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兒的出生時間同樣接受人類框定，被精確地框定至分鐘，這樣能夠最大限度的利用醫療資源，避免資源空閑時間浪費。余禾此刻站在醫院培育室外，十分鐘后這里將會誕生一個女嬰，余禾要對她進行素質框定。

隨著一聲嬰兒啼哭，余禾知道自己等待的女嬰出生了。

這是他本月進行素質框定的第10位新生兒，人類框定局本市新生兒框定額為2男8女。作為新人，新生兒的素質框定工作自然落到了余禾的頭上。

看著保溫箱中的女嬰，余禾并沒有多余的情感，在他眼中，嬰兒與無生命的物件別無二樣，只是他的工作。

針管刺入嬰兒嬌嫩的皮膚，嬰兒的血被抽入管中。余禾將針管放入框定器中，不過幾秒后，框定器便對血液完成的化驗檢測，框定結果已發送至余禾的眼鏡屏幕上，素質框定結果為人類教育科。

余禾心中稍稍安穩了一些，比起之前的社會服務科與生態發展與維系科，人類教育科算得上是不錯的職業。

素質框定結果在余禾確認后，發送至女嬰父母的眼鏡屏幕上，余禾透過玻璃看到兩人露出了笑意。

從某種程度而言，素質框定是公平的，與社會地位與財務情況無關，而是與血液之中蘊藏的基因優勢有關。余禾曾經看過一篇報道，在人類框定計劃實施初期，生育框定不僅限定新生兒的數量、性別，更框定了新生兒的孕育方式：試管胚胎培育。即提取優質精子與卵子進行試管培育與發育。不過生育框定在實施了幾年后就遭到了人權組織的反對，他們聲稱這是對人類生育權的剝脫與踐踏，人類框定計劃被迫對此進行調整，改為原始人體培育，由女性承擔此項工作。但是為了保證新生兒的質量與素質，需對獲得生育框定指標的父母進行精子、卵子的質量檢測，無法滿足條件的會被剝脫指標，如卵子符合、精子不達標的，則會選擇精子庫優質精子。也就是說有很多父親并不是孩子生理上的父親。

人類的一切行為都建立在行之有效的原則之上。

“余禾先生，你本日的工作已完成，感謝你的努力。以下是你明日的工作安排……”

眼鏡屏幕上出現幾行信息，在余禾確認剛剛那份素質框定結果時，系統同時接收，并對他的工作進行了總結。

余禾明日的工作是進行成人素質框定核查，比起新生兒的的素質框定，成人素質框定復雜得多，需要消耗更多的時間。

明天，余禾需要對3位人員進行核查。

冰箱中重新添置了幾瓶酒，余禾拿出一瓶，窩在沙發中，打開電視，消磨時間。他注意到正在唱歌的歌星不是王鸞了，換成了另一個人，他并不認識。歌唱水平他不從評價，只覺得還算好聽。體育頻道今天進行的是一場籃球比賽，余禾企圖在其中找到熟悉的面孔，可惜事與愿違。

余禾并不在意，調轉了頻道，畫面左上角標識著“生存頻道 LIVE”。這個頻道在昨天并不存在，余禾起了興頭，能讓生活發生一些改變的除了酒精，就是這個憑空出現的頻道了。

畫面是航拍鏡頭，俯瞰一座建筑覆蓋的大陸。在余禾的認知范圍中并沒有搜尋到關于這個地方的信息。從建筑的風格看，應該是來自于古時代。如此規模的古時代建筑集群，余禾之前只在歷史書上見過。

鏡頭繼續推進，對建筑群包圍之中的空曠地面逐步拉近，余禾這才注意到空曠地面上并非完全空曠，正停留著一架飛行器，一行人正從飛行器中緩緩走下。

這是一檔旅游節目么？可是看著人們的情緒并不高漲，更像是對他們的流放。

流放？余禾想起在三號酒館與酒保的對話：

“那些對社會無價值被替代的人都被集中到一個地方了，讓他們自生自滅。”

難道酒保說的是真的？

這太過殘忍了。當思緒產生認知的裂痕，便很難無縫填補。畫面中人們的表情在余禾的眼中，是沮喪、無助，活生生就是流放之人的舉止啊！

當最后一個人的腳踏上地面，飛行器沒有片刻停留，騰空起飛。轉眼就消失在畫面之外。

地面的人們抬頭望著飛行器離去，有的冷漠、有的哭泣、有的咒罵、有的自顧自地向建筑群深處走去。

余禾無法相信自己的雙眼，猛灌了一口酒，企圖用酒精讓自己清醒一些。酒后的電視并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頻道角標出現一行小字：人類生存24小時直播真人秀。

