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湖少年春衫薄(2)
- 古龍文集:碧玉刀·多情環
- 古龍
- 4530字
- 2014-07-29 18:12:54
他剛翻身,這部位正是他全身平衡的重心,一下子被打著,身子立刻站不穩,踉蹌后退了七八步,“砰”地撞斷了船上的欄桿。
另一個和尚比他還慢一點。
段玉再一揮手,只聽“撲通,撲通”兩聲,兩個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個和尚剛搶步出艙,臉色已變了,也不知是出手的好,還是不出手的好。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看來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這么樣一身驚人的武功。
他簡直從未看見過任何一個少年人,有這么樣的武功。
段玉也在看著他。
這和尚年紀比較大,樣子也好像比較講理,最重要的是,他還沒有伸手打人。
所以段玉對他也比較客氣,微笑著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還不走?”
這和尚點點頭,長長嘆息了一聲,忽然問道:“施主高姓?”
段玉道:“我姓段。”
和尚道:“大名?”
段玉道:“段玉。”
和尚又嘆了口氣,道:“段施主好武功。”
段玉笑道:“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但段施主無論有多么高的武功,既然管了今日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難能全身而退了。”
段玉道:“哦?”
和尚道:“施主難道看不出貧僧等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段玉道:“和尚當然是從廟里出來的,除非你們不是和尚,是強盜。”
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話都不再說,突然躍起,“撲通”,也跳進水里。
段玉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看來這和尚倒蠻夠義氣。”
他揮了揮衣裳,想走,又想過去問問那白衣麗人有沒有受傷。
正拿不定主意的時候,船艙中已有人在呼喝:“段公子,請留步。”
聲音如出谷黃鶯,又輕、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時候大不相同了。
段玉輕輕咳嗽了兩聲。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這是段老爺子的毛病,老爺子喉嚨里總是有痰,要說重要的話時,總喜歡先咳嗽兩聲。
所以段公子也學會了,他發覺在沒有話說的時候,先咳嗽幾聲,是種很好的法子。
誰知那白衣麗人卻已走了出來,手扶著船艙,看著他,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了關切,柔聲道:“段公子莫非著了涼?這里剛巧有京都來的枇杷膏,治嗓子最好。”
段玉連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強笑道:“不必……在下很好。”
白衣麗人嫣然道:“公子你本來就是個好人,我知道。”
段玉的臉紅了,搶著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沒有病。”
白衣麗人笑得更甜,道:“沒有病就更好了,船上還有一壇陳年的竹葉青……”
段玉趕緊道:“不必,不必客氣,在下正要告辭。”
白衣麗人垂下頭,輕輕道:“公子要走,賤妾當然不敢攔阻,只不過,萬一公子一走,那些惡僧又來了呢?”
段玉沒話說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錢一共是一兩七錢,還沒有賞下來。”
白衣麗人笑道:“公子的酒錢,我……”
段玉趕緊道:“不行,不必客氣,我這里有。”
要女人付酒錢,那有多難為情。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難道是為了要別人替他付酒錢?
這種事是千萬不能讓人誤會的。
段玉立刻搶著將荷包掏出來,慌忙中一個不小心,銀票和金葉子落了一地,連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來。
幸好這白衣麗人并沒有注意到別的事,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窩吸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別地方去看。
03陳年的竹葉青確是好酒,顏色看來已令人舒暢,就仿佛是情人的舌頭。
這白衣麗人正伸出小巧的舌頭,直舔著嘴唇。
段玉趕緊低下了頭喝,喝完了這杯酒,他才想到這一下子,已將第一、第四、第五、第七這四條戒律全都犯了。
要命的是,這艘畫舫不知何時竟已蕩入湖心,他要走都已來不及。
何況她現在已將他當作朋友,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訴了他:“我姓花,叫夜來。”
花夜來。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色,好美的春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極了,段玉在心里嘆了口氣,決定將自己放松一天。
每個人都應該偶爾將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說是不是?
何況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壞事——誰能說救人是壞事?誰能說喝杯酒是壞事?
