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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世燼宮

沈硯之第一次見到昭華長公主時,是在永安二十七年的上元燈節。他裹著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袍,混在觀燈的人群里,手里攥著半塊冷掉的米糕。長公主的鑾駕從街心駛過,明黃的帷幔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女子腕間纏繞的赤金絞絲鐲,在宮燈映照下泛著冷冽的光。

那時他還叫阿硯,是翰林院編修沈敬之撿來的書童,住在京城最破舊的南鑼鼓巷。沒人知道他袖中藏著半枚龍紋玉佩,更沒人知道他是三年前被廢黜的戾太子僅存的血脈。

三個月后,沈敬之因“私通廢太子黨羽”的罪名被投入天牢,沈家滿門抄斬。阿硯躲在衣柜里,聽著官兵的靴聲踏過青磚地,刀刃劈裂木門的脆響混著血腥味飄進來。他死死咬住袖口,直到嘗到布料被唾液浸透的澀味,才想起沈先生臨終前塞給他的紙條——“尋長公主”。

昭華長公主的寢殿在皇城最深處的瑤光宮。沈硯之換上死囚的囚服,混在押往刑場的隊伍里,趁著禁軍換防的間隙鉆進了宮墻的排水渠。渠水刺骨,他凍得牙關打顫,指尖卻緊緊攥著那半枚玉佩,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瑤光宮的夜比別處更冷。昭華正對著銅鏡卸妝,赤金絞絲鐲滑到肘彎,露出小臂上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十二歲那年,她替太子哥哥擋下刺客的匕首留下的。窗外突然傳來極輕的響動,她反手扣住妝臺上的金簪,沉聲問:“誰?”

陰影里走出個渾身濕透的少年,墨發貼在臉頰上,血珠順著下巴滴在青磚上,洇出點點暗紅。他抬起頭,露出雙過分冷靜的眼睛,將半枚龍紋玉佩放在案上:“沈硯之,求見長公主。”

昭華的指尖猛地一顫,金簪“當啷”落地。那半枚玉佩她認得,另一半在三年前太子哥哥自縊的佛堂里,被父皇親手碾碎在香爐里。

“你該殺了我。”沈硯之看著她,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或者,把我交給陛下。”

昭華撿起玉佩,指尖撫過上面斷裂的龍紋。永安二十四年那場宮變,太子府火光沖天,她跪在養心殿外三個時辰,只換來父皇一句“朕沒有這樣的兒子”。她比誰都清楚,眼前這個少年活著,就是懸在所有人心頭的利刃。

“瑤光宮西側有間空置的暖閣。”她重新戴上金簪,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如紙,“從今日起,你是這里的侍墨小廝,名喚硯秋。”

沈硯之在暖閣住了三年。他跟著昭華的伴讀讀書,學騎射,練權謀。昭華總在深夜來暖閣,帶著親手做的點心,看他在燈下臨摹《孫子兵法》。月光透過窗欞落在他挺直的脊梁上,像極了當年那個總愛背著手教她弈棋的太子哥哥。

“昨日父皇問起,你在御花園射落的那只白鷹,是誰教的箭法。”昭華捻起顆蓮子糕,看著他手腕上因常年握筆磨出的厚繭,“我說是翰林院的老翰林。”

沈硯之放下狼毫,墨汁在宣紙上暈開個小小的黑點:“長公主該說,是從市井雜耍班子學的。”

“市井雜耍班子可射不出那樣的準頭。”昭華輕笑,指尖無意間觸到他手背,像被燙到般縮回,“下個月的秋獵,北境的藩王會來朝賀,你……”

“我會留在宮里。”沈硯之打斷她,目光落在案頭那枚被反復摩挲得發亮的玉佩上,“長公主忘了,我是見不得光的。”

昭華的喉間發緊。她何嘗不想讓他堂堂正正站在陽光下,可父皇的眼神越來越冷,三皇叔在朝中的勢力越來越大,沈硯之的存在,是足以掀起血雨腥風的驚雷。

秋獵那日,昭華坐在觀禮臺上,看著場中縱馬奔馳的三皇叔嫡子蕭徹,心里卻想著暖閣里的人。蕭徹射中了頭鹿,策馬來到臺前謝恩,目光落在她腕間的赤金絞絲鐲上,笑得意味深長:“長公主的鐲子真好看,不知臣可否……”

“這是先太子所贈。”昭華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蕭公子還是多關心獵場上的勝負吧。”

回宮時已是深夜,昭華推開暖閣的門,卻見沈硯之站在窗前,手里捏著片沾著血跡的白羽。她心頭一緊:“你去了獵場?”

