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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梟雄之搏(1)

孟星魂忽然覺得連這棵樹都比他強些,這棵樹至少還有它自己的生命,至少還能自己站得很直。

他推開樹,站直,樹上突然垂下了一只手,手里有酒一樽。

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道:“這么早就清醒了,可不是件好事,趕快來喝一杯。”

孟星魂低著頭,接著酒樽。

他用不著抬頭去看,也知道樹上的人是誰,就算他聽不出這已日漸嘶啞的聲音,也可以認得出這只手。

手很大,大而薄,表示他無論握什么都可以握得很緊,尤其是握著劍的時候,任何人都休想將他掌中的劍擊落。

但這只手已有很久很久都未曾握劍了。

他手里的劍已被他自己擊落。

“葉翔殺人……永遠不會失手……”

高老大一直對他很有信心,他自己對自己也有信心,可是現在,他卻仿佛連這只酒樽都握不住。

他手臂上有條很長很深的創口,那是他最后一次去殺人的時候留下來的。

那人叫楊玉麟,并不能算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葉翔殺過的人,無論哪一個都比他厲害得多。

高老大要他去殺這個人,只不過是想恢復他的信心,因為他已失敗過兩次。

誰知他這次又失敗了。

楊玉麟一刀幾乎砍斷了他的手。

從此以后,他沒有再去殺過人,從此以后,他沒有一天不喝得爛醉如泥。

酒苦而辣,孟星魂只喝了一口,就不禁皺起了眉。

葉翔道:“這不是好酒,我知道你喝不慣的,但無論多壞的酒,總比沒有酒好。”

他忽然笑了笑,道:“高老大還肯讓我喝這樣的酒,已經算很對得起我了,其實像我這樣的人,現在只配喝馬尿。”

孟星魂沒有說話,他不知該說什么。

葉翔已從樹上滑了下來,倚著樹干,帶著微笑,瞧著孟星魂。

孟星魂卻不去瞧他。

以前見過他的人,誰也想不到他會變得這么厲害。

他本是個很英俊、很堅強的人,全身都帶著勁,帶著逼人的鋒芒,就好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

但現在,刀已生銹,他英俊的臉上的肌肉已漸漸松弛,漸漸下垂,眼睛已變得黯淡無光,肚子開始向外凸出,連聲音都變得嘶啞起來。

接過酒樽,仰首喝下一大口,葉翔忽然嘆了一口氣道:“現在我們見面的機會愈來愈少,我并不怪你,你就算看不起我,也是應該的,若不是你,我已死在楊玉麟手上。”

高老大最后一次叫他去殺人的時候,已對他不再信任,所以就要孟星魂在后面跟著去。

從那一次起,孟星魂就完全取代了他的地位。

葉翔又笑了笑,道:“其實那次我早就知道你會在后面跟著來的,所以我……”

孟星魂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那次我根本就不應該去的。”

葉翔道:“為什么?”

孟星魂道:“你知道高老大叫我跟著你,知道她對你已不放心,所以你對自己沒有信心了,我若不去,你一定可以殺死楊玉麟。”

葉翔又笑了,笑得很凄涼,道:“你錯了,那次我去殺雷老三的時候,已知道以后永遠也沒法子殺人了。”

那次去殺雷老三,就是他殺人第一次失手。

孟星魂道:“雷老三只不過是個放印子錢的惡霸,你平時最恨這種人,我一直奇怪,那次你為什么居然下不了手?”

葉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只是忽然覺得很疲倦,疲倦得什么事都不想去做,那種感覺你也許不會懂的。”

“疲倦”這兩個字,就像是針。

孟星魂的眼角又開始跳,過了很久,才一字字地說道:“我懂。”

葉翔道:“你懂?”

孟星魂道:“我已殺過十一個人。”

葉翔沉默了很久,忽然問道:“你知道我殺過多少人?”

孟星魂不知道,除了高老大,誰都不知道。

每次任務都是最大的秘密,永遠都不能向任何人說起。

葉翔道:“我殺了三十個,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個。”

他的手在發抖,趕緊喝了口酒,閉著眼吞下去,才長長吐出口氣,慢慢地接著道:“你將來一定也要殺這么多的人,也許還要多些,因為你非殺不可,否則你會變成我這樣子。”

孟星魂的胃在抽搐,忽然,又有了種嘔吐的感覺。

葉翔就是他的鏡子。

他仿佛已從葉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葉翔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大多數人都在受著命運擺布,只有很少人能反抗,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只恨我自己為什么不是這種人。”他黯淡的眼睛中忽然有了一線光亮,道:“但我也曾有過機會的。”

孟星魂道:“你有過?”