同時觀看人數：20億。

比起其他消耗時間的頻道，生存頻道俘獲了全球人類的關注。

全新的娛樂節目？還是酒保口中的“放逐”？余禾不忍再去深想，怕自己的思緒陷入深淵。

他關閉了電視，低頭喝著悶酒。

劉慶先生是余禾第1位核查的框定人員，他的素質框定為人類教育學科，正在市能力教育學校任職，對新生兒進行基礎能力的教學。

劉慶住所位于能力教育學校不遠處，余禾一進門便注意到房間中每個角落都堆滿了書籍，有一些書籍余禾聽都沒聽過。

余禾被讓到了一處沙發，他坐下后只覺得有一些奇怪，發現這沙發與其他沙發并不一樣，并沒有依據身形而發生包裹性的改變。

“抱歉，這是古時代的沙發，我比較喜歡舊物件。”劉慶注意到余禾的疑惑，對他解釋道。

雖然有些不適，余禾還是開門見山，進入工作步驟：“劉慶先生，你好，我是人類框定局框定司的余禾，現對你進行成人素質框定核查，請您配合。”

劉慶以微笑表示配合的態度，伸出手臂。

血液緩緩地流入素質框定器中，正在分析中。成人素質框定的化驗要比新生兒復雜一些，生理發育、思維變化都會影響素質框定的結果。

兩人之間的空氣有些凝固，滴答的聲音很是陌生，余禾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

“是古時代的鐘表。”劉慶指著墻上說道，“我剛才說了，我很喜歡古時代的一些物件。”

那是一個掛在墻壁上的機械裝置，圓盤周圍等額分置12個數字，三個長短、粗細不一的指針掛在中心。一個較短、較細的指針規律的轉動。余禾看不懂鐘表，他看了看眼睛屏幕上的時間，又看了看鐘表的指針，應該是9點55分。

“這沒有問題吧？”

余禾擺了擺手，個人喜好并不在素質框定考量范圍之內。

成人素質框定是針對于具有潛在否定人類框定計劃因素的人類所進行的核查。劉慶珍藏大量古時代的物品，人類框定局懷疑具有反動傾向。

墻壁上掛著一幅字畫，余禾認得這是比古時代更遠的時代流傳下來的書法，六個字符，可惜余禾并不能辨別字符的含義。

書法似勾魂的針，刺痛余禾內心最深處的柔軟，他忍不住盯著不認識的字，看了許久。連劉慶站在他的身后，他都沒有察覺。

“很美吧？”劉慶同樣審視著書法，像介紹自己的孩子一般。

“恩，很美，這是什么意思？”

“存天理，滅人欲。朱熹的話。”

存天理，滅人欲。余禾想起來自己曾在人類框定局的內部文檔中見過。人類框定計劃就是在“存天理，滅人欲”的哲學之上建構的，以規則框定社會，以制度維系發展。

余禾點了點頭，看來劉慶并沒有反動思想，是個純粹的人類框定計劃擁護者。

“這很符合人類框定。”

在余禾說話的同時，框定器化驗完成，但結果并沒有出現在余禾的眼鏡屏幕上。他并沒有權限查看成人素質框定核查結果。

劉慶也注意到余禾的目光從書法上轉移到眼鏡，知道化驗結果已出。

兩人默契的不再說話，余禾收好儀器，道了聲謝謝，便轉身離開。

“這句話并非是你們理解的含義。”剛走到門口，余禾就被劉慶的話喊住了。

“什么？”

“存天理，滅人欲這句話一直被誤解了，朱熹的本意并非如此。”劉慶背對著余禾，目光在蒼勁有力的書法上游離，在其中感受落筆人的力度、情感。

“那它真正的含義是什么？”

劉慶并沒有回答。直至余禾離開關上房門時，劉慶也沒有轉身，沒有言語。

余禾似乎聽到一陣鐺鐺的聲音，他注意到此刻時間是10點整。

路上余禾吃了一顆能量膠囊，饑餓感瞬間消除。他并沒有時間去餐館美美的吃上一頓。余禾需要立馬趕到第二位核查人的住所。

第二位核查人的住所在城市邊緣，余禾花費了一些時間。比起劉慶的住所，這里顯得寒酸了一些。房門并沒有關，虛掩著，省去了余禾敲門的動作。他推門而入，屋內的昏暗與正午的耀陽形成對比，冷清且寡淡。

