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醒醒。”
沉香茫然睜開雙眼，卻只看見一只手觸在自己額頭上。
有些冰。
察覺到沉香已經轉醒，那只手的主人縮回了手：“既然醒了，就回屋里去睡吧。院里寒涼不利修養。”
這是……楊戩？
怎么……
楊戩見沉香一時沒有反應，有些好笑的搖頭：“看來……只是人醒了，酒卻尚且沒醒啊。”
直到這個時候沉香才注意到周遭的環境依舊是他與楊戩對飲時的庭院，只不過那輪明月不知何時被云彩再次遮住了，只能凄凄慘慘地灑下點點光斑照在樹冠上。
沉香一邊摁著頭一邊緩緩坐起身：“……我這是……喝醉了？”
楊戩頷首：“嗯。”
沉香愣了一下，心想：‘我這酒量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差了？前世那個千杯不醉的司法天神去哪里了？’
然而，他卻早已忘記前世的他酒量也并不好，“千杯不醉”那都是一次次爛醉里練出來的，和現在的他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楊戩翻手收起墨扇，上前把沉香從石凳上拉起來：“醉了就好好休息吧，睡一覺，明天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你就是個大人了。”
沉香這個時候其實已經清醒了，但在楊戩拉他起來的時候還是鬼使神差地裝作一副不勝酒力的樣子，就差沒腳下一軟靠在楊戩的懷里了。
楊戩不疑有他，只當是沉香喝醉了，略帶幾分無奈地將沉香扶回了真君神殿的內殿臥房之中。
扶沉香在床上躺好，又蓋好被子以后，楊戩才轉身回到真君神殿外殿的桌案旁坐下。
墻邊桌角上微微晃動的燭火給黑暗中的真君神殿帶來了一絲溫暖的色彩，但同樣也將楊戩的影子映在墻上拉了老長，宛如一只噬人的餓鬼。
楊戩手中捏著一只朱筆，快速地批閱著下界呈給他的奏章。
等他將這些奏章批閱完成后，還要將明日早朝需要呈給玉帝和王母的奏章仔細撰寫出來，于是，一時間整間外殿便只剩下了狼毫劃過紙張的細微聲響。
內殿、楊戩臥房中地躺在床上的沉香極不舒服地在床上翻了個身，眼中一片清明并無半點醉意。
“楊戩啊楊戩，這次我可要先你一步啦。”
半聲呢喃隨著沉香的那一聲嘆息消失得無影無蹤。
……
第二天，楊戩穿著一絲不茍的朝服離開了真君神殿，臨走時將哮天犬留在了殿中陪沉香。
于是只見一人一狗極為同步的托著下巴坐在臺階兒上。
哮天犬嘆了一口氣：“臭小子，我就說了吧，主人才舍不得真趕你走呢，看吧？”
沉香點點頭：“是啊，楊戩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人。”
“是……嗯？”哮天犬下意識附和了一句，然而話還沒說完就察覺到了不對勁，立即怒視著沉香：“臭小子！沒大沒小的叫誰呢？先說好啊你可別給狗爺我蹬鼻子上臉，我主人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嗎？你得管他叫舅舅你懂不懂！”
沉香翻了個白眼，沒和一條狗計較。
哮天犬見沉香不搭理，磨了一下牙，然后扭頭氣哼哼地抱住了手臂，就連沉香和他搭話他也沒理。
畢竟，他要讓沉香這個臭小子知道，就算是狗爺，那也是有脾氣的！
沉香有些好笑的放下撐下巴的那只手，不知從哪兒摸出根大骨頭晃來晃去：“嘖，這是誰家的狗兒掉的呀，嘖嘖，好香啊～”
哮天犬鼻子動了動，眼神不自覺地往沉香的方向飄了過去。
然而他注意到沉香正在看著他，他又立刻扭過頭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誰、誰知道呢，反正不是狗爺的，狗爺我才不稀罕呢！”
沉香笑了一下，倒也沒有繼續逗這只忠心的狗兒，直接把手里的骨頭遞到了他的面前：“喏，給你的。”
哮天犬眨眨眼，指了一下骨頭又指了一下自己：“給……我的？”
看到沉香點頭，哮天犬立刻一把就把骨頭搶過去抱在懷里：“這可是你說的啊！不許耍賴！”