葉翔嘆了口氣,道:“有一次,我遇見過一個人,她愿意不顧一切來幫助我,那時我若肯不顧一切跟她走,現在也許活得很好——就算死,也會死得很好。”

孟星魂道:“你為什么當時沒有那么做呢?”

葉翔的目光又黯淡下來,瞳孔已因痛苦而收縮,過了很久,才黯然道:“那也許因為我是個又愚蠢又混蛋又膽小的呆子,我不敢。”

孟星魂道:“你不是不敢,是不忍。”

葉翔道:“不忍?不忍更呆,我只希望你莫要跟我一樣呆。”

他凝注著孟星魂,緩緩又道:“機會只有一次,錯過了就永不再來,但每個人一生中都至少會有這么樣一次機會的。我求你,等機會來的時候,千萬莫要錯過。”

他扭轉頭,因為他不愿被孟星魂看到他目中的淚光。

他求孟星魂,也許并不是為了孟星魂,而是為了自己。

他這一生反正已完了,他希望能從孟星魂身上看到生命的延續。

孟星魂沒有說話,他心里的話不能對人說。

他對高大姐的情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情愿為她死。

葉翔又道:“你是不是又有事要做了?”

孟星魂點了點頭。

葉翔道:“這次你要殺的是誰?”

孟星魂道:“孫玉伯。”

這本是他的秘密,可是在葉翔面前,他沒有秘密。

他發現葉翔的瞳孔又在收縮,過了很久,才問道:“是江南的孫玉伯?”

孟星魂道:“你認得他?”

葉翔道:“我見過。”

孟星魂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葉翔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沒有人能說得出,我只知道一件事。”

孟星魂道:“什么事?”

葉翔道:“我絕不會去殺他!”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只知道一件事。”

葉翔道:“你知道什么?”

孟星魂目光凝注著遠方,一字字道:“我非殺他不可——”

老天對他們的確太不公平,他們悲哀、憤怒,卻都無可奈何。

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本來就很多。

幸好他們除了老天外,還有老伯。

老伯從未讓他們失望過。

“老伯”的意思并不完全是“伯父”,這兩個字包含的意思還有很多。

在很多人心目中,它象征著一種親切,一種尊嚴,一種信賴。

他們知道自己無論遇著多么大的困難,老伯都會為他們解決,無論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老伯都會替他們出氣。

