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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顧道人(2)

后面的一間屋子,堆滿了酒缸和酒壇,一個疊著一個,堆得高高的,中間只留下一條窄窄的弄堂。

從弄堂穿過去,又是一道門,在門外就可以聽見里面擲骰子的聲音。

只有擲骰子的聲音,里面的人賭得居然很安靜。

有四個人在賭,一個人在看。四個人都坐在酒壇子上,圍著個大酒缸,酒缸上也鋪著木板。

他們賭的是牌九,推莊的是個獨臂道人,穿著件已洗得發白的藍布道袍,顴骨很高,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用一只手疊牌比別人兩只手還快。

段玉知道他一定就是這地方的老板顧道人了。

另外的三個人,一個是瘦小枯干,滿臉精悍之色的老人,一雙指甲留得很長的手上,戴著個拇指般大的碧玉扳指。

他押的是天門。

上家是個面有病容的中年人,不時用手里一塊雪白的絲巾捂著嘴,輕輕咳嗽。絲巾用過兩次就不要,旁邊看牌的那人立刻送一條全新的給他換。看來這人不但用的東西很講究,而且還特別喜歡干凈。

可是這地方卻臟得很,他坐在這里賭錢,居然已賭了一天一夜。

好賭的人,只要有得賭,就算坐在路邊,也一樣賭得很起勁。

下家的一個人身材高大,滿臉大胡子,顧盼之間,凜凜有威,一雙手卻粗得很,五根手指竟幾乎一樣長短,顯然練過鐵砂掌一類的功夫,而且練得還很不錯。

這三人的衣著都非常華麗,氣派看來也很不小,顯見得都是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

但他們賭的,卻只不過是幾十個用硬紙板剪成的籌碼。籌碼上也同樣的有“顧道人”三個字,寫得龍飛鳳舞,仿佛是顧道人的親筆花押。好賭的人,只要有得賭,輸贏大小,他們也不在乎的。所以四個人全都賭得聚精會神,四個人的臉色全都已發白,竟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

那練過鐵砂掌的大漢剛贏了四個籌碼,額上已開始冒汗,一雙連殺人時都不會發抖的手,此刻竟似乎微微顫抖起來。咬了咬牙,終于又推了四個籌碼出去。滿面病容的中年人沉吟著,也押了四個籌碼上去。

現在只剩下天門還沒有押了。

那精瘦的華服老人卻在慢吞吞地數著籌碼,忽然長長吐了口氣,道:

“今天我沒有輸贏。”

虬髯大漢立刻軒眉道:“現在談什么輸贏?芝翁莫非想收手了?”

老人點了點頭,慢吞吞地站了起來,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你們三位還可以多玩玩,我還有事,要告辭了。”

虬髯大漢變色道:“只剩下三個人,還玩什么?芝翁難道就不能多留一下子?”

那老人卻已挑起簾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虬髯大漢咬著牙,恨恨道:“這老狐貍,簡直賭得比鬼還精——好,我們就三個人押下去。”

滿面病容的中年人也在數著面前的籌碼,輕輕咳嗽著,道:“只剩下三個人怎么押,我看今天不如還是收了吧!”

虬髯大漢著急道:“現在就收怎么行,我已輸了十幾文錢了。”

原來一個籌碼竟只不過是一文錢。

這虬髯大漢想必是天生一副爭強好勝的脾氣,不肯服輸,否則又怎么會在乎這十幾文錢了。

顧道人仿佛也意猶未盡,這才發現屋里多了一個人,抬起頭來看了段玉兩眼,微笑道:“這位朋友想不想來湊一腳?”

段玉剛想說“不”,那虬髯大漢已搶著道:“小玩玩,沒關系的,賭過了我請你喝酒。”

他們的輸贏實在不大。

段玉沉吟著,心道:既然有事來找人家,怎么好意思掃人家的興,就算輸一點又有什么關系。想到這里,段玉就笑了笑,道:“好,我就來陪三位玩一會兒,只不過我不太會賭的。”

虬髯大漢立刻喜露顏色,笑道:“還是這位朋友夠意思。”

顧道人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打量著段玉,微笑道:“聽朋友說話的口音,好像是從北邊來的?”

段玉道:“不錯,我是中原人。”

顧道人道:“貴姓?”

段玉道:“姓段,叫段玉。”

顧道人眼睛仿佛更亮了,笑道:“段朋友就押天門如何?”

段玉道:“行。”

天門上還有那老人留下來的一疊籌碼,好像有四五十個。

顧道人道:“我們這里都是賭完了才算賬的,朋友你就算暫時身上不方便,也沒關系。”

段玉笑道:“我身上還帶著些。”

那滿面病容的中年人也一直在盯著他,忽然道:“卻不知朋友你賭多少?”

