛結隊趕集上店的姑娘媳婦們。老鷹在樹蔭里坐了一會兒,他真有點困了,乏了,但想睡覺又睡不著。他操心的事情還多著呢,他得趕緊把土送回家,再說他也不能躺在塘堰上就睡,睡著了誰把他的架子車拉走了怎么辦?——其實誰又敢拉他的車子,一看是老鷹,連偷兒都會趔著走的。老鷹是歇在南塘的西南角,面朝著南塘坐的。他覺得急急慌慌的沒有揀好地方,屁股下頭有幾個砂礓,硌得他疼痛。他兩手扶著地,想站起來挪個位置——這時,他覺得背后有人在走近他,盡管他既沒有聽見腳步聲也沒有看見陽光拖過來的人的影子,但他還是覺得有人在走近,而且離他不遠,頂多也就是兩三步那么遠,那人站住了。老鷹覺得他是找他反映什么事情,總是有人反映村里的事情,老鷹也喜好管這些閑事。老鷹忍著屁股的痛苦,掂起了扶在地上的兩只手——他不能讓人看見他有氣無力的樣子,他是大隊的民兵營長,連坐那兒站起身都要扶著地,以后這個營長還怎么當?他“吭”了一聲。這是他在村人們面前的習慣性動作,每次在群眾大會上講話,他都是先這么“吭”兩聲,算是清嗓子,也是發言預備。但那人停住不動了,好久好久沒動,以致老鷹終于忍不住扭過頭去——老鷹的眼睛馬上變圓,像被竹篾撐開著!他臉上的血色也唰地跑光,只剩下腦殼里的滾雷聲,而且這些滾雷聲不是聲音,而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藍得發明的黑光。接著老鷹做了個奇怪的動作:抱著頭不像樣子地前滾翻了一兩次,差點沒有滾落進池塘里。在即將落水的一剎那,他像被底下的塘坡猛推了一掌,一蹶跳起來,大喘著粗氣,嘴里發出“喲喲”的類似呻吟或者求饒的含混不清的聲響。他躥上塘堰,沒再回頭望一眼,當然也沒再顧及他的架子車。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向村里沖去,但不是從小徑上,而是從嘩啦啦大笑的玉米棵里。直到沖出了玉米地,跑到村子邊緣,老鷹才發出嗷嗷的狂叫,但這種狂叫聲音很低,假模假式哼哼唧唧的,走到他跟前的人才能聽得見。他圓張著嘴,臉比白菜葉子更白,像是在比畫,但仍然算是跑步,直到到了村口才一彎腰癱在地上。他就那么軟塌塌堆在平時當飯場的村口,仰著頭張著大嘴喘氣,像一攤爛泥。他的身子底下有黑蛐蟮般的水漬爬出來,沖起一陣陣臊氣——人們這才發現,他的褲襠全濕了,他尿了褲子。而且他癱倒的地方正好是他不可一世對待魚鱗的地方。
老鷹起初看見的是一雙手,指縫間結滿了冰碴。那些閃閃發光的冰碴在融化,順著白紙一樣蒼白皺縮的手指吧嗒吧嗒滴水。水珠走過空中,發出一串串綠瑩瑩的光芒。那雙手正伸向老鷹,無聲地凝滯在半空,聽任陽光舔去那上頭的薄冰。冰?老鷹打了個寒噤,他的目光立即緣著向他伸展的手臂攀緣而上,接著他就看見了那個人:孤立無助地站在那兒,懸伸著雙手,身上斑駁著濕濕的黃泥,襤褸的黑粗布棉襖上到處在滴水,像一支淋漓的淚蠟燭。老鷹最后看見的是那人脖子上的斷茬:沾滿了赤赤紫紫的血污和泥土,紅鮮鮮裸露著,有一處地方還撅出了白生生的骨頭。但那家伙沒有頭,沒有頭!——它是一個無頭鬼!它想向老鷹討要什么。它想要什么?
直到此時,人們記憶的昏冥的天空才又被四年前那個熹微的黎明映亮。他們瞅個空就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添枝加葉地揪出挖掘南塘的紛亂往事。那一段時間正是個農活的旮旯,該收的收了,該種的種了,就是參加個為了拿工分的集體勞動,也是應應卯磨洋工,大伙兒或拄著鐵锨,或用一兩根指頭碰扶著架子車車把兒,讓車架子在輪杠上玩蹺蹺板;或干脆在樹蔭里坐下來,一聚一堆。反正也沒人管。老鷹已經不出來監工。他嚇出了毛病,天天抱著個藥罐子喝湯藥。有人說他已經瘦成了一把干柴火,一刮風就能刮倒。但很少有人見到老鷹,他悶在屋里天天閉門不出。他嘴頭子上整天掛著破除迷信,可到頭來迷信先找他算賬。據說他已經開始信迷信,說他還燒了香,向××××神求醫問藥。盡管接下來老鷹在噓水村還要頤指氣使好些年,但這次驚嚇還是驚散了他身體里的元氣,栽下了病根,他以后邁過了年過半百的門檻,但同時也邁過了陰陽兩界的界限。他死的那一年剛剛五十歲多一點兒,患的是癌癥。當年癌癥還是個稀罕病,三里五里難得瞅見一個,老鷹罹患癌癥一度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當然很容易就把這怪病和南塘掛上了鉤。