詢了幾聲，余禾的聲音在房間最深處傳來了回音。許久，一個沙啞的聲音出現：

“進來吧，在里面。”

順著走廊向里面探去，是一間書房。整潔、簡單，一張擺在窗戶邊的書桌。籠罩在陽光之下，逆光勾勒黑色影子的輪廓。

一人伏在書桌前，頭的兩側突出兩個尖銳的影子，看了許久，余禾才發覺那是禮帽的帽檐。

一桌一椅一人，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與其他雜亂無章的房間相比，主人似乎格外照顧書房。

“很抱歉，房間并沒有其他的椅子，我沒有什么朋友，當然也沒什么人來我家。”

喬治禮貌地摘掉帽子表示歉意，但他沒有從椅子上離開。

在余禾為喬治抽血的時候，他仔細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禮帽，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見過。

框定器化驗開始，喬治重新將注意力放在寫作上，仿佛書房之中的余禾是透明的空氣。

比起交流的恐懼，余禾更不喜歡尷尬的氣氛，站在書桌前，余禾四處打量著房間，可惜只有三面墻壁與一面窗戶。

“喬治先生在寫什么書？”余禾找了個話題。

喬治皺了一下眉毛，他很不喜歡別人打擾自己的寫作，但還是忍住了發作的情緒，抬起半張臉，沙啞地說：“一部關于生與死的書。”

“是一部小說么？”

“算是吧。”談論起自己的作品，喬治起了興趣，放下手中的筆，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他身材矮小，并不強壯，并不像是40歲的人。

“科幻小說么？”

“科幻？哈哈哈。”喬治大笑，余禾不知道這句話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喬治忍住笑意“科幻，是科幻！如果我們生活在那個時代多好啊。”

喬治的感慨，余禾并不理解，也許他瘋癲了，說一些胡言亂語。

“希望有機會能夠拜讀你的新作品。”余禾對這場對話失去了興趣。

喬治癡癡地笑著。

框定器化驗結束的提示音似是余禾的救命符，他飛也似地收好儀器，道了聲再見，快步離開了書房。

直到門口，余禾好像仍能聽見喬治癡癡的笑聲。

余禾想起來，自己曾經在三號酒館見過他，還有那頂有些滑稽的禮帽。

喬治的作品光怪陸離，說不上哪里奇怪，總之是有些怪誕。文字之間透露著嘲諷與暗喻。他的書并不暢銷，掀不起什么波瀾，此次核查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他的作品，而是他的能力。

也許喬治的寫作天賦在成長過程中衰退了，成為普通人。

這可能是更悲哀的事了吧。

余禾提高了推流鞋的速度，他想早點一點結束工作，心心念念的仍是昨天看過的生存頻道，探索與窺探的心思蠢蠢欲動，似要沖破軀體的束縛。

看著第三位核查人的信息，余禾覺得很熟悉。那張面孔雖然發生了變化，可仍能尋到記憶中模糊的影子。名字像是一塊揮之不去的鋼印，深深的烙印在他的思想深處。

愛麗絲。源自古時代童話中的名字。余禾記得，孩子時的他曾經問過愛麗絲名字的由來，她講了一個讓余禾至今魂牽夢繞的故事——《愛麗絲夢游仙境》。

是她吧？

站在門外，余禾遲遲不敢落下敲門的手，如薛定諤的貓，門開啟之前，是或不是的可能性全都存在。

他最終還是垂下了手，不敢揭開遮蓋真相的幕。

門卻從里側拉開了，眼鏡屏幕上的畫像真實出現在余禾的眼前，一時分不清虛幻與現實。

他不敢確認她是不是自己記憶中的愛麗絲，久久未語，雙目局促地望著對面女人的眼眸。

“你......你好，我是人類框定局框定司的余禾，現對你進行素質框定核查，請你配合。”

余禾哆哆嗦嗦地念出了開場白。

“余禾？真的是你。”愛麗絲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似荒原盛開的紅花，迎著朝陽熠熠生輝。