“不耍賴。”沉香拍拍手：“昨天的酒味道很不錯，謝謝你。”
哮天犬嘿嘿地笑起來：“那可不，狗爺我的鼻子那可是天上地下獨一份，找壇人間的好酒而已，那還不是分分鐘的事？”
沉香看了一眼真君神殿大門：“那你找人應該很厲害吧？”
哮天犬立刻放下嘴邊的大骨頭昂首挺胸地說：“那可不？狗爺我的千里追魂術就沒失靈過！”
沉香回頭看了他一眼：“真的？”
哮天犬點頭：“真的！”
“嗯……”沉香想了想：“那我考考你啊，看你是不是真的這么厲害。”
“狗爺的千里追魂術可不能亂用，至少得值兩……”哮天犬歪了一下腦袋，本來比了兩只手指，然后想了想又換成了一只手掌：“不不不，至少得值五根大骨頭！”
沉香登時掏出來一大把香噴噴的大骨頭擺在地上：“你要是真有那么厲害，這些骨頭就都是你的。”
哮天犬咽了一下口水后，立馬坐直身體，然后豪氣干云地一揮手：“你考吧！狗爺我一定讓你好好見識見識狗爺的絕活的！”
沉香想了想：“嗯……我們先來個最簡單的，昨天門口那個值班的天兵，今天去哪兒了？”
哮天犬閉上眼睛聞了一下，然后眼睛都不睜地說：“沒走遠，就在隔壁的云殿門口站著呢。”
“果真有點意思。”沉香點點頭：“那我再考你，太上老君這會兒在哪兒呢？”
“嘿，我說你小子是不是在搞我呢？那老頭修為比我高，得要一個帶了他氣息的東西我才能聞出來啊！”哮天犬一下子瞪大了雙眼，嫌棄地瞥了沉香一眼：“嘖，這點常識都沒有。”
“那你之前也沒說啊。”沉香聳聳肩，又隨口問了幾個仙人的蹤跡，還隨便拿了幾個沾染了不同仙人氣息的東西來讓哮天犬猜究竟是哪個仙人留下來的。
哮天犬全都正確無誤地全部回答了出來。
于是，沉香摸出來一張破碎的紅布：“最后一個問題，你聞聞這個東西的主人這會兒在哪兒。”
哮天犬湊過來抽了抽鼻子，有些疑惑的歪了一下頭：“這是……哪吒的味道？怎么，你找那小魔王啊？”
沉香撇嘴：“我不過是考考你罷了，要是你不知道就算了。”
“誰說狗爺我不知道了！”哮天犬舔了一下嘴唇，眼疾手快的先把地上的五根大骨頭樓到了懷里來：“先說好，這可是最后一個問題了啊！”
沉香有些好笑的點頭：“嗯，最后一個。”
于是哮天犬美滋滋的運轉法力，片刻以后睜開眼：“哪吒這會兒在東海附近，估摸著應該是在哪座荒山上瞎溜達吧。”
說著，哮天犬撇了一下嘴：“那小子自從沒了兵權以后成天到處找人打架，天上的文武神仙但凡他打得過的都被他揍了個遍，然后他就被他老爹給罰了。
小魔王氣不過，直接翹家溜下界散心去了。”
沉香當即鼓了幾下掌：“千里追魂術果真名不虛傳，厲害、厲害啊！”
“行了行了你該回去看書了，免得待會兒主人回來又該說狗爺我沒看好你了，快走吧快走吧，別耽擱狗爺享受大骨頭了。”
說著，哮天犬砰地一下變回了原形，趴在骨頭堆上大快朵頤起來。
……
回到書房后，沉香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攏，然后看向了楊戩的書桌。
與前世幾乎一模一樣，楊戩書房里的書桌上整整齊齊擺著一疊再三撰改過的天條，只是相較于后世他所熟知的天條尚且有細微的不同之處，顯然這還不是他最終放進華山之中的那一份。
粗略翻看了一遍后，沉香心中已經將天條的底稿梳理了一遍，然后把楊戩的手稿原封不動放回了原處。
然而就在他轉身欲離開的時候，忽然發現了一絲異樣。
——楊戩書桌后面的柜子上，好像多了個什么東西？
沉香仔細看了半晌，終于從極不起眼的暗格里摸了一只上等的檀木盒子來。
打開盒子的瞬間，沉香愣住了。
——盒子里裝的東西，正是他上次留在真君神殿里以備不時之需的、祭煉了幻珠的特殊紙人。
之前回真君神殿時沒發現，沉香還以為他的紙人已經被他藏得天衣無縫了，沒想到還是被楊戩給發現了。
被他給發現了就算了，竟然還給完好無損地收藏到了書柜暗格里來了。
嘖。
沉香扁扁嘴，重新把面容精致的紙人放回盒子里，然后蓋好了蓋子。
罷了，既然被發現了那就被發現了吧。
放好盒子以后，沉香離開了書房。
然后在哮天犬的眼皮子底下使了個修煉到極致的風遁，堂而皇之地離開了真君神殿，從東天門悄然離開了天宮。