人們神秘兮兮小聲數說的是南塘誕生的情景。南塘的開挖,不是為了灌溉,當然更不是為了養魚,而是為了向一個重要會議獻禮。這個會議的芳名叫“三級干部會議”(三級:縣、公社、大隊)。每年的正月初十到元宵節這短短四五天里,縣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空前熱鬧,漫流著紅旗、紅紙和喧囂的聲浪(人聲,和比人聲大幾百倍的高音喇叭聲),那就是這個會議正舊病復發,年年如此。當時的公社領導腦子被大年夜的鞭炮聲炸得洞開,突然想起要在噓水村村南的這片曠野里開挖一口池塘,向十天后召開的三級干部會議獻禮。(聽說這個消息時老鷹激動得一夜無眠,在此后的挖塘工地上,他可以以東道主的身份出現,陪陪上級領導,協調各類事務,發號施令,真是風光無限啊!)這個決定傳達下來已經是正月初二,初三一大早,大半個公社的人頭發上辭舊迎新的爆竹紙屑還沒抖凈,就開拔到了這片野地里。他們搬來了一匹匹紅布,但不是送給愛美的姑娘們,而是送給一根根光棍,讓它們變成紅旗,站在刺骨的寒風中嘿嘿嘿嘿傻笑。粗樹枝摽著玉米秸作墻壁、麥草胡亂一苫作屋頂的窩棚搭起來了,徘徊在這片野地里的寒風們大開眼界,第一回看見蒸饅頭的竹籠露天里一屜屜摞得老高,頭頂飄拂著乳白的發絲。還有廁所:刨幾個土坑,周圍扎上玉米秸的籬笆……那些正在為春天就要來臨而暗暗竊喜的麥苗被無數把鐵鍬剿了老窩,土地發出疼痛的呻吟,一層層被掀開:黃土、黑土、砂礓土……接著就像一道抽搐的傷口一樣出血了。見水了。水,大地的血液,從泉眼——被切斷的脈管里汩汩涌出。見水的那天是第四天,也就是正月初七,離三級干部會議召開才有短短的三四天。而挖塘見水,工程進展還不到一半,底下的活兒更難做,也更復雜,不但是砂礓土不好挖,運土不好運,而是車水,要把那些大地身上旺盛冒出來的汁液戽凈,才能下得去鐵鍬鏟土。當時還沒有柴油機,有四架水車在軋軋作響。那種水車是生鐵鑄造,兩旁伸出長長的曲柄,每側的曲柄可以插花對站四個人,也就是說,有八個人在晝夜不停地換班攪動一架大蝗蟲一般的黑暗水車。光攪水車的人就有六七十個。想想吧,場面能壯觀到何種程度!“就像一鍬鏟碎了一個螞蟻窩,急急慌慌的螞蟻跟黑水一樣橫流一凹臼。”這是噓水村的人們對當時景象的恰切描摹。工地在噓水村的地界,但噓水村不但沒有便宜可占,而且出勤出工最多,全村的老老少少也算是赤膊上陣,按老鷹的動員令說,是“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向全縣人民展示噓水村大干快上的新風貌”。
公社領導們騎著自行車,一天能來工地上好幾趟。他們的臉沉得能擰出水來,動不動就脾氣大發,嫌工程進展得太慢太慢,照這個挖法,別說初十,過了十五也不一定有一口池塘光光鮮鮮躺在這一片土地上,好讓幾十里開外的一個會議大吃一驚(說不定哪個頭兒腦子一熱還要率領一干會眾過來參觀呢)。而過了十五,已真正像一句歇后語說的那樣:十五貼門神——(過年)晚半月啦!在初冬料峭的寒風里,領導們習慣指指畫畫的手開始抹腦門,他們的腦門急出了細汗。接著領導們開始綰褲腳,并且踢掉了鞋襪,以身作則,和每個公社社員一樣走進了冰凌碴子嘩啦啦亂叫的薄水里。在豫東平原,“春節”僅僅是一個虛擬的節日,因為大多數年頭,過了春節比不過春節更寒冷,正月里才是真正的冬天,而春天溫暖的氣息要等到半個月后才絲絲縷縷滲進仍能結出霜雪的空氣里。水是很冷,但冷有冷的好處,冰凌碴子劃破皮膚的時候不再有疼痛的感覺。他們的心里都燃著一團火,都覺著正在干的是一項偉大得不得了的事業,一個個就像被初戀點燃了的小伙子。小小的一處窩凹里,麇集了幾百上千人,有四條斜斜的坡道向上頭運土,獨輪車、架子車(當時剛剛時興)……一刻不停地在吱吱呀呀呻吟,為了加快進度,人們甚至用上了籮筐和扁擔。沒有誰再走出初具雛形的池塘里吃飯,人們拄著鐵鍬或者扁擔,三口并作兩口處理掉炊事員送來的飯食;也沒人再把覺當成覺去睡。工地上徹夜燈火通明,困了就輪番去窩棚里歇一會兒,多少年之后,那些被南塘的初冰凍出關節炎并遺留終身的人,還在嘖嘖地憶想那一刻的睡眠是多么香甜,幾乎是頭一挨著什么東西馬上就躥入了夢鄉,連個預備的過程都不給你留,甚至有人干著活兒手腳機械地動作著已經睡著嘴里說起了夢話。工程進展得極其順利,當那個會議在縣城如期召開的時候,南塘,這個初出深閨的女子,已經翠碧地躺臥在曠野里,被幾十里外的三級干部會議的會眾指指點點評頭論足,議論紛紛。讓公社領導們略感遺憾的是,縣上的頭頭腦腦們沒有大手一揮領人前來參觀,而僅僅是讓挖塘事件變作某一位重要人物發出的略顯神經質的渾厚聲音在主席臺上空渾濁的空氣中震蕩片刻,贏來一片無奈、盲目而零亂的掌聲之后就被徹底忘掉。
發現那個沒有頭的人是在初九那天黎明,一個勝利在望的日子,他橫躺在池塘西南角的一條坡道旁邊,黑塌塌一堆。一個睡眼惺忪的人踢了他一腳,“起來!”他喝道,“偷懶也不找個地方,這兒能做夢嗎?!”他當然不知道他腳下的這個人已經永遠進入了夢鄉,無論他怎樣踢打再也不會站起來,他的腳感到了沒有抵抗的軟塌塌的重濁,促使他彎下身來,接著他就直著嗓門大呼大叫:“不好!死人啦!死人啦!……”