是愛麗絲？記憶中的女孩如今已成落落大方、美麗動人的女人，她的臉上寫著驚喜、寫著意外。

兩人站在門口，等著午后的陽光拉長他們的影子，四目相對，又緩緩移開目光。余禾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悸動被輕輕地喚醒。

一杯清茶擺在余禾的面前，對他來說，這是稀奇的玩意，不是說這個時代的人不喝茶，而是他不喝。他只喜歡喝酒，不過如果茶可以讓人醉的話，他倒是可以嘗試一下。

兩只手緊張的縮在兩腿之間，腦袋微微垂下，愛麗絲抬起的眼睛有意無意地觀察著對面余禾的表情。余禾裝作鎮定的樣子，腦中重新溫習所需要進行的工作。

“愛麗絲，現在要對你進行成人素質框定核查，請您配合。”

“恩”

愛麗絲伸出了自己的胳膊。茭白的肌膚，在陽光之下，映出鉆石般的閃耀。余禾輕輕地握著胳膊，能感覺到愛麗絲的顫抖。

素質框定器正在核查血液樣本，余禾能看得出愛麗絲的緊張，與之前兩位核查人員不同，他們顯得更坦蕩。

閃爍的素質框定器是房間中唯一運動的物體，余禾很想問愛麗絲最近如何，但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基礎教育畢業后，余禾進入了人類框定學科進行職業教育，愛麗絲的一切從他的世界之中消失。她的名字出現在余禾的眼鏡屏幕之上，是生態發展與維系學科。他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生態發展與維系……余禾欲言又止，低沉的眼眸是靜夜孤獨的星球，他不知該怎樣交流。

“那個……，我能麻煩你一個事情么？”

愛麗絲開口。

“恩？恩，什么事情？”

“你能…...”愛麗絲指了指余禾的眼鏡。余禾明白，她是怕眼鏡的捕捉器拍攝到不該看到的畫面。這也代表著“麻煩”是真的麻煩。

眼鏡被余禾倒放在桌面上，一切都在愛麗絲的注視下。

她的嘴角微微上翹，余禾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發燙。她并沒有看出來吧？

停頓，空白的停頓。

愛麗絲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轉頭向一旁未關門的房間看去。黑洞洞的，除了窗戶透出的一點光亮外，便是漆黑。余禾像是凝望深淵一般。疑惑。

愛麗絲的臉上掛著溫暖，如天空中的耀陽，暖意盎然。

一只稚嫩的手從黑暗的空間中探出，緊接著是身體，腿，然后是另一半的身體。

是一個小男孩。

他的眼睛清澈如溪，純凈得不忍觸碰。小男孩跑向愛麗絲的身邊，躲在她的一旁，緊抓著她的裙擺，清澈的眼睛帶有一點疑惑，盯著余禾。

竟然是個孩子。

可是在人類框定局的檔案中，愛麗絲并沒有生育的指標啊。

吃驚，余禾愣在原地，慶幸自己剛剛放下了眼睛，不然的話……

“你能不能代替我照看這個孩子？”愛麗絲舍不得地將目光從孩子移開，看著余禾，是祈求的目光。

“我……框定核查的結果可能不會很好，我是生態發展與維系學科，現在資源消耗殆盡，談不上什么發展，只剩下維系。哪還用得了這么多人。社會不需要我了，我對社會是無用的人。”

愛麗絲說得坦然，看來她已經接受了這個荒唐的結果，無論她理解與否。

“可孩子是無辜的。”

“孩子，是你的么？”

愛麗絲點了點頭，說孩子是黑戶，沒有生育指標，自然也沒有經過人類框定，這個世界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你能帶他走么？我可能無法在照顧他了。”

眼中含著淚水，因情緒的撥動，幾滴蕩在空中，映著陽光發出閃爍的光。

余禾遲遲不沒有答話，天平的兩端上下晃動，余禾說不清自己更傾向于哪邊。

愛麗絲期待的目光，小男孩略帶敵意的目光，余禾遲疑的目光。

三束本不該交叉在一起的目光，在空白的時間中，默默發生交互。

“滴”，框定器發出聲音，將余禾從剛剛的思緒中拉出來。

慌張，寫在他的臉上。站起身子，竟有些踉蹌，余禾拿起桌上的框定器，確認化驗結果已傳送至總部，向愛麗絲微微點頭，就要離開。

不，或者說逃走。

走了幾步，余禾又退了回來，拿起忘在桌上的眼鏡，繼續向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