段玉將老人留下的那疊籌碼點了點,道:“暫時就賭這么多,輸光了再說。”

虬髯大漢笑道:“好,就要這么樣賭才過癮,我王飛今天交定你這個朋友了。”

那中年人面上也露出微笑,道:“在下姓盧行九,朋友們都叫我盧九。”

段玉笑道:“幸會得很。”

于是他也押了四個籌碼上去。顧道人擲出的骰子是七點,天門拿第一副,是副梅花配三、六點。

莊家拿的卻是副地杠。

段玉輸了。

第二副莊家七點,天門又是六點。

段玉又輸了。

第三副莊家爛污二,天門卻是蹩十。

最后莊家打老虎,居然又命了副雜五對。

這一手牌,段玉已輸了十六個籌碼。

他當然面不改色。

這十六個籌碼就算是一百六十兩銀子,段公子也一樣輸得起。

第二手牌段玉居然又連輸四副。又是十六個籌碼輸了出去。

他當然還是面不改色。

盧九和王飛看著他,神色間卻似已有些驚奇,還有些佩服。

王飛已扳回了一些。對這大方的少年顯然已很有好感,竟忍不住道:

“老弟,你手風不順,這兩把還是少押些吧。”

段玉笑了笑,道:“沒關系。”

這次他竟押了八個籌碼,他只想快點輸光,快點散局,好跟顧道人談正事。

輸點錢他并不在乎,那“僧王”鐵水他也未見得害怕。但他卻實在不愿惹麻煩,更怕他父親知道他在外面惹了麻煩。

這位顧道人若能將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能讓他早點趕到寶珠山莊去,就算再多輸點,他還是很愉快的。

誰知從第三手牌開始,他竟轉運了。第一副牌他拿了個一點,莊家竟是蹩十。

于是八個籌牌就變成了十六個。

他就將十六個籌碼全都押下去,這副牌他居然拿了對天牌。

他當然也很高興,于是這一注他就押了三十二個籌碼,只想一下子輸光。

輸贏一向不動聲色的顧道人,這次臉上居然也仿佛有點動容了。

盧九和王飛神色間也顯得更驚訝、更佩服。

王飛道:“老弟,一下子何必押這么多呢,還是留著慢慢賭吧。”

段玉微笑道:“沒關系。”

王飛看著他,突然一挑大拇指,道:“好,老弟,你真有種。”

段玉微笑著,覺得很有趣,甚至覺得有點滑稽。左右不過是三十二個破籌碼而已,這些人為什么看得如此重?他滿心無所謂根本不在乎。所以他又贏了,連贏了二把,三十二個籌碼已變了一百二十八個。

顧道人吃兩門,賠天門,額上已現出汗珠。

段玉微笑著,將一百二十八個籌碼,全部押了上去。

顧道人動容道:“你真押這么多?”

段玉微笑道:“就這么多?”

顧道人看著盧九,又看著王飛,忽然把牌一推,嘆道:“好,我服了你。”

段玉很驚奇,道:“你不推了?”

顧道人苦笑道:“今天算我認輸了。”

段玉看著盧九,又看著王飛,這次王飛居然也沒有開口。

段玉微笑道:“現在就收了也好,我請三位喝兩杯。”

他隨手拈起兩個籌碼,塞到旁邊看牌的那小伙子手里,道:“這個給你吃紅。”

這小伙子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吃吃道:“這……這怎么敢當。”

段玉微笑道:“沒關系,你只管拿去,到外面喝酒,酒賬也算我的。”

這小伙子手里拿著籌碼,全身不停地發抖,突然跳起來,轉身奔了出去,奔到門外才放聲大笑起來,笑個不停。

盧九嘆道:“難怪趙瞎子算準了小潘今年要發財,這課算得果然神準。”

王飛用力一拍段玉的肩,道:“老弟,你好大的手筆,我也服了你。”

段玉已經開始有些迷糊了,已隱隱發現,這一個籌碼絕不止一文錢。

顧道人直到此刻,神色才恢復鎮定,道:“你先算算贏了多少?”

段玉道:“不必算了。”除了本錢外,他將這八九十個籌碼,全都推了過去,微笑道,“這些就算今天的酒錢,我請各位喝酒。”

顧道人臉上又變了顏色,也不知是驚是喜,過了半晌,才緩緩道:“我不能收。”

段玉道:“為什么?”

顧道人道:“這太多了。”

段玉想了想,笑道:“好,我就收十個回來,算紅錢,其余的務必請你收下,否則就是看不起我,不愿交我這個朋友。”

顧道人看著他,又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道:“你以后一定會有很多朋友的……”

王飛也挑起大拇指贊道:“老弟,像你這么樣豪爽、慷慨的好朋友,我敢說江南還找不出第二個。”

盧九道:“改天有空,務必要請到‘賽云莊’來聊聊。”

段玉道:“賽云莊?閣下莫非是人稱‘妙手維摩’的盧賽云盧老爺子?”