段玉立刻原諒了自己。
原諒自己豈非總比原諒別人容易?
所以段玉不醉也醉了。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畫舫已泊在楊柳岸邊。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段玉只知道自己被帶下了畫舫,被帶入一間充滿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張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卻分不出是夢是醒?
旁邊仿佛還有個人,人也比花香。
是不是夜來香?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管它是夢也好,是醒也好,就這樣一份蒙蒙眬眬,飄飄蕩蕩的滋味,人生又有幾回能夠領略得到。
夜很靜,夜涼如水。
風吹著窗戶,窗上浮動著細碎的花影。
旁邊仿佛有人在輕聲呼喚:“段公子,段玉,玉郎。”
段玉沒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卻能感覺到身旁有人在轉側,然后就有一只帶著甜香的手伸過來,像是在試探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均勻。
手在他臉上輕輕晃了幾下,人就悄悄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比花更美的人。
長長的腿,細細的腰,烏云般的頭發披散在雙肩,皮膚光滑得就像是緞子。
連月亮都在窗外偷窺,何況人?
段玉悄悄地將眼睛睜開一線,忍不住從心里發出了贊賞之意。
幸好他沒有將這贊美說出口來,因為他忽然發現花夜來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用最輕巧的手法,將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來。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臺上擺著幾盆花,是不是夜來香?
她遲疑著,居然將第二盆花從花盆里提了起來,帶著泥土一起提了起來。
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動作,將段玉的荷包塞入花盆里,再將花擺進去,將泥土輕輕地拍平。
現在誰也看不出這盆花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了。
她輕輕吐出了口氣,轉回身來的時候,臉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她笑得真甜,簡直就像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只可惜段玉這時已不能欣賞。
他已閉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發出了一種輕微均勻的鼾聲,正是喝醉了的人發出的那種鼾聲。
花夜來站在床頭,滿意地看著他,悄悄地爬上床,用一雙光滑柔軟的手臂將他抱住。
現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過來了。
段玉當然沒有醒。
她輕輕嘆了口氣,忽忽低低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仿佛是:
“哎呀,可憐的小伙子,他為什么要貪睡呢?”
她低低地哼著,呼吸愈來愈重,壓在段玉身上的手臂也仿佛愈來愈重。
她睡著了,帶著滿心得意和歡喜睡著了。
風吹著窗戶,窗上浮動著細碎的花影。
段玉慢慢地翻了個身,輕喚道:“花姑娘,花夜來。”
沒有回應。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勻,她畢竟也喝了不少竹葉青。
段玉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來,拿起了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
窗紙已有些發白了。
段玉提起了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將花盆里的東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里。
然后他再將花擺進去,將土拍平。
他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轉身看到她時,心里又不禁有些歉意。
這善良的少年人,從不愿令別人失望的,何況是這么樣一個美麗的女人。
他悄悄地走過床前,順便提起了他那雙精致的小牛皮靴子。
床上的人兒忽然翻了個身,呢喃著道:“你起來干什么?”
段玉勉強控制著自己的心跳,柔聲道:“我要早點走,一早我還要趕路。”
床上的人點點頭,眼睛還是張不開,含含糊糊地說道:“回來時莫要忘記再來看我。”
段玉道:“當然。”
其實他當然也知道,明天她一定就已不會在這地方了。
床上的人滿足地嘆了口氣,很快就又睡著。
她當然想不到這迷迷糊糊的少年人會發覺她的秘密,現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實在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
他若沒有恰巧看見,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東西不見了時,也沒法子說是她拿的。
捉賊要捉贓,這道理他也懂的,當然只有吃定這啞巴虧了。
何況這種事根本就沒法子說出去的。
唉,女人,看來男人對女人的確要當心些。
天已經快亮了,淡淡的月還掛在樹梢,朦朧的星卻已躲入青灰色的穹蒼后。
青石板的小路上,結著冷冷的露珠。
段玉赤著腳,穿過院子,冷冷的露水從他腳底一直冷到頭頂。
他忽然變得很清醒,簡直從來也沒有這么樣清醒過。
墻并不高,墻頭也種著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曉風里沁入心里。
段玉掠了出去,在墻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從花盆里倒出來的東西放回衣袋里,抬起頭,長長呼吸著這帶著花香的晨風。
他忽然發現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來竟比黃昏時更美。
他沿著湖岸的道路慢慢地走著,領略著這新鮮的湖光山色。
他一點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棧也沒關系。
那狡猾而美麗的女人醒來后,發現那花盆又變成空的時候,臉上會有什么樣的表情呢?
