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順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再忍讓會讓女兒遇到這樣的事情。
這天他剛在金斌的幫助下把那些陳年的麥子裝到那個小三輪的車斗里上街賣掉,回來以后就看見女兒鼻青臉腫地坐在沙發上哭,老伴坐在旁邊陪著一起抹眼淚,田福順一看到這樣的情形,心中一沉,立馬就猜了個差不多,果然,通過女兒斷斷續續的敘述,田福順老兩口才知道,原來女婿前幾天出去干小工,被包工頭說了幾句,心里窩著火回到家里,又看到女兒炒菜的時候多放了點油,就勃然大怒,拉出那些舊賬——無非是平日里女兒瞞著他給自己買東西的破事,罵了女兒快一個小時,最后女兒不過是反駁了幾句,就被一頓拳打腳踢,最后還是在鄰居的拉扯下才跑出來的,因為離開的時候身上沒有裝錢,自行車又沒有來得及騎,就這樣一路跑一路哭著回來的。
田福順此刻內心里已經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哀,如果再年輕個二十多歲,說不準他現在就那把刀子直接把那個不成器還如此暴虐的女婿給捅死,但他現在已經到了這個年紀,再加上兩人的孩子都那么大了,自己又要養活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所以現在他除了用煙鍋使勁地從那個煙口袋里挖了幾下,手抖了幾次才劃著了一根火柴,勉強點著煙鍋里金黃的煙絲,垂著頭不由得呻吟起來。
“姑姑,你和姑父離婚吧!”剛才一直在沉默的曉娟突然就站起來,因為氣憤,她的胸口一起一伏的,“像他那種男人,離了你過得不知道會比現在好多少!”
田福順三人都驚訝地看著平日里很少說話的曉娟現在像個“小大人”一樣叉著腰站在他們面前,咬牙切齒地說著那句話,好像被打的人不是姑姑,而是她一樣。
“小孩子別瞎說!”奶奶連忙制止著曉娟,“有孩子呢,哪能說離就離呢?”
姑姑低著頭,還在抽泣,很明顯,她絲毫都沒有考慮曉娟的建議,或者說,她就只當剛才那是一句曉娟孩子氣的話,所以完全沒有聽進去這個建議。
田福順還在抽煙,其實他心里面也在琢磨著曉娟的想法,自己的女兒受了多少苦他都知道,因為這事,他有多少個晚上難過地睡不著,唉,當初人家來提親的時候,他也是看著那小伙子看起來挺老實,女兒也中意,從別人那里打聽了解到的也就是女婿有點小氣,當時他也沒多想,畢竟農村人多日子,節儉一點是好事,也就同意了,結果就給自己找個這么個“冤家”!連累得女兒連一天暢快日子都沒有過過,都是孽緣啊!
曉娟此刻已經被明確反對她的奶奶和沉默不語的爺爺姑姑給氣得嘴唇直抖,她不明白為什么在他們的觀念里就只有忍讓,只有妥協,難道人的一輩子就要這樣一直湊合下去嗎?
最終,整整一天,姑父也沒有來,晚上的時候姑姑就住在娘家了,曉娟面對著墻,中午的建議在沒有得到認可之后她的內心那些怒氣也就慢慢地散了,她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軟弱的姑姑自找的,原本的同情也在無視下變成了一種可笑的淡漠,那個令人窒息的家有什么可留戀的?
曉娟現在在考慮什么是婚姻,在她看來,爺爺奶奶的相處是婚姻,他們從來都是互相扶持,想著能為對方做點什么,金斌和那位漂亮的新娘子是婚姻,前幾天揚麥子的時候,那位姐姐一直端著一盆西瓜,用干凈的毛巾蓋著,等著丈夫忙完了吃,而金斌也會在休息的時候調侃一句忙著給他擦汗的新媳婦,兩個溫柔的人連說的話都透著幸福。可自己的父母卻是相處了一年多就不歡而散,就留下了她一個誰都不要的累贅,姑姑每天看著姑父的臉色生活,就像是犯人一樣,如履薄冰,現在還被打成了這樣,難道這都是婚姻嗎?