那個人是死了,確定無疑死了,因為人們撥拉了好一陣,也沒有看見他的頭,不知道他的身子哪端是上哪端是下。后來人們才囈怔過來:他的頭早沒了,被不知多少輛架子車或獨輪車的車輪碾掉了。他或許困得厲害,想在車路一旁打個盹,不知怎么樣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齁齁而睡,沒在意脖頸橫在了車轍溝里,于是一輛輛接踵而來的架子車的車輪不客氣地從他的脖子上經過。也或許他是低血糖休克,一下子暈厥,因為工地上伙食并不充足,不可能人人都能吃飽。他可能劇烈掙扎過,但半睡半醒干活的人們誰也不會注意。天是這么黑,幾盞昏黃的桅燈不可能驅走濃重的黑暗;聲音是這么稠密,各種各樣姿勢的人體又是這么摩肩蹭背舉目皆是……反正是這個在車轍溝里掙扎的人被忽略了,也許他還沒來得及發出痛苦的哀號,又一輛車子走過了他的脖頸。他的脖頸不是鋼鐵,而是骨頭和血肉,所以天亮之后,人們不得不去用鐵鍬在水里捕撈,在土堆里撥拉,竭力想替他找到失去的頭顱,還他一個完全的身首。他的頸項被一趟又一趟車輛的車輪一點一點軋碎,直至分離開來,然后滾落進了塘底。也許有人的鍬刃探進了這顆在昨天還會思考的頭顱,但他肯定以為是一塊大砂礓,就“嘿哧”一聲用力一蹬,又一磕,頭顱就裂成兩瓣。裂成兩瓣的頭顱又被另一把鍬锨再度切開……直至大大小小的碎塊被某些把鐵鍬鏟著扔進某些輛車子的堆土中。
那人是哪個村的?——沒人能記得清。人們記得的是那人的媳婦,才三十多歲,看上去卻像年近六十的老太婆,一臉的皺紋,懷里抱著一個手里扯著一個身后還跟著一個孩子。他們四口子圍著那具沒有頭的尸體呼天號地,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當時的公社領導們都在場,領導們碰了下頭,簡單商量了一下,決定給這個家庭予以賠償。他們給了那個婦女二十塊錢、五十斤小麥、兩斤小磨香油(當時這些都不是小數目),讓她揉著哭腫的眼睛嘴角藏不住笑意地離開了。這些財物使她很順利地在一個月后又成了別的男人的媳婦,而且一年之后就給那三個孩子添了個同母異父的小弟弟。
但是那個沒有頭的孤鬼,卻在許多年許多年的漫長時光里,踟躕在南塘,伸著一雙無助的手臂,尋找討要他的頭顱。這個無頭鬼第二次撞開人們的記憶,是在它第一次出現之后的來年初春——事后人們才猛醒,那天應該是它的忌日,不,是它誕生的日子。那天是正月初九,排在老鷹第二的是一個小伙子。這時人們已經知道南塘的詭異,不光是水拖車撒網掛掉的魚鱗,和老鷹遭遇的無頭鬼,還有就是接踵而至的一樁樁蹊蹺事兒。老鷹遇鬼的當年夏天連續六十天沒落一滴雨水,田野干旱得冒煙,地裂縫能插進人的一只腳;而平常年份,這里欠缺雨水滋潤,馬上就“三天一小旱,五天一大旱”。為了使那些蔫蔫巴巴眼看就要變成柴火的秋莊稼擁有第二次生命,好在幾十天后奉獻出它們生命的果實,人們機關算盡。所有的鐵桶,所有的盆盆罐罐,所有能夠盛水的容器都從村莊里陸續走出。南塘又開始熱鬧起來,雖然比不上當初,但叮叮當當的混亂聲響足可以使她憶想當初;而且她又聽到了新的聲響:一臺12馬力的立式柴油機暴跳如雷咬牙切齒地站在了塘堰上,那臺被油漆成灰綠色的新生事物閃閃發光的大輪子通過一圈唰唰甩動的傳送帶,讓一條溝溝壑壑的不知什么玩意兒制成的黢黑管道嘩嘩啦啦噴吐出白色的水柱,好久之后南塘才發現那處漂亮的噴泉汲的是她體內的汁液,但為時已晚——一塘水被它險些喝光,只剩了小半塘。
侍候機器的人坐在楊樹蔭涼里摳腳丫子平息癢癢的騷亂(因為時不時要赤腳下田、踩著陰雨滋生的滿地爛泥走路,腳心和腳趾旮旯就被泥水里的肥壯之氣催生層出不窮的紅皰,癢得讓人想立馬掌刀剜掉。“漚腳”的癢癢伴隨著夏天里遍地的植物茂盛生長),他聽到了什么響動,抬起頭來——他的眼馬上直了,接著直了的眼閃射出點點綠光。他一骨碌爬起來,順手抄起身旁一只白蠟條編的盛草的籮頭。他幾乎是一躥就跳到了水邊,他身后的塘坡里哩哩啦啦撒滿了籮頭里薅的青草。到了水邊他打了個趔趄,差點沒滑進塘里去。他的腳邊立即開滿了嘹亮的水花,但那些絢麗的白水花不是他站不穩的雙腳打擊的反響,而是魚——大大小小的魚幾乎疊摞一塘,有鮮紅的鯉魚、黑黢黢的黑魚、黃胡須的鲇魚、雪白的鰱魚、青脊背的鯽魚、怒目圓睜的草混子……它們驚慌失措地躥過來轉過去,互相詢問著發生了什么事兒。水少得太突然,超越了它們的經驗,也超越了它們的想象。魚頭稠密到了這種程度:那個人籮頭一歪往里頭一撈,往上提的時候,他趔著身子竟有點提不動。他兩只手提著大半籮頭五彩繽紛的魚,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些魚合適。