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歸端著單反在公司大門前調整鏡頭光圈，她要給第“148”期培訓班拍畢業照，在她面前，經理及老師們已在端出的椅子上坐穩，林老師和榕榕正指導學員們站隊，要叫他們圍著經理及老師們在公司招牌下站成三排。婧婧又從旁備好了畢業橫幅，只等列隊完畢發給最前端的人，拉出齊整的一條。

一月正是上海最苦寒潮濕季節，那天上的云陰瘆瘆的，刮著西北風，風里夾一些細密凍人的雨點子。丘歸原以為就拍個畢業照不需太多時間，便大意沒穿外套出來，可看那前頭吵吵嚷嚷的人群，卻不知還需多久才能結束，她端著又重又冷，鐵疙瘩一般的單反，給凍得蹦蹦跳跳。好容易拍完了，經理又不肯走，在前面跟學員聊上了，她不走，所有人便都不敢走，陪著在門口喝風。

丘歸奇怪什么事這樣有意思，上前去聽見經理正向一個湖北來的學員介紹說公司原來并不在這位置，是前幾年才搬過來的，但是：“只要公司還在上海，它搬到哪里我都不怕。”婧婧羨慕說：“親愛的，是因為公司會給你安排宿舍嗎，真好。”經理回她：“孩子，你淺了。是因為我住在上海的市中心，那我還怕它去哪呢，去哪我都有最近的直線距離。”婧婧驚奇道真的嗎，親愛的你真棒。經理更說：“當然，公司也會為我安排宿舍。”便不止婧婧，學員也要拍一拍馬屁呀，周圍一片嘈嘈切切的羨慕聲調。經理是自得的。

前邊過來兩個女子，手上各提了一拎兜咖啡，估計是剛從門衛處取了外賣回來，兩人之一上身穿一件夾銀絲淺藍色粗毛線鏤空衫，里頭只一件黑色內衣，下身是一條淺色水洗闊腿牛仔褲，腰間系一條寬皮帶，脖子上疊加戴著幾條黑色choker，一頭蓬勃的黑卷發招展在風中。這兩人剛才其實已離得很近，只是給學員擋著沒見著，現在才露了出來。丘歸見那黑卷發女子瞧一瞧經理，扭頭朝向她的同伴說一句上海話，兩人笑著，她的話整個培訓中心里沒人聽得懂，那語氣卻可以感覺出來，雖不一定有惡意，卻總歸叫剛才那口氣狂妄的人感覺一些不爽快。

丘歸原有點兒害怕這妖蓮，覺著她不好惹，現在卻喜歡她的霸氣。她看著人家，人家也看她，一直看著，叫她有些奇怪有些不好意思，才發現人家是看她的身后，轉身便給一件從天而降的衣服兜頭蓋住了，聽見朱粲笑她：“你扭頭干嘛呀，蓋了一腦袋吧，頭發肯定亂了，自己待會理一理。”丘歸就不想從衣服里鉆出來了，這人怎么突然出現的...那一大群人...她可該怎么辦...衣服就給人揭開了，原來不是她的棉服，是一件黑色的男士羽絨服。“穿好，我上去了。”這人幫她將衣服披在肩上，再用手撩開一縷擋在眼睛前的頭發，覺著差不多滿意了，便回身走了...走得理所當然，上臺階時輕輕松松三兩步就跨了去，接著那大廳的自動門“叮叮咚咚”的打開來，將他接了進去。

丘歸雙手拽著肩上的大衣服（當然是立刻就暖和了，簡直發燒），仿佛得著一件盔甲，而慢慢回身，面前是一片安靜的人。那兩個提咖啡的女子也仿佛剛從一種慢速中恢復，才從她身邊過去了。經理的眼神當然是異常的，可不說一個字，婧婧的臉色毫不客氣是難看的，林老師低著頭，其余人則是看一點兒熱鬧。