這些問題縈繞在她的腦海里,雖然已經打了不知道多少個哈欠,曉娟還是難以入眠,一直到雞窩里那種公雞叫了第三遍,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曉娟醒來地時候,已經十點多了,她急忙穿好衣服,正好撞上在掃院的姑姑,姑姑看起來也沒有睡好,眼睛紅紅的,看到曉娟出來,就用充滿歉意的口吻說:“我聽見你昨晚沒有睡好,今天我就沒有叫你,早飯給你留著了,我這就去給你熱熱。”說著,姑姑就把掃帚立在廚房門口,掀起門簾進去了。
曉娟看著已經很傷心還要顧及自己想法的姑姑,不由得為昨天的態度有點羞愧,但她此時也不知道怎么說,只能默默地喝著姑姑給自己端來的一碗稀飯。整個院子里只有姑侄二人,爺爺奶奶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曉娟有點尷尬地在姑姑的“伺候”下吃了早飯,就找了借口躲進房間寫作業去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現在奶奶在金老太的面前放肆大哭著,在家里她要安慰女兒,可她自己的心遠遠比孩子受的傷疼啊,她在金老太的炕邊上坐著,錘著自己的胸脯,已經哭得連聲都沒了。金斌和媳婦只能扶著這位傷心欲絕的老人,一時間也不知道應該怎么勸說,金老太用干枯的手抓著拐杖搗著地,也陪著這位老姊妹淌著眼淚,連聲說著“作孽呀”,可她們現在除了罵那個畜生之外,也實在無能為力了。
過了好一會兒,曉娟奶奶才緩和了一點,白雅婷趁機用剛剛泡好的熱毛巾給她輕輕地擦了擦臉,金斌也遞上了一杯熱水,曉娟奶奶用手揩著已經紅腫的眼睛,抽噎著跟金老太哭訴:“你說我怎么就這么苦啊,人家到了我這個年齡,都開始享清福了,我是兒子不爭氣,現在在外邊也不知道回來看看,女兒又攤上這么個對象,我真的是把他喂來喂去喂了個白眼狼出來,我和她爺都一把年紀了,要是那天腳一蹬,留下個曉娟可咋辦呀!”說完又嚎啕大哭起來,金斌本來想勸說讓他們離婚算了,但一想這是人家的事,自己不好插話,也只好作罷了。
就在曉娟心煩意亂地做著作業的時候,她聽見院子里吱嘎一聲——這應該是爺爺回來了,按照以往,她肯定會馬上迎出去,但這次她選擇裝作沒聽見。
田福順今天早飯一吃就上街道給女兒買藥去了,本來他打算帶著女兒去醫院查查看哪里有沒有什么問題,但懂事的女兒知道上醫院要花醫藥費,年老的父母也沒幾個錢,就強說自己沒事,他也只好去藥店里給人家說家里有人摔了,買了點治跌打損傷和消炎的藥回來。他不敢去看今天女兒越發腫起來的臉,就低著頭把藥遞給女兒,又隨便坐在大門口抽起煙來。他思慮了一個晚上,終于下定決心,想讓女兒離婚,但就怕當媽的總舍不得兒子,所以他在想怎么去說。
就在他難為的時候,女兒主動湊過來,就坐在他旁邊那幾根木材摞起來的簡易凳子上,跟他說:“爸,我知道你和我媽為了我的是操了不少心,我想好了,離婚我暫時不考慮,我在想著今年過年的時候幾個村里的妹子跟我說出去打工情況好,要不我也出去試試,一來我自己賺錢,他也不敢再看不起我,二來用在家里待著兩個人矛盾自然就多了,分開還能減少點摩擦,您覺得咋樣?”
田福順看著一臉堅決的女兒,知道自己做不了她的主,也就嘆了口氣說,同意了女兒的主意。他老了,孩子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看著去處理吧!他也只能在女兒需要的時候站出來說幾句話,讓女兒還有個娘家避難,除此之外,他一個垂垂老矣的農民,又能有什么能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