而這個時候,機器被憋得冒出了烏煙,發出難聽的便秘般的怪吼——魚堵實了水泵伸進水里那端的濾過籠,美麗的噴泉一下子干涸了。接著機器呼吸驟停,魚攪水的紛亂聲音開始噴濺進人們的耳朵。那些挑桶的人、手拿盆盆罐罐的人已經嗅到消息,他們發瘋般向南塘里狂奔。魚,幾乎是天上掉下來的魚讓他們眼花繚亂,忘乎所以,他們沖進變淺的塘水里,確切地說,是擠進魚堆里,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捕捉那些束手就擒的魚。有的人什么也沒拿,就那么站在水里,抓一條扔向岸,抓一條再扔上岸,讓上頭接應的人興奮得手舞足蹈。人們的身子搖擺不定,因為有些大魚在殘存的水里做垂死掙扎,勁兒很足,撞不斷腿骨,但一甩尾巴足可以甩得腿肚子瘀血。他們顧不得去想這些魚來得蹊蹺,一個剛剛挖成四年的野塘,為什么突然幾乎是憑空長出了這繁盛的魚類?甚至他們沒再想無頭鬼,沒想水拖車述說的那條大紅魚——那條大紅魚一直到最后也沒有露面,但肯定不是因為人們沒想起它或不相信它的存在它才賭氣不出來,它可能有更為隱秘深奧的洞穴。圍剿過后,南塘里平靜了下來,岸坡上剝落的魚鱗在烈日下鬼眼般閃爍,不深的水渾成了泥湯子。但有一處水仍然清澈得發黑,像一只張望的獨眼。一個逮魚的小伙子不慎失足跌落其中,盡管他會泅水,但因為沒有防備,一下子陷落,還是連喝了兩口水,兩只腳始終沒有夠到底兒。這處黑窟窿引起了幾個年輕人的興趣,他們找來了村子里最長的長竿——那是一根白蠟條,菜園里澆水的桔槔上從井里拔桶用的。他們幾個人一起,蹚著漫到襠部的渾水小心翼翼地走近那處黑暗水域。他們膽戰心驚地把長竿插進去,再插進去……一直到竿頭沒了影兒,仍沒有搗到底,讓那個墜水的小伙子倒吸好幾口涼氣。那是一處說不出有多深的洞穴,據說與東海龍宮相通。人們面面相覷,但怎么也想不起來挖塘時曾有過這么個深不見底的神秘窟窿。
不管怎么說,村里人連著過了好幾天魚癮。那幾天人們的水缸里開天辟地熱鬧了起來,而那些十多斤重脾氣火爆的大黑魚,一點兒都不老實,總嫌水缸窩憋,隨時都要憤怒地跳將出來。人們不得不拎來高粱秸莛納制的鍋蓋,蓋嚴缸口,然后還不放心,再結結實實地壓上幾塊半截磚頭。
就是這個時候,貓群第一次光臨村子。
最先發現貓群的是婦女們,當時她們一大群人坐在剛剛散去吃飯人群的飯場里,一邊嘁嘁喳喳拉呱乘涼一邊吱吱地納鞋底,突然頭頂上窩在樹葉叢里的蟬一只跟著一只全唱了起來,聲音比陰涼外熾白的陽光還稠密。這時有人說:“喲,多大一只貓呀!”是的,是一只大黑貓,身子差不多有半張桌子那么長,一道一道橫披的花紋像是剛耙過的田地。它正在撿吃地上丟棄的魚骨頭,吃得津津有味,有時還歪起頭,嘴唇咧著一狠一狠地嚼骨頭,暴露出紅紅的牙齦和尖利的獠牙。它自顧自吃著,根本不管幾步遠外圍聚的婦女們,既不管她們對它議論紛紛的低語聲,也不管驅開了樹蔭的劈頭蓋臉的陽光。她們都瞪大眼睛看它貪婪地嚼骨頭。她們斷定它是只郎貓(即公貓,這是她們最關心的話題,因為看上去它太魁梧、太兇狠了),是只表現會很不錯的郎貓。正當婦女們攢聚在大黑貓身上的目光和陽光比賽時,一大群蒼蠅又像烏云一般嗡一聲騰空炸散——一只麻利的黃貍貓跳到了黑貓身邊。和大黑貓比起來,這只黃澄澄的貓倒是秀氣多了,連身上的花紋都有些含而不露,就像某些靦腆的似笑非笑因而風情萬種的小姐。這是只母貓。但很明顯它不憚嫉妒,因為它微微屈著腿半蹲半站在地上,一點兒也沒有進攻婦女們的意思,而是對付那些招惹黑蒼蠅的滿地魚刺。它們一邊吃,一邊從牙縫里滋出“咪嗚咪嗚”的聲響。這種“咪嗚”聲兇狠、可怕,聲調里透著要撕吃人的欲求,離得那么近,聽起來有點毛骨悚然,有個在媽媽懷里正吃奶的孩子給嚇得哭了起來。
男人們此刻正在另外的樹蔭下斗嘴抬杠,他們爭來爭去的焦點問題是干旱。天這么熱,陽光這么毒烈,往太陽地里潑一盆水,吱啦就沒了影……他們抗旱還有什么用?天叫吃多少就吃多少,不如躺在樹蔭里睡大覺,留四兩力氣等雨!這種聽天由命的人占多數,只有少數幾個先進分子——他們大多有個一職半銜,都是入了組織的人——臉紅脖子粗地要“與天斗與地斗,其樂無窮!”“你們去樂吧!——我得睡一會兒,我的眼皮撐不開了。”有個吊兒郎當的小伙子說著,身子一歪就躺在了地上,但他立即跳了起來,因為有個東西替他撐開了眼皮。那是只大白貓,他降落的頭撞著了它的屁股,它回頭惡狠狠“咪嗚”一聲,差點沒跳上去朝他臉上抓一把。
那天夜里人們開始睡不著覺,咪嗚咪嗚的貓叫聲此起彼伏,像是村里稠密的樹木和樹木間蘊蓄的黑暗,全都變成了咪嗚咪嗚的凄楚聲響。天本來就夠熱的啦,夠煩的啦,這成堆成堆的貓叫聲更讓人坐臥不寧。人們一邊在黑暗里傾聽貓叫,一邊面面相覷:“怎么回事?這是怎么一回事兒?”