他們尊敬他,信賴他,就好像兒子信賴自己的父親。

他幫助他們,愛他們,對他們一無所求。

但只要他開口,他們愿意為他付出一切。

方幼蘋回家的時候,已爛醉如泥。

他已不記得自己是在哪里喝的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來的。

他清醒的時候絕不會回來。

他本來有個溫暖的家,可是在七個月前,這個家忽然變成了地獄。

仆人們都已睡了,他自己找到了半樽喝剩下的酒。

他還沒有開始喝已開始嘔吐,就吐在地上他花三千兩銀子買來的波斯地氈上。

吐完了就仿佛清醒了很多,但他卻不愿清醒。

清醒的時候他會發瘋。

他有錢,又有名,有錢有名的人,大多數都有個很美麗的妻子。

他的妻子不但美,簡直美得令人無法忍受,他受不了男人們看到他妻子時眼睛里帶著那種貪婪的表情。

他恨不得將這些男人的眼睛挖出來。

可是她喜歡。

她喜歡男人看她,也喜歡看男人那種貪婪的表情。

雖然她外表冷若冰霜,但他卻知道她心里也許正在想著和那男人上床。

他知道她還沒有嫁給他以前,就已經和很多男人上過床。

在他們洞房花燭的那天,他就已幾乎忍不住要扼死她,但只要一看到她那雙大而靈活的眼睛,小而玲瓏的嘴,他伸出去準備扼死她的手就會擁抱住她,伏在她胸膛上流淚。

他永遠不知道她和多少別的男人上過床。

他只知道一個。

床上沒有人,她一定還在那個人的床上。

方幼蘋沖入廳堂,找到另一樽酒,就在門口地上躺了下來,繼續不停地喝,直到他聽見窗外衣袂帶風的聲音。

朱青在嫁他之前,本是個很有名的女飛賊,輕功甚至比方幼蘋更有名。

現在她當然用不著再去偷,但輕功還是給她很多方便,她隨時可以從窗子里溜出去,去偷。

現在她不再偷別的,只偷男人。

燭已將殘,燭光卻還是很亮,她忽然出現在他面前,就站在他面前,垂首看著他,眼睛里帶著輕蔑不屑的表情望著他。

她臉色蒼白,眸子漆黑,神情冷漠而高貴,看起來甚至有點像是個貞潔的寡婦,無論誰也想不到她剛出去做過什么事。

方幼蘋道:“你出去干什么去了?”

他明知道,卻還是忍不住要問。

朱青目中的輕蔑之色更濃,冷冷地道:“找人。”

方幼蘋道:“找誰?”

朱青道:“當然是去找毛威啰。”

毛威,城里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毛威,毛威的財產比城里一半人加起來的還多,毛威玩過的女人比別人看到的還多。

十個人中,至少有六個身上的衣服都是毛威綢緞莊買來的,吃的米也是毛威米店里買來的。

你隨便走到哪里,腳下踩著的都可能是毛威的地,隨便看到哪個女人,都可能是毛威玩過的。

在這里,你無論做什么事,都免不了要和毛威沾上點關系。

方幼蘋的臉在扭曲,道:“毛威,你……你又去找他干什么?”

朱青道:“你想知道我去干什么,是不是?”

她眸子里忽然露出一種撩人的媚態,蒼白的臉上也現出了紅暈,咬著嘴唇道:“他也喝酒,但卻不像你,他就算醉了也行。”

方幼蘋突然跳起來,扼住了她的咽喉,嗄聲道:“我殺了你!”

朱青忽然笑了,吃吃笑道:“你殺吧,你只有本事殺我,你若敢去殺他,我才佩服你。”

方幼蘋不敢,就算喝醉時也不敢。

他的手松開,手發抖,但看到她臉上那種輕蔑的冷笑,他的手又握成拳。

朱青尖叫,道:“別打我的臉……”

她尖叫,卻不恐懼。

她還在笑。

他一拳打在她肚子上,她仰面跌倒,卻鉤住了他的脖子,拖著他一齊倒下,倒在她身上,讓他聞到她身上的芬芳。他還在打她柔軟的胸膛和大腿。

但他打得實在太輕了,打得她吃吃地笑,修長的腿隨著笑而扭動,曳地的長裙卷起,終于露出了她那雙雪白柔滑的腿。

方幼蘋牛一般喘息著。

朱青的腿分開,浪笑著道:“來吧,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這個,我雖然陪過了他,卻還是可以再陪你,陪你用不著費力。”

方幼蘋突然崩潰,再也無能為力。

他連試都已不能試,只有從她身上滾下來,滾到他方才嘔吐過的地方。

他還想嘔吐,卻已吐不出,他只能痛哭。

朱青慢慢地站起來,輕攏鬢邊的亂發,一剎那間,她已又從浪婦變成了貴婦,冷冷地瞧著他,道:“我知道你一喝醉就不行,我要去睡了,千萬莫要來吵我,因為我要睡得好,明天才有精神去見他!”

她轉過身,慢慢地走回臥房,冷冷道:“除非你殺了他,否則我天天都要去找他的!”

他聽到房門關起上閂的聲音。

他繼續不停地哭,直到他想起了一個可以幫助他,可以救他的人!

“老伯……”

一想起這個人,他心情忽然平靜,因為他知道他能替他解決一切。

只有他,沒有別人。

張老頭站在床頭,望著他美麗的女兒,眼淚不停地流。

他是個孤苦的老人,一生都在默默地替別人耕耘,收獲也是別人的,只有這唯一的女兒,才是他最大的安慰,也是他的生命。

但現在他的珍寶已被人摧殘得幾乎不成人形。

從昨天晚上回來,她就一直昏迷著,沒有醒過來。

抱回來的時候全身衣服都已被撕裂,白嫩的皮膚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帶著血,右眼被打腫,渾圓美麗的下顎也被打碎。