盧九微笑道:“我看老弟你想必就是段飛熊段老爺子的大少爺。”

王飛一拍掌,道:“對了,除了段家的公子,誰有這么大的出手。”

段玉已怔住了。

賽云莊主盧九爺世代巨商,他本就是江南的名公子,不但文武雙全,而且琴棋書畫,絲竹彈唱,樣樣皆通,樣樣皆精。但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最精的還是賭。以他的身份地位,當然絕不賭幾十文錢輸贏的牌九,那么一個籌碼究竟是多少呢?

顧道人道:“剩下的這十個籌碼,不知段公子是要兌什么呢?”

段玉道:“隨便。”

顧道人道:“用赤金來兌行不行?”

段玉道:“隨便。”

他微笑著,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要露出太吃驚的樣子來。

顧道人已提起他坐著的那酒壇子,放到桌上,扳開了泥封,壇子里竟是滿滿一壇赤金鎳子。

顧道人道:“這里是赤金八百五十兩,兌換成銀,恰巧是十萬兩,就請段公子收下。”

段玉又怔住。

這一個籌碼,竟是整整一千兩銀子。

他剛才隨隨便便的,將十來萬兩銀子一下子押了下去。

段老爺子的家教一向很嚴,因為希望能將他的獨生子訓練成一個正直有用的人,并不想他兒子做一個揮金如土的風流公子。

所以段玉直到十二歲的時候,才開始有規定的零用錢,一開始是每個月一兩銀子,到十四歲時,才增加為二兩,到十六歲時還是他母親說情,才給他十兩。

這情形一直繼續到他十八歲,這次他出門時,段老爺子雖然給了他十張一百兩的嶄新銀票,卻還是再三叮嚀他,要他不可花光。

這一千兩銀票,也正是段玉這一生中所擁有的最大財富。

他花得雖然不寒酸,卻很小心,至于他母親私下給他應急的那些金葉子,他根本就不準備動用的。

他覺得一個人若要花錢,就該花自己憑勞力賺來的。

他一向很看不起那些將上一代的金錢隨意揮霍的敗家子。

事實上,他根本就從未揮霍浪費過一兩銀子。

但剛才他隨隨便便就給了那年輕的小廝兩千,又送給顧道人六十萬。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氣,慢慢地坐下來,看著面前滿滿一壇金子。他這一生中,從未有過這么多錢。現在有這十萬兩銀子,他已可做很多以前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了。

醇酒、美人,他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至少他不必再拼命約束自己,至少可以先去狂歡幾天,享受一下他從未享受過的歡樂。對一個剛出家門的年輕人來說,這的確是不可抗拒的誘惑。就算對一個老頭子來說,這又何嘗不是種很大的誘惑?

顧道人凝視著他,微笑道:“腰纏十萬兩,騎鶴下揚州,有了這么多錢,無論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痛痛快快地花一陣子了。”

王飛笑道:“何況這些錢本就是贏來的,花光了也無妨。”

顧道人道:“其實杭州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杭州的美人一向是名聞天下的,段公子年少多金,到了這里正該去享受溫柔的滋味。”

段玉沉吟著,忽然道:“這十萬兩銀子我也不能收。”

顧道人皺眉道:“為什么?”

段玉嘆了口氣,苦笑道:“我根本就不知道這籌碼是一千兩銀子一個的。”他不讓別人開口,很快地接著又道,“若是知道,我根本就不會賭,因為我若輸了,也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銀子來。”

顧道人道:“但你現在并沒有輸。”

段玉道:“既然輸不起,贏了就不能拿。”

顧道人道:“你若不說,也沒有人知道你輸不起。”

段玉道:“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可以騙別人,但沒有法子騙自己,所以我若拿了這些銀子,晚上一定會睡不著覺。”

顧道人笑了。

他微笑著看了看王飛,又看了看盧九,道:“你們看過這么笨的年輕人沒有?”

盧九搖了搖頭:“沒有。”

王飛嘆了口氣,道:“這年頭的年輕人,的確已一個比一個聰明了。”

段玉紅著臉,道:“我也許并不聰明,但卻還知道什么東西是該拿的,什么是不該拿的。”

王飛又看了看段玉和盧九,道:“這些銀子是不是偷來的?”

盧九道:“不是。”

王飛笑道:“江湖中都知道,顧老道也許有點來歷不明,但卻絕不是強盜小偷。”

顧道人道:“我們賭得有沒有假?”

王飛道:“無論誰都知道,這里賭得最硬了,否則杭州城里到處都可以賭,我們為什么偏偏喜歡到這破地方來。”

顧道人這才回過頭,瞪著段玉,道:“這銀子既不是偷來的,賭得又不假,你既然贏了,為什么不能拿走?”

段玉急得臉更紅,吃吃道:“我……我……”

顧道人道:“你輸了也許拿不出,但你又沒有輸,因為你的運氣好,所以你就應該贏別人的錢,就應該比別人過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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