他們并不傻,當然首先想起了南塘,想起了從他們身體穿行而過的那些魚。他們突然覺出了那些魚并沒有走,魂靈留在了他們的身體里,留在了他們家里的水缸里,而且說不定滿地皆是。剛發現村子里來了這么多貓時,他們還興沖沖的,他們想這下子可有老鼠們的好戲看了,看它們以后還圍著他們那瘦削不堪的糧囤轉不轉圈!但這會兒他們腦子里連老鼠的影子也瞅不見,他們滿腦子盛滿了南塘的魚,和尋找魚的那些咪嗚咪嗚亂喚的貓。他們開始有點心虛,有點害怕。
但有些人卻大不以為然——這些持不同政見者多數是那幾個堅持抗旱的、口口聲聲要與天斗與地斗的人。他們大多又是村里的頭頭腦腦,是老鷹的左膀右臂。如今老鷹出師未捷身先病,他們理所當然得挑起村里的大梁,除邪辟謠。他們當中當然不乏想取老鷹而代之的野心家。“你見了魚不是嘴里也流水嗎?——還可憐是貓!”他們振振有詞又不屑一顧地向那些一臉恐慌的人灌輸大道理,想澆滅他們身體里已經燃起的恐懼的火焰。掏良心說,這些人說的話不無根據。他們沒有明說,但潛臺詞誰都明白。當時村子里每年分的糧食極少,一口人麥季能分到二三十斤麥子,加上不足百斤的雜糧已經算是豐收年景。這些糧食無論怎么經營也填不飽那松弛的肚皮,人們只能求助于野菜、樹葉、莊稼葉……總之一切能下得去口的東西都能幫上肚皮的忙。別說肉啦魚啦,村子里油星都很難見著,誰家的熗鍋鏟子一響,孩子們隔幾條巷子都能嗅出來,知道誰家又用油炒菜了。那些孩子會遠遠跑過來,聚在一堆,一邊快樂地抽動鼻子,一邊唱起揶揄的童謠:“屁股蹲鍋里啦,屁股蹲鍋里啦,誰家的屁股蹲鍋里啦喲……”連孩子們都這樣,遑論是貓!——這幾天村子里又這么大動腥葷,魚的氣味沖天而起,多少里之外都能聞到,那些鼻子比針尖子還尖的貓,說不定一輩子都不認識魚,只知道這魚腥好聞得不得了而不曉得到底魚長不長翅膀鉆不鉆地窟窿。狗改不了吃屎,它們能不跋山涉水來村子里開開眼界?難道你聽見幾聲咪嗚咪嗚的貓叫真值得那么大驚小怪,像看見了出著太陽天上掉龍?!
