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今天的內容,就從村上與侍內由子,從相識相知,再到相愛的故事講起吧。
是這樣,從家鄉考上大學,直至又考上東京地方檢察廳的檢察官,算起來,村上在東京已經生活了近十年的光景。
雖說早已習慣了繁華都市里的種種消遣方式,可作為單身漢的村上,依舊不怎么合群,喜歡獨來獨往。
除了周末一個人離開東京,去一些人跡罕至的古代遺跡憑吊古人,思古憂情之外,也偶兒走進劇院,欣賞近期上演的優秀戲劇劇目。
今天劇院上演的劇目,便是由蘇聯戲劇院排練演出的,高爾基的代表作之一《在底層》。
鈴聲響過之后,除去舞臺燈光外,觀眾席頃刻間陷入黑暗之中。這是一種令人們自覺安靜下來的黑暗。
——村上靠在舒適的沙發座上,習慣性地解開西服紐扣,并松了松領帶,調整出一個愜意的坐姿,意欲沉浸在,由蘇聯一流藝術家們,演繹的大師作品之中,心中不免興奮起來。
——暗自嘆道:“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啊!”
身穿晚禮服的蘇聯女報幕員,和身著深灰色西服套裝的日語女翻譯聯袂走到麥克風前,開始介紹高爾基作品的概貌,以及蘇聯戲劇院功勛藝術家們的成就。
黑暗中的村上注意到,自己左手邊的座位直到現在仍然空落落的,心頭不免掠過一絲淡淡的惆悵,他為這位遲到的,甚至可能錯失這場藝術盛宴的觀眾而有些遺憾。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是一位年輕女士的聲音。由于過分地壓低了嗓門兒,再加上慚愧、歉意、尷尬,等等心情雜糅一處,使她的聲音顯得沙啞而喘息。
年輕女士,多少有些狼狽地朝村上左手邊的空位走來。
每一句“對不起”后面,都緊跟著一次躬身致歉。
想必原本紋絲不亂的發型,此刻被她這么一“折騰”,幾縷頭發散落下來,搭在額頭上,不時地遮住了眼睛。她又不得不隨時抬手,把那幾縷散發理到耳后,才能在黑暗中摸索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遇到這種情景,村上先生是決不會無動于衷的!
他趕緊半側起身子,絲毫不理會后座觀眾的嘟嘟囔囔,伸手接住年輕女士的手腕,把她引到自己的座位上。
“謝謝您,給您添麻煩啦!”年輕女士的聲音,依舊壓得很低,輕喘著忙不迭地向村上致謝。
“您完全不必這樣,才剛剛開幕十分鐘而已。”
村上已然恢復了陌生觀眾的心態,只是微微點頭應承著,眼睛全神貫注地欣賞著舞臺上的演出。
然而,村上的心境,卻并非他表面上的那么平靜釋然,相反,他很擔心:
——這位女士的手腕,簡直冰涼如鐵!額頭和鼻尖兒,卻滲著汗珠兒!
——興許,她的身體真的有什么不舒服吧?
不過,舞臺上,功勛藝術家們的精湛表演,大師獨具匠心的精彩劇情,很快便將村上從繁瑣苦悶的現實生活中解放出來,漸漸沉浸在信馬由韁般的精神暢游之中。
可能,連村上自己也沒想到,就在戲劇劇情即將進入高潮之際,他卻被某種鬼斧神工般的力量,從新召喚到現實情境之中。
黑暗中,一種清涼而沉靜的幽蘭之香,似有似無,似遠似近,似濃似淡……起初,并不真切,村上只當作偶然為之,不以為然;繼而,舞臺上的精彩演出變得索然無趣,村上開始心不在焉起來。
——村上非常清楚地知道,這淡淡幽香的主人,便是他左手邊那位遲到的年輕女士。
——村上低頭輕咳幾聲,借此重新調整一下坐姿,想把這無聊的舉動,當作新的起點,從新進入高潮迭起的劇情。為此,他甚至掏出手絹,擦了擦他那并無干澀之感的眼睛。
——村上有些惱火,有些焦躁,甚至不安,他竟然失去了對劇情的連續性把握,要么臺詞跟角色對不上號,演員慷慨激昂,他卻不知所云;要么顛三倒四的,搞錯了故事發展方向,如墜云里霧里。
——村上終究還是放棄了抵抗。
——黑暗中的村上,狡黠而安靜地把身體盡可能地“窩”進沙發座位里。他輕輕地側過臉,然而,視線卻始終不離舞臺上的演出,大概五秒鐘后,他才將視線轉到左手邊的領座兒。
——光線雖然昏暗,但卻營造出一種逆光下的神秘氛圍。
——年輕女士,那優雅嫻靜的身姿,且隨著劇情,時而嘴唇蠕動,時而頷首微笑,時而眉頭輕蹙,時而杏目圓睜……看樣子,她已經完全沉浸其間了。顯然,蘇聯功勛藝術家們的表演,給了她最好的安慰和補償……二十分鐘前的尷尬與狼狽,早已從她身上銷聲匿跡了。
——剛才因匆忙而散落的那幾縷頭發,竟又俏皮似的從她耳后溜了出來,搭在額角一邊兒。興許,它們的主人過于聚精會神的緣故吧,便任其隨著女主人均勻的呼吸而搖曳飄零……對捕捉到這樣一幅剪影的村上來說,感覺她身上別具一番俏麗的韻味。
——其實,當年輕女士匆匆忙忙地經過其他觀眾座位時,村上就已經注意到了她,而且隨著她的身影,距離自己越來越近,村上心頭砰砰的撞擊聲兒,則越來越重!
——是啊,她的美貌,令人無法回避……婀娜修長的身姿