經理走到丘歸面前，繞著那衣服看幾眼，回頭向林老師說指揮學員散了吧，上去吧，天太冷，待久了都受不了。丘歸將頭半埋在她的盔甲里跟著眾人上樓，因為是得著掩護的，所以沒人見著她半截臉上的笑，可是怕笑出聲來，所以嘴唇是咬著的，鼻子里又聞著一種衣物護理劑的暖和香味，這一路走得呀...是暈頭轉向。

上了樓，涓兒姐看見她仿佛個移動的小山垛子，吃驚道，你是從哪里偷來的衣服，這么大。丘歸紅著臉沒答話，因已走到那人跟前了呀，便將衣服脫下，看見人家伸過來的一條長胳膊，順手將衣服還了回去。涓兒姐看著她兩人的動作，也不再多話，回頭工作了起來。

丘歸先于經理她們上樓，正導照片挑著看呢，聽見經理及眾老師的聲音由遠而近，仿佛在罵人，就聽出又是在罵林老師，說明明知道天氣這樣冷，還下著雨，怎么要叫學員去樓底下露天拍照呢，一點不動腦子思考實際情況，看把所有人都凍得夠嗆，萬一學員給凍病了告到總部，這算誰的責任呢，又是要她經理來背鍋嗎？林老師仿佛已給罵慣，并不理她，又或許正是他這怠懶的態度才叫她特意喜歡罵他，反正林老師一般不回嘴，實在氣憤要回嘴又過于紳士而不能夠如她一般氣勢洶洶，所以總歸是給壓制，這一點丘歸覺著林老師可能是受限于自己的外貌而顯得軟弱了。

經理一貫是屁股挨不上凳子幾分鐘便要跑得不知所蹤，問她總歸是在開會，可是仿佛整個公司無論走到哪兒，都能聽見她在各部門內的聲音，多半是嬉笑，要不就是在吵架。轉眼經理不見了，熹微姐自語道：“難怪這幾天她脾氣爆得很，落選了呀，做了這么多準備都白費，不氣才怪。”姍姍隔著幾個空位問她說什么呢，熹微姐回答說她正整理下周周會人事部的資料，原來就要宣布工裝的結果，老板選了人事部的方案，“就是之前桂桂過來穿的那套。”涓兒姐仿佛失落，說怎么會呢，明明是我們拍的宣傳短篇效果更好呀，怎么會選的人事部的呢？丘歸心里想想，覺著若不是之前經理太急促要將婧婧的照片丟了群里，培訓中心的方案說不準真會中選。

下午乘拍照的空檔，丘歸去六樓找榕榕，要向她討教課程的研發經驗，其實這個問題明擺著找各位老師更好，可她怕給人笑話說她兒戲，況且也不確定能做成怎樣，便寧愿先不要說出去。榕榕正忙著做畢業班的短視頻，聽見丘歸的問題，說自己其實也在抓瞎，只試試而已，不過好在她可以向沈老師討教，沈老師雖忙，還是愿意指點她。丘歸奇怪問說你不是林老師的助理么，怎么反而要向沈老師討教。榕榕說這段時間以來林老師的狀態很奇怪，仿佛心不在焉，她總私以為林老師是不想做了，卻不好打探，并且由于林老師的怠慢工作，使得她也總要給經理牽連責怪，很煩惱。丘歸給喚起不平，說她實在替林老師生氣，經理總盯著他罵，明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要說起來這些小問題在她們誰身上沒有呢，就總是盯著林老師，實在不知道為的什么。榕榕也說奇怪，并且之前，在丘歸還沒來時，林老師可是很受經理喜愛的，幾乎時時刻刻要放在嘴上說優秀，各方面拉出來都是當模范立著的，怎么就變成現在這樣。