那些人還掰著指頭,掐算可能來村子的貓的數量:假如一個村來四只,不多吧?假如魚腥能借著小南風蕩飄二十里地,不遠吧?——那就是,二四得八,怎么說也有千把只吧……可問題是別的村子并沒有跑丟貓。最初兩天,一聽說村子里“過貓”,周圍村子的人頂著烈日,都來看稀罕,比看大戲還熱鬧。喜歡生活中彈點別調的孩子們也開始給家長上建議,死纏硬磨,要去接他們的姥姥姥爺、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來家里住幾天,“誰誰誰誰家姑老太太都來了呢!”遭到拒絕的孩子嘴噘得能掛油壺,淚珠在眼眶里比賽著滴溜溜打轉,嫌天氣太熱有點怕麻煩的大人們于是不滿意地揮揮手:“好好!去吧去吧……”于是天天在村子里東游西逛度暑假的孩子們歡天喜地,咕咕咚咚能把架子車拉飛起來,三三兩兩地射出村子。
可外村來了那么多人,都是來飽眼福的,沒有一個是來找貓的;問誰誰搖頭,“還真沒聽說過誰家跑丟貓了!”——這幾乎是眾口一詞的回答。而貓的數量仍然在增加,好像它們壓根兒不是從外頭跑來的,而是從村里那些曬開的地裂縫里鉆出來的。可魚骨頭魚鱗魚內臟什么的盡管曾被丟得遍地開花,但它們畢竟不是野草,不能一層消失了又接著一層從地上生發出來,于是那些吃饞了嘴頭如今肚子空蕩蕩的貓開始搗亂。它們攆雞、攆鴨、嚇唬孩子……簡直是無惡不作。村子里幾乎所有的雞都歇了窩,不再嬎蛋,因為它們夜里宿在樹枝上都不得安生,還沒合上眼睛做夢,一只比黃鼠狼體魄更偉壯的貓已經把樹枝搖晃得嘩啦啦亂響。那些水坑里悠閑的鴨子,也不得不時時提高警惕——說不定有只在岸上覬覦的貓欲火燒心,實在忍不住就會撲通一聲跳進坑里,泅水沖向嘎嘎狂號的它們。老鼠們已經深居簡出,輕易不再露面,可家家戶戶的廚房里并沒因此安生,因為幾只打架的貓照樣搶吃筐子里的蒸饃。這些貓竟喪心病狂到了這種程度:誰要是端個飯碗走進飯場,它們會毫不客氣地跳上他的肩頭,眼睛盯著碗,喉嚨里滾動著欲望的轔轔車輪聲……這一切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它們為了轉移饑餓帶來的痛楚(據推測是這樣,因為平時貓對性生活環境要求很苛刻,即使一只螞蟻在旁邊,它們也不會輕易瞎搞),隨處都要叫春。一只母貓發出像小娃娃在哭那樣的召喚,好幾只郎貓就一擁而上,那只躥上母貓脊背的郎貓幸福得哇嗚尖叫一聲后拱著下身閉上眼睛默不作聲,而母貓一邊哀號得愈加凄厲一邊一動不動沉醉在郎貓的壓迫中。要命的是哪兒人多,哪兒有女人,它們越在哪兒干這種讓人想看又不敢看最后還是看了的勾當……整整有八九天的時間里,村子里樹上、屋脊上,甚至近村的莊稼地里……大大小小各種花色的貓簡直是成疙瘩聯蛋子,比那天南塘里捕魚時更熱鬧。它們的叫聲不分白天黑夜地此起彼伏,村子整個成了個大養貓場。
是該讓這些不速之客撤離村子了,尤其是它們當眾干那有傷風化的事,讓人忍無可忍,會帶壞女人和孩子們。有人從外村親戚家借來了打兔子的土火槍,有人包來了老鼠藥,還有人找來了專門捕捉黃鼠狼的機關……好事者們已經商量好,要是這些貓再不走,它們就永遠別想走掉了。
擱平時,要是黑夜里發現一只貓站在牛頭上玩蹺蹺板,一定會呼啦圍一群人,擠得水泄不通地看熱鬧,在專注的沉寂后還會不時爆發出精彩的起哄。村子里的生活實在是太單調貧乏了,能使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胳膊脫臼的馬戲一年最多在村街上表演一次,而公社的電影放映機,無論村人們怎樣呼吁、請求,兩年能在村里的哪張幸運的桌子上扎著屙屎的架勢蹲上個把兒小時,已算是燒了高香——可是那天晚上,一只貓久久地站在一頭哞哞哀號的牛頭上,村口大路上圍坐著那么多男人,卻沒有人愿意多看一眼。大伙兒在晴天干地的夜晚都是睡在大路兩旁的,躺下之前他們都要三三兩兩坐一陣兒,低聲叨叨閑話算作催眠小曲。是那頭拴在樁子上乘涼的牛驟然爆發的哞叫招引去了誰的手電筒光柱(生產隊的牲口院就在路西旁,吃飽了草料的牛或臥或站占據了一片空地),在紅不瞎瞎的錐形光域里,兩只牛眼紅彤彤的,像兩只小燈籠;而在那兩只燈籠上頭,還有兩點綠瑩瑩的鬼火在爍動,接著大伙兒就看見了那只貍貓,正優哉游哉地在牛頭上喝閃,就像一只站在抖動的樹枝上的鳥兒。無論牛怎么樣扭動搖擺碩大的頭顱,貍貓一點兒也沒有害怕的意思,它不停地變換著姿勢調節身體的平衡,“勝似閑庭信步”,即使手電筒照住了它,它也沒有馬上跳開的打算。它一定是交配交累了,思想晾晾風,而要有驚無險地刺激刺激“晾風”,再沒有比牛頭更愜意的地方了。
手電筒沒有馬上撳滅。他們都想看看這些跳梁小丑最后玩弄的伎倆,甚至連從席子上站起身的飼養員,也沒有走上前去照護他的牛。他們料定這只貓天亮就不會這么高興了,它不被土火槍噴射的霰彈打個稀巴爛,也逃不脫毒藥或捕獸夾的迫害。他們商量了好幾夜,各種各樣的殺害工具整裝待命,都有點等不及了。他們已經說好第二天天亮實施他們的殺戮行動。