“蕭徹的箭上淬了毒。”沈硯之轉過身,眼底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情緒,“他想借秋獵除掉鎮守北境的定北侯,嫁禍給藩王。”

昭華猛地攥緊衣袖。定北侯是當年太子府舊部,手握重兵,是三皇叔奪權路上最大的障礙。她看著沈硯之年輕卻深沉的臉,突然意識到,這個她護在羽翼下的少年,早已長成能洞察朝局的利刃。

“我會提醒定北侯。”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波瀾,“你……”

“我還發現了這個。”沈硯之從袖中取出封密信,火漆印是三皇叔的私章,“他勾結了藩王,打算在重陽節宮宴上動手。”

昭華接過密信的手在發抖。重陽節是父皇的六十大壽,屆時文武百官齊聚,一旦出事,便是動搖國本的大亂。她看著沈硯之,突然想問他,這三年的朝夕相處,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是利用,是蟄伏,還是……

可她終究沒問。有些話一旦說出口,便是萬劫不復。

重陽節前三天,昭華在御書房的香爐里發現了迷藥。她不動聲色地換了香料,夜里卻故意打翻了燭臺,讓火勢蔓延到存放密檔的偏殿。三皇叔的人趁亂潛入,偷走的卻是她早已備好的假密信。

沈硯之在暖閣里看著火光映紅半邊天,聽見遠處傳來的救駕聲,指尖掐進掌心。他知道昭華在用自己的方式護著他,護著這個早已千瘡百孔的王朝。

宮宴當日,蕭徹按計劃帶著假扮成舞姬的死士入宮,卻在大殿門口被定北侯的親兵攔下。假密信被當眾宣讀,三皇叔臉色鐵青,卻仍強作鎮定:“一派胡言!定是有人偽造密信,意圖陷害本王!”

“是不是陷害,三皇叔心里清楚。”昭華緩步走出,赤金絞絲鐲在宮燈映照下泛著冷光,“只是不知,當年太子府那場大火,三皇叔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三皇叔猛地看向她,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就在這時,沈硯之從殿外走進來,玄色錦袍襯得他身姿挺拔,半枚龍紋玉佩掛在腰間,在眾目睽睽之下熠熠生輝。

“草民沈硯之,戾太子遺孤,參見陛下。”他跪地叩首,聲音清晰地傳遍大殿,“當年太子府冤案,懇請陛下重審!”

滿殿嘩然。皇帝僵坐在龍椅上,指著他的手抖個不停:“你……你沒死?”

“托陛下洪福,僥幸存活。”沈硯之抬眸,目光銳利如刀,“三皇叔當年私通外敵,被先太子發現,才縱火滅口,嫁禍太子通敵。草民這里,有當年幸存的侍衛證詞,還有三皇叔與外敵往來的書信為證。”

三皇叔臉色慘白如紙,厲聲喝道:“拿下這個 impostor!他是假的!”

可已經晚了。定北侯帶著親兵涌入大殿,百官中當年太子府的舊部紛紛站出來,聲援沈硯之。昭華站在殿中,看著那個她護了三年的少年,此刻正以雷霆之勢掀起朝堂的驚濤駭浪,突然明白,他從來都不屬于暖閣那方寸之地,他屬于權力的中心,屬于那把染血的龍椅。

三皇叔被打入天牢,蕭徹賜死。皇帝重審太子冤案,追封戾太子為昭烈太子,沈硯之恢復身份,封為硯王,賜居前太子府。

昭華最后一次見沈硯之,是在他搬離瑤光宮的那天。他穿著嶄新的王袍,站在暖閣門口,看著滿架她親手為他收集的孤本,聲音低沉:“這些書……”

