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靜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已經快兩個月了。

那位遠方叔叔并沒有騙她，帶她來上海的第二天就在一家廠子里給她找到了工作，一個月包吃住三千塊，這對于一個十幾歲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小女孩來說已經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了，她在心里盤算著每個月給家里寄回去兩千然后自己留一千，這樣自己以后在家里應該就不會再受氣了吧？

她的工作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繁忙，每天八點上班到中午十二點休息，下午兩點到六點，有時候會有夜班，不過對于經常熬夜的她來說這都沒有什么，只是當同宿舍有人叫苦的時候她會覺得有些無法理解——這比她周末或者假期在家里忙里忙外的輕松不說還能賺這么多錢，有什么好抱怨的？

她們的宿舍一共住了八個人，基本上都是她們慶平市的，年齡最大的二十多歲，小靜是最小的一個，平時關起門來一群女孩子就鬧騰起來，她們基本上都是初中畢業就來這里打工的，所以都帶著一點孩子氣，其中最大的那個女孩喜歡讓別人叫她張姐，她經常開玩笑說這個宿舍是她們慶平人的天下，平時也很照顧小靜這幫孩子。

這天剛好工廠放假，張姐就提議帶著她們去商場逛一逛，小靜連忙附和——來的這一段時間里她一直待在這一小片地方，除了工作吃飯睡覺看電視以外沒有什么別的事可做，正好趁著這個機會出去看看大城市到底是什么樣的，好回去炫耀一番。

但有幾個女孩子還是選擇了留在宿舍，她們睡在床上開玩笑說，反正那種地方的東西我們又買不起，何必去自討苦吃呢？小靜不以為然地說就看看而已，不一定要買啊？就收拾了一下換上最好的衣服跟著張姐出門了，臨走前一個女孩邊看電視邊對她說:“去看看就行了，沒事別亂摸或者看價錢啊。”小靜“哼”了一聲，心想那有什么不能看的，隨后就把這句話拋到了腦后。

可當小靜真的站在那家商場的門口時，突然生出了一種膽怯，她拘謹地跟在張姐后面從旋轉門里跑了出來，地板上鋪的白瓷磚反射著冰冷的白光，旁邊柜臺里擺滿了各種金晃晃的首飾，在玻璃柜里小燈的照射下驕傲地躺在一個個精美的小盒子里熠熠生輝，旁邊還有各種白玉手鐲或者吊墜，小靜以前也見過玉鐲子，但都沒有那幾個套在一只假手上的好看，張姐說這是第一層，都是買珠寶的，第二層是買衣服的，可以去上面看看。小靜輕輕地幾乎是墊著腳走在沒有一絲雜質的地板上，好像怕一用力就會踩碎這光潔的地板一樣。

第二層都是品牌店，里面幾乎都沒有顧客，只有三三兩兩穿著制服的店員在里面轉來轉去，時不時地整理一下掛在架子上的衣服，小靜她們就近進了一家店，店員只是隨意地瞄了她們一眼，象征性地走過來讓她們隨意看，然后就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小靜小心地用手摸著一件大衣，然后提起掛著它的那個冰涼的衣架，順手看了一眼吊牌——這件衣服要三千多。

小靜以為看錯了，又仔細地拿起吊牌看了一眼，慌忙地像做了錯事一樣把它掛了回去，金屬碰撞的聲音讓她本來興奮好奇的心情一下子就冷了下來，這一件衣服比自己辛苦一個月的工資還要高，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搞笑——干嘛要來這種地方呢？早知道在宿舍睡覺了，在這里不過是給自己那以為了不起的工資一個恥辱罷了。

就當小靜無精打采地想回去的時候，張姐拿起一件衣服非要她試一下，小靜知道自己肯定買不起就拒絕了，但張姐執意把她拉到穿衣鏡前讓她換上那件衣服試一試，小靜不情愿地審視著鏡子中的自己，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么難堪過，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臉怎么那么黑那么紅，手上還沒有徹底痊愈的凍瘡看起來像是一個個丑陋的笑臉在嘲笑著她，那件洗得有些發白地牛仔褲配上廉價的帆布鞋，一切都和這件好看哦哦衣服格格不入，她低下頭不敢再看前面，匆忙脫下衣服，有點惱怒地把衣服塞給張姐讓她掛回去，就穿上原來那件外套就走出了店門，張姐跟上來問她怎么了，她還是低著頭看著地板只是勉強說自己不舒服，張姐也沒有再說什么，就隨便進了旁邊的一家店。

小靜本來不想再逛了，那些看起來散發著“生人勿近”氣息的牌子讓她覺得眩暈，但不知道怎么回去的她也只能跟著張姐繼續瞎逛。

張姐在這家店里看中了一條藍色的連衣裙，小靜也被它吸引了，它看起來像一個高貴矜持的公主，掛在模特的身上，張姐叫來了一臉不耐煩的店員，跟她說自己要試試這件衣服。

那位店員露出了戲謔的表情，她看著眼前這個女生，故意又問了一遍:“你確定你要試嗎？”

小靜此刻已經尷尬得不知道怎么辦，她知道店員的言外之意就是“你買得起嗎？”她想要勸說張姐算了，但張姐一臉平淡地說了一句:“是的，麻煩你給我試一下。”

店員有些不情愿地從模特身上脫下這件衣服遞給張姐，張姐有些鄭重地托著衣服去了試衣間，當她出來的時候，小靜不由得小聲驚嘆了一句:“真好看呀！”

張姐陶醉一樣地在鏡子前轉了轉，不得不說，張姐本來就是個美人胚子，只是平時和小靜一樣要養家所以穿衣打扮都比較樸素，但這件裙子完美地勾勒出了她完美的身形，仿佛此刻她不是一個打工妹而是一位富家女兒，她看著面前這個美好的自己，竟然有些舍不得脫它了。

“這件衣服多少錢？”張姐問一直站在身后像防賊一樣地店員。

“這是新品，打完折兩千多。”店員有些挑釁地說，她已經做好了把那件衣服重新掛回去的準備。

張姐嘆了口氣，默默地回到試衣間，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把裙子遞給守在門口的店員，店員抖了抖衣服，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把它又掛在了模特的身上，沒有理會她們幾個，自顧自地整理著那件衣服，好像張姐把它弄壞了似的。

離開的時候，張姐再次拐回了那家店，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件不屬于自己的裙子，和小靜一樣落寞地走上了自動扶梯，回去的路上，她們都沒有說話，當小靜在宿舍里泡一碗泡面的時候，張姐還在留戀那條美麗的裙子和鏡子里美好的自己。

晚上，小靜在被窩里回憶著那個昂貴的商場，她不禁有些感慨自己什么時候能在那里面買得起一件衣服，也是在吊牌上那些不可置信的數字上，她初次體會到了大城市冷漠的一面，她為自己早上的想法有些可笑——到底，自己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原來那些在自己面前興高采烈地描述外面的人們難道從來沒有感到過那些難以啟齒的無奈和心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