——真是抱歉!直到此刻,已在村子里出出進進了好些個來回,差一點都對村里的一些人一些事情有了眉目,但除了名字外,我們對這個村子還談不上了解,不知道它的身世、它的家族,還有兄弟姐妹們。忙里偷閑,現在,我們說說村子的大致光景。
這個村老老少少有九百多口人,分為南、北兩個生產隊。雖是一個村,牽牽連連有各種各樣的門第親系,南隊和北隊卻幾乎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跟兩個村莊沒有什么區別。我們講的南塘在南隊的地畝里,故事自然也就是南隊的故事。
這村子的名字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噓水!而噓水村西側,不到半里遠的地方,坐落著另一個兩百多人的小村,這小村的名字更讓人摸不著頭腦:拍梁。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噓水村沒有一戶人家姓“噓”,拍梁村也沒有一戶人家姓“拍”(不知道《百家姓》里有沒有這兩個字),連諧音相近也沒有。后來的年月里兩個村人口增加一倍以上,慢慢地暄虛浮腫,最后融合成了一個大村,在1∶500000的縣級地圖上,比蒼蠅屙下的屎跡大些的黑點旁邊趴伏著四個漢字:噓水拍梁,四個字挨得太近,分不出是兩個村。而像這樣的黑點在那張地圖上密密麻麻,比天上的星星少不了多少。
奇奇怪怪的事情遠不止此。噓水拍梁是一個大隊,這個大隊的名字卻不從老大稱呼,而是被叫作“拍梁大隊”,之所以叫“拍梁大隊”而不叫“噓水大隊”,可能的原因是大隊支書是拍梁村的。前頭提到的老鷹,是大隊的民兵營長——也是南隊乃至噓水村唯一的大隊干部,比南隊隊長更當家——再后來大隊改稱“行政村”,民兵營長被叫作治安主任。但換湯不換藥,人還是原來的那堆人,事情還是原來的那攤兒事。另外,拍梁大隊屬下還有個叫白衣店的小村,縮在拍梁村正南一里開外的地方,這個村小到了這種程度:所有活物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湊夠噓水村人口的半數。所以,白衣店就像一塊結得不大的長蒂紅薯,遠遠地趔開母蔸,總試圖讓人忘掉它。
大隊既然叫“拍梁”,大隊部當然也就安在拍梁村:在拍梁村的東南角,橫著三四排土墻紅頂的瓦房,三四排紅瓦房又被一圈豁豁牙牙的矮土墻松松垮垮抱在懷里——這就是大隊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里邊十八般武藝樣樣不少。有學校、衛生所、宣傳隊,有手搖電話、麥克風、高音喇叭,還有支書、會計、秘書、通訊員之類的衙門里不可或缺僅只是名銜常換的玩物兒……隔不長短,三個村的人們就要被土院里一柄長竿高高舉起的一只高音喇叭叫喚到學校的操場上聚一回,名曰“群眾大會”,大會之后還要有一些敲鑼打鼓喊口號發羊角風的游行。這些大會游行什么的瞎折騰對三刀砍不出一道白印的大人來說并不新鮮,權當閑著沒事兒湊湊熱鬧,可對于那些天天上學卻沒有學可上(也沒有課本)的小學生,每一次卻都是盛大節日。
一條南北大路縱貫噓水村。你要是在夏夜里走進村子,一定會大吃一驚——村口里外的一路兩旁徹夜扯滿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鼾聲,就像是密布的天羅地網。幾乎村里的所有男丁,晚飯后嘴一抹拉就都聚結在了這條路進村的路口上。南隊在村南,北隊在村北。天氣一熱,沒誰愿意捂在嚴嚴實實的屋子里出汗。他們或拎張葦席,或扛只麻繩襻織的軟床子,往路旁一躺,有一句沒一句地拉上一會兒呱兒,不知不覺田野里走來的涼滋滋的風就把他們身體里的鼾聲一根一根扯了出來。
但貓在牛頭上跳舞的這個夜晚,大路兩旁沒有一個人早早走進夢鄉。他們三三兩兩聚一堆逗著頭嘰嘰咕,光看見煙頭火像紅色的花朵閃爍在微風和微風送行的落葉中——路旁白楊樹上的綠葉耐不住焦渴,枯黃著面孔從樹枝上走下地來。旱情仍在加劇,打井水的桶繩每天都要接上一截,清晨草尖上的露珠越瘦越小,連天上的星星也少了許多,稀不楞登的一個個都被熱得昏頭昏腦迷迷瞪瞪的像從沒睡醒過。玉米葉子干萎了半截,剛剛水仁的棒子軟嗒嗒彎下了身子。聽著遠遠近近此起彼伏比哭還難聽的貓叫聲,坐在燠熱仍未散盡的黑暗中的男人們一個個都陰沉著臉,肚子里窩著一團無名怒火。對于貓圍著他們躥上跳下的挑釁他們已無動于衷——因為知道動也是枉然,這些貓比閃電更靈巧,你抓不住它,碰不著它,連疾飛的磚頭坷垃什么的也休想攆上它。它們好像壓根兒就不是什么四條腿的動物,而是生長有無數翅膀的精靈。男人們冷冷地看了一會兒牛角間炫示浮蕩的那兩點綠火,聽任那只牛悲壯的哞鳴聳起在嘈雜的群貓的楚歌里。他們心里說,等著瞧吧!等著瞧吧!!