“你都帶走吧。”昭華別過臉,不敢看他的眼睛,“往后……各自安好吧。”

沈硯之沉默片刻,轉身離去。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腳步,聲音輕得像風:“那年上元燈節,我看見長公主的鑾駕經過,心里想,若能得一人庇護,不必顛沛流離,該多好。”

昭華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原來他什么都記得。記得初遇的狼狽,記得三年的相伴,記得那些藏在深夜里的關切與試探。可他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隔著皇權傾軋,隔著一個不能言說的“愛”字。

沈硯之搬離后,瑤光宮變得空曠起來。昭華時常坐在暖閣里,看著案上那方他用過的硯臺,想起他說過的話。他說,等冤案昭雪,便帶她去江南看杏花。江南的杏花,該像當年太子府后院的那棵,開得如火如荼。

可她終究沒能等到。

永安三十一年,皇帝駕崩。沈硯之登基為帝,改元景和。昭華被尊為長公主,賜居公主府,終身未嫁。

景和三年的春天,江南送來新釀的杏花酒。昭華坐在窗前,看著庭院里新栽的杏樹,想起那個上元燈節的夜晚,青布袍的少年站在人群里,眼里映著漫天燈火。

宮人突然進來稟報:“公主,陛下南巡歸來,在府外求見。”

昭華握著酒杯的手一顫,酒液灑在素白的袖口上,像朵綻開的杏花。她走到銅鏡前,看著鏡中鬢角已染霜華的自己,想起當年那個在暖閣里為他縫補衣袍的夜晚,他說:“長公主的指尖,比宮里最好的繡娘還要巧。”

府門外,沈硯之穿著常服,手里提著個食盒,像極了當年那個深夜來暖閣送點心的少年。他看著緩步走出的昭華,目光溫柔如昔:“朕帶了江南的杏花糕,你……”

“陛下是天子,臣女不敢當。”昭華屈膝行禮,聲音平靜無波。

沈硯之的喉間發緊,食盒從手中滑落,精致的杏花糕散了一地。他伸出手,想像從前那樣拂去她鬢邊的落發,卻在半空中停住,終究無力地垂下。

“當年在暖閣,我說想得一人庇護,不必顛沛流離。”他看著她蒼白的側臉,聲音里帶著無法言說的痛楚,“那個人,從來都只是你。”

昭華猛地閉上眼,淚水洶涌而出。她何嘗不知道,何嘗不明白。可他是皇帝,她是長公主,他們之間隔著的,是整個天下。

沈硯之轉身離去時,春風卷起地上的杏花糕碎屑,像極了那年太子府后院紛飛的杏花。昭華站在府門前,看著他挺拔卻落寞的背影,突然想起他登基那天,她站在宮墻上,聽著滿城的歡呼,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萬里江山,終究是用他們的一生,換來了太平。

此后經年,昭華長居公主府,沈硯之再未踏足。只是每年上元燈節,總會有盞最大最亮的宮燈,懸在公主府的檐角,整整一夜,不曾熄滅。

有人說,陛下常在深夜獨自登上皇城最高的角樓,手里握著半枚龍紋玉佩,一站就是幾個時辰。也有人說,長公主的梳妝盒里,藏著一方磨得光滑的硯臺,硯底刻著個極小的“華”字。

景和二十三年,昭華長公主薨逝。沈硯之罷朝三日,親自為她撰寫墓志銘。墓志銘的最后一句是:“江南杏花,終未能共賞。”

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場很大的雪。沈硯之站在昭華的墓前,手里拿著枝干枯的杏花枝,那是當年他從江南帶回來的。雪落在他的發間,轉眼便白了頭。

“阿硯,”他輕聲呢喃,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這江山萬里,不及你眉間一縷風霜。”

風吹過墓園,卷起地上的雪沫,像極了那年暖閣窗外,無聲飄落的月光。有些愛,注定只能藏在權謀的縫隙里,在歲月的長河中,釀成一杯苦酒,獨自飲盡,至死方休。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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