至于去向嘛，那自然是哮天犬口中所言的東海那片荒山了。
……
東海，那片靠近海域的桃山之上，沉香終于見到了這一世的哪吒。
哪吒自刎的時候還是個小少年，所以即便以寶蓮燈雄燈重塑肉身以后，他依舊是那副看起來沒有沾染半點人情與紛擾的少年郎，甚至于那身篆著火蓮紋絡的戰甲穿在他的身上都只余下了俊俏。
——像是一把煅成了櫻紅色的絕世兇器，那幅艷色的皮囊下，其實藏藏著一顆嗜戰的心。
察覺到身后有人靠近，斜挎著一只乾坤圈的俊俏少年郎回過頭來，腦袋后面高高扎起的馬尾隨之一甩，洋溢的青春氣息迎面而來。
看到是沉香后，哪吒緩緩瞇了一下眼睛：“閑雜人等速速離去，小爺不想和你糾纏。”
沉香沒有說話，只是走到了哪吒的身邊坐下。
似乎一點也不憚這個全天庭神仙都頭疼至極的混世魔王。
哪吒支起一條腿，側身看著身邊這個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少年郎，瞇起眼的時候眉心的紅痕微微亮起了火光：“你這人，聽不懂小爺說話？”
沉香看著眼前層層疊疊的浪潮：“有興趣和我一起干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嗎？”
“嗤，你這人有點意思。”哪吒盯著沉香看了好半晌，忽然托著腮幫子笑起來，耳朵上攢成耳墜的混天綾跟著他的動作晃了兩下：“打一場吧，你贏了小爺我再說。”
沉香笑了一下：“你贏不了我。”
哪吒撇嘴：“贏不贏得了，得打過才知道。”
話音剛落，哪吒身上就爆發出了一圈赤紅的火焰。
一抬手，一桿火焰長槍便出現在了他的手掌中。
沉香不慌不忙地避開哪吒的火尖槍，周身偶爾還會亮起零零星星的金色光芒，將那些隱藏在槍影之下的招式一一擋下。
——他說哪吒打不過他并非是夸大其詞。
首先，沉香手握著歲月大道的終點——混沌鐘，即便與實力比他強大幾倍的人交手也始終能立于不敗之地，只要他想，和誰都能五五開。
其次，則是哪吒本身的問題。
哪吒的蓮花身軀是楊戩那盞寶蓮燈，即使御使雄燈的口訣不能如御使法寶一樣控制他的一舉一動，但至少能撤銷他所釋放出來的法力。
……
周身法力波動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哪吒提著火尖槍站在原地，呆呆地，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沉香往前走了幾步：“如何？”
哪吒扯著嘴角冷笑：“不痛快。”
“現在還不行。”沉香轉過身去，看向廣袤無際的大海：“等事情解決了，我一定陪你打個痛快。”
哪吒的眼瞳中升起一股濃濃的戰意：“這可是你說的！”
沉香點頭：“我說的。”
哪吒點點頭，又收起火尖槍坐回了草地上淡淡地說：“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沉香說完以后沒著急離開，反倒是和哪吒在草地上并肩坐下。
這一坐，就坐到了傍晚時分。
詭異的是，兩人都只是默默注視著那些不斷卷著天光翻涌的海浪，一句話都沒說。
直到沉香即將離開的時候，忽然指了一下幾乎和天際金光融為一體的海岸線：“那邊就是陳塘關吧。”
哪吒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將視線移開了。
沉香也沒有繼續說下去，站起身來拍了拍身后的草屑：“我走了。”
哪吒看了他一眼：“你就是老君的弟子，沉香吧？”
沉香點頭。
哪吒眼中流露出一絲奇異的神光，不過卻并沒有繼續這個問題，只是在轉頭看向海面之前，淡淡地說了句：“我很期待你所說的那件‘大事’。”
沉香笑了一下：“我也很期待。”
說完，沉香的身影便化作一絲青煙消失不見。
被夕陽鍍了層瑰麗光華的哪吒低下頭，看了一眼手掌中靜靜躺著的精致紙人，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真是……有趣極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