想到這里,段玉忍不住笑了,心里雖然難免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種秘密的、罪惡的歡喜卻遠比歉意更濃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懷,將那些失而復得的東西再拿出來欣賞一遍。
他怔住。
荷包里除了他父親給他的銀票,他母親給他的金葉子和那一柄碧玉刀外,居然又多了兩樣東西。
一串比龍眼還大的明珠,一塊晶瑩的玉牌。
這樣的珍珠找一顆也許還不難,但集成這樣一串同樣大小的,就很難得了。
玉牌也是色澤豐潤,毫無瑕疵。
段玉當然是識貨的,一眼就看出這兩樣東西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這兩樣東西是哪里來的?
段玉很快就想通了,花夜來一定早已將她那花盆當作她秘密的寶庫。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過她同樣的當。
段玉又笑了,他實在覺得很有趣。
他當然并不是個貪心的人,但是用這法子來給那貪心而美麗的女人一點小小的懲罰,也并不能算是問心有愧。何況,現在他就算想將這些東西拿去還給她,也找不著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實上,他也不想再去惹這麻煩。
“這些東西本來就不是她的,要還也不能還給她呀。”
段玉嘆了口氣,最后終于得到了這結論。
于是他就將所有的東西全都放回他自己的衣袋里。
他對自己處理這件事的冷靜和沉著覺得很滿意,非常滿意,簡直滿意極了。
他覺得自己實在也應該得到獎勵。
天色又亮了些。
一聲“欸乃”,柳蔭深處忽然有艘小艇蕩了出來。
撐船的船家年紀并不太大,赤足穿著草鞋,頭上戴著頂大笠帽,遠遠就向段玉招呼著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
段玉又發現自己的運氣實在不錯,他正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回去,剛想找條船來渡湖,渡船就來了。
“你知道石家客棧在哪邊?”
當然知道。西湖的船家,又有誰不知道石家客棧的。
于是段玉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過去,我給你十兩銀子。”
他自己覺得很快樂時,總是喜歡讓別人也分享一點他的快樂。
快樂本是件很奇怪的東西,絕不會因為你分給了別人而減少。
有時你分給別人的愈多,自己得到的也愈多。
誰知這船家非但一點也沒有歡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著他道:“你莫非是強盜?”
段玉笑了,道:“你看我像是個強盜?”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強盜,怎么會渡一次湖就給十兩銀子?”
段玉道:“你嫌多?”
船家道:“本來嫌多的,現在卻嫌少了。”
段玉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船家道:“你的銀子既然來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給些。”
段玉眨了眨眼,道:“你要多少?”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段玉又笑了,道:“原來我不是強盜,你才是強盜。”
船家道:“你現在才知道,已經太遲了。”
他長篙只點了幾點,船已到了湖心,兩膀少說也有三五百斤的力氣。
段玉看著他,道:“這真是條賊船?”
船家冷冷道:“哼。”
段玉道:“聽說賊船上若要殺人時,通常有兩種法子。”
船家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段玉道:“卻不知你是想請我吃板刀面呢,還是要把我包餛飩?”
船家道:“那就得看你的銀子是不是給得痛快了。”
段玉道:“善財難舍,要拿銀子給人,怎么能痛快得起來。”
船家冷笑道:“那么看來我只好先請你下去洗個澡。”
段玉道:“不用客氣,我剛洗過。”
船家不等他的話說完,已忽然跳起來,一個猛子扎入水里。
接著,這一條小船就在湖心打起轉來,轉得很快。
段玉居然還是一點也不著急,喃喃道:“只打轉還沒關系,翻了才糟糕。”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小船果然已翻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