就打開手機翻找，說要給丘歸看一段錄像，是早上拍完畢業照后，她在給學員拍畢業視頻的時候拍到的。“林老師一直都是很挺拔的呀，可是早上我拍的他卻一直弓著腰，像個駝背，怎么回事。”說著向丘歸遞過手機，丘歸看見是一段長視頻，榕榕撥那時間軸，說從這開始。視頻從身后跟蹤拍攝林老師，隨著他一路從教室外開門進去，穿過里面的學員走到講臺上，抬頭，說一段畢業致辭。從一開始那背影就沒叫丘歸認出是林老師，鏡頭里的人仿佛是一個老頭，將手背在身后，佝僂著，沉重而遲緩的往前走，到了講臺上，又似乎不愿意見人而勉強為之，停頓片刻，才抬頭，要笑，要致辭，那笑卻多么悲慘，無奈，苦痛，看得人不由心一緊，聽見他說著說出幾字：“原來年輕真的很好...”就接不下去，榕榕并且也將視頻停住，說看這話，本來不在臺詞里，是林老師莫名加上的，不知他在想什么。

丘歸怔怔看著榕榕停住的林老師苦笑的臉，心里難受，卻不愿思考，附和說是呀林老師怎么了。轉而將話題引回主旨。

榕榕替丘歸想到，其實可以先不必急著出自己的課，尤其她從未做過講師，不妨先復一門課，訓練一下上臺的能力。丘歸想想說是這樣，比如婧婧本身學的師范專業，人又能說會道，可她也并沒說就要上自己的課，也是先復著涓兒姐的課，講授公司的管理制度，況且自己正跟著涓兒姐，倒是很方便。榕榕說可不，干嘛一開始就對自己要求那么高。丘歸笑說幸虧這公司有一個榕榕，不然她想找著說話的人都難，又可惜她總不在樓上，多半時間都在六樓。榕榕哼哼笑說自己才不想上樓，不要在經理眼皮下待著，“你們樓上污七八糟一團，我上去了多半也難活。”

下午丘歸向涓兒姐要來了課件，聽說她想上課，涓兒姐很贊同，說現在正不好招老師（因工資開得低呀），她若有心要往這方向走正合了公司的意，肯定要支持。于是將手里的日常工作完成一個段落，一面看課件，一面看過去的上課視頻，一人嘴里念念著，模仿著。忽然身邊滑過來一個人，往她面前放一只手機說道：“點一個。”丘歸看界面是餓了么星巴克店鋪，她不怎么喝咖啡，況且已是下午三點，怕晚上睡不好，就說這個點不喝咖啡了吧。手機便給拿回去，說道：“那就熱巧。”人卻沒走，而伸長了脖子看她的電腦屏幕，問她做什么呢，一個人嘀嘀咕咕的。丘歸小聲在那耳邊說一句：“備課呢。”人就回頭將她看著，笑得可有意思，仿佛在說：“你這小模小樣的也要去上課？”那給他盯著的，小模小樣的人就悄悄笑著有些靦腆。那看著她的人眼神就變化，從嬉笑變得含一些情緒，這人的頭因要看她的屏幕所以正離得很近，這么一轉過來，便幾乎是臉貼著臉，那人又不叫她的眼神躲閃，又看著她的嘴唇...便感覺嘴唇發木...太近了，怎么感覺好害怕呢...想一把將這家伙給推到一邊兒去，叫他離開遠點兒。人家就將她看穿了似的，嬉笑地，一回身嘩啦啦滑走了。剩她一個感覺又放心...又失落的。

過一會兒丘歸正喝著燙口的巧克力，經理不知從哪里出現，看見她桌上的飲料，調侃問張老師說還記得之前的莉莉嗎，只要找她做事，都要回答說“你請我喝星巴克吧”，想不到丘歸竟也這樣闊氣，只是光一個人喝，也不叫大家一起點，“怕我們付不起錢，要找你買單嗎？”張老師因知道那巧克力的來龍去脈，沒有接口，丘歸自然也不回答，只聽見婧婧過一會兒嘆氣說道：“現在男人們的審美啊...”經理聽見她的話，詫異道：“你怎么學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