昨天晚上究竟遭遇到什么,他不能想,不忍想,也不敢去想。

她出去提水的時候,還是那么純真,那么快樂,對人生還是充滿了美麗的幻想,但她回來的時候,人生已變成了一場噩夢。

在倒下去之前,她說出了兩個人的名字。

兩個畜生。

他只恨不得能親手扼斷他們的咽喉。

他當然做不到。

江風和江平是徐家堡的貴賓,他們的父親是大堡主徐青松的多年兄弟,他們兄弟都是江湖中有名的壯士,曾經赤手空拳地殺死過白額虎。

若是憑自己的力量,他永遠沒法子報復。

但徐大堡主一向是個很公正的人,這次也一定會為他主持公道。

徐大堡主鐵青著臉瞪著站在他面前的江家兄弟,他衣袖高高挽起,好像想親自扼死這兩個少年。

江風和江平頭雖然垂得很低,極力在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但他們的眼睛里卻并沒有畏懼之色,弟弟在瞧著自己的鞋尖,鞋尖上染著塊血漬。

這雙靴子是他剛從京城托人帶回來的,他覺得很可惜。

“畜生!天咒的畜生,狗娘養的!”

張老頭憤怒得全身都在發抖,拼命忍耐著,他相信徐大堡主一定會給他們個公正的懲罰,讓他們以后再也不敢做這種事,徐青松的聲音很嚴肅,道:“這件事是你們做的?說實話!”

江風點頭,江平也跟著點頭。

徐青松怒道:“想不到你們竟會做出這種事,你父親對你們的教訓,難道你們全都忘了?我身為你們父親的兄弟,少不得要替他教訓教訓你們,你們服不服?”

江風道:“服。”

徐青松臉色忽然緩和了下來,嘆了口氣,道:“你們的行為雖可惡,總算還勇于認錯,沒有在我面前說謊,年輕人只要肯認錯,就還有救藥,而且幸好張姑娘所受的傷不算太嚴重……”

張老頭忽然覺得一陣暈眩,徐青松下面說的話,他一個字都聽不到了。

“她受的傷還不算太嚴重……”要怎樣才算嚴重,她一生的幸福都已毀在這兩個畜生手上,這創傷一生中永遠也不會平復,這還不算嚴重?

徐青松又道:“我只問你們,以后還敢再做這種事不?”

江風目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他知道這件事已將結束。

江平搶著道:“不敢了。”

徐青松道:“念在你們初犯,又勇于認錯,這次我特別從輕發落,罰你們在這里做七天苦工,每天三兩工錢,全都算張姑娘受傷的費用。”

他重重一拍桌子,厲聲道:“但下次你們若敢再犯,我就絕不容情了。”

張老頭全身的血液都似已被抽空,再也站不住。

每天三兩銀子,七天二十一兩。二十一兩銀子在江家兄弟說來,只不過是九牛一毛,卻買到了她女兒一生的幸福。江家兄弟垂著頭往外走,走過他面前的時候卻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目光都是帶著勝利的表情。

張老頭一生艱苦,也不知受過多少打擊,多少折磨,多少侮辱。

他已習慣了別人的侮辱,學會了默默忍受。

可是現在,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用盡全身力氣沖過去,抓住了江風的衣襟,捶著他的胸膛,大聲嘶喊道:“我也有二十一兩銀子,帶你的姐姐來,帶你妹妹來,我也要……”

江風冷冷地瞧著他,沒有動,沒有還手。

張老頭的拳頭打在他胸膛上,就好像蜻蜓在撼搖石柱。

兩個家丁已過來拉住張老頭的手,將他整個人懸空架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架上的猴子,終生都在受著別人的侮辱和玩弄。

徐青松沉著臉,道:“若不是你女兒招蜂引蝶,他們兄弟也不敢做這種事,否則他們為什么沒有對別人的女孩子這么做,這堡里的女孩子又不止你女兒一個。”

他揮了揮手,厲聲道:“快回去教訓你自己的女兒,少在這里發瘋!”

一陣苦水,涌上了張老頭的咽喉,他想吐,卻又吐不出。

他拿起根繩子,套上了屋頂。

他恨自己沒有用,恨自己不能為自己的女兒尋求公正的報復,只有眼睜睜瞧她受畜生的摧殘。他情愿不惜犧牲一切來保護他的女兒,但他卻完全無能為力。

“這么樣活著,是不如死了的好。”

他在繩上打了個結,將脖子伸了進去,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堆在屋角的幾個南瓜和一大堆葡萄。

每年秋收,他都會將田里最大的瓜和最甜的葡萄留下來,去送給一個人,表示他對這人的愛和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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