但最終卻沒有一只張牙舞爪的貓死于男人們精心策劃的大屠殺中,村里的老人——他們的母親父親、奶奶爺爺們一揮手間就粉碎了他們的陰謀。他們最怕這些人干涉,但這些人還是不失時機地站出來干涉了他們。老人們掃了信影兒,是在那天半夜時分深一腳淺一腳摸到那條路上的——“起來!起來!”他們挨個兒推醒了他們的兒子孫子們,兒子孫子們揉著惺忪的睡眼,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們明白即使等到天亮,他們嗜血的眼睛也不一定能看見一只只絢爛綻放的狡猾的貓了。他們垂頭喪氣地仄歪在路邊的那些破席上、松垮垮的軟床子上,一聲不吭地接納站在路中心雙腳被干燥的醭土湮沒的老人們的訓誡。實際上這些訓誡他們穿開襠褲時就不稀罕了,他們的耳朵早被這些夾滿灰塵味的廢話磨出了繭子。
老人們講到哪一年哪一月(驢年馬月!),村子里“過”螞蚱——實際是蝗災,但他們卻稱為“過”——螞蚱過來,就像烏云,莊稼棵子上趴得都瞅不見綠色,“溝坎里渦旋了一堆一堆的螞蚱,一撮就是一籮頭!”螞蚱過后,莊稼變成了禿茬茬,樹上連葉梗都啃光了,除了天還暖和外,其他跟冬天沒啥兩樣。村子里還過過蜻蜓,過過“雪老鴰”——一種半不大的黑鳥,落得樹枝都馱不動,累得咔咔嚓嚓直叫喚,走在路上它們扇動的翅膀直碰你的臉。水天——他們把多雨的澇年叫作水天——還過過蛤蟆,清一色的癩蛤蟆,咯咯哇叫著,鋪滿地面排成一隊一隊地朝東南開去。還過過魚,說都是啥魚都是啥魚,從漫水的田野里一續子一續子像逃荒一樣游向遠方……但無論過啥,你聽說村里人誰動一指頭啦?!——那是神蟲!那是上天派來的!——誰動爛誰的指頭!
——我看誰再敢去打貓的主意!
——貓抓你的臉,你用手捂著!貓舔你的嘴,你背背頭得啦!
村里最老的老人就是這么說的。
最老的老人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推倒了村子里的上層建筑,那些整天嚷著要“破四舊立四新”的干部第二天一大早就張羅著去某個秘密村落里購買被上級嚴令查禁的榆皮線香,接下去村子里很快就處處香煙裊裊了。祈愿的虔誠聲音比貓們的歌唱低多了,但已經整天不絕于耳。
三天之后村子里的貓就銷聲匿跡了,因為燒香磕頭祈愿神明的第二天,村里的樹梢就唰唰甩出幾道曲折遒勁的藍色閃電,接著響雷就轟然而至。暴雨是在落黑時分傾倒下來的,比搗掉筲底更淋漓,連那些房頂的麥草被亂貓踩成翻毛雞因而屋漏如注的人家,也照樣歡欣鼓舞。他們心里說:下吧,下吧,一刻不停下它半月才好呢!
可第二天下午彩虹就架在了東天上,雖然只下了一夜半天,但降雨量并不小,地勢稍稍低洼的田野已經蕩起了渾濁的波浪。南塘細瘦的漣漪也陡然長大,差一點就咬住了半坡里羸弱的荻葦剛剛吐出的褐色蘆穗。綰起褲腳聚在村口要去田野里看看莊稼的人們猛然發現:他們的耳根清凈了下來——那嘈雜了將近半月的貓叫聲沒有了!他們不相信地東瞅西瞧,最終也沒在一片片被雨水沖刷得平展展的泥地上發現哪怕是一朵梅花形的蹄印。——貓們的確是走了。過完了。
那些老人開始昂著頭挺著胸脯在村街上走來走去,一撮撮彎曲的山羊胡能撅到天上去,為他們當了一次未卜先知的諸葛孔明而不可一世。他們在飯場里動不動就大聲嚷嚷,隨時想向誰發一頓脾氣——他們已經有了發脾氣的資本,他們的花白胡須即使比麻嘎子(盡管和詩意的名字“喜鵲”是同一種鳥,但在北方,它扮演的角色比報兇的烏鴉更糟糕,它嘎嘎的干燥叫聲不但預報禍事還招引禍事,而且它還是男性生殖器官棒棒糖部分的別稱)的屁股撅得更高也沒人再敢說什么。他們幾乎逢人就說:“看,我沒說錯吧?要是死一只貓試試——可有好戲瞧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事實卻并非如此,因為訪問的貓群離開的第三天,有人就在村口的那眼水井里撈出了一只死貓——也是唯一一只在村子里與死亡晤面的貓!它的身體已經泡脹,白歪歪的,像發得暄虛的剛出籠的蒸饃。它的胡須翹在嘴兩側,硬硬挺挺如幾根細鐵絲,比預料它不死的那撮撮稀稀落落的山羊胡子可是威武得多。它的死亡時間至少在三天以上,因為皮毛已經糟透了,用樹枝一撥拉就紅癬癬剝落一大塊。而且——而且人們發現它的腦袋已經碎裂,就是說,這只貓是被人打死的,出手相當狠,否則腦殼是不會爛得如此一塌糊涂。
這眼水井為此停業了兩天,之后男人們戽干井水,把井底的淤泥也清理得一干二凈,可新泉出的水還是有一股臭味。這眼井古老得人們都說不清它的歲數,它一度使噓水村的豆腐坊和油坊聞名遐邇,因為它能使一套豆腐多磨出三斤,二十五斤芝麻多晃半斤油——而且豆腐也嫩,香油也香。有一多半南隊的人都吃這眼井的井水,每天天不亮,井臺上挑擔桶襻就叮叮當當唱成了一臺戲。而現在井水壞了,永遠地壞了(此后幾年里,一走過這眼水井人們都得捂著鼻子,那股臭味似乎在隨著歲月的延宕而變濃,而出村進村的路又不能不走,沒有更好的辦法,最后只得把井填平),那處碎磚鋪就的井臺于是蕭條了下來——這眼井被人們徹底遺棄了。就是從這時候,壓桿井,那種呱嗒呱嗒一叫就能從地底下喚出清泉的鐵制汲水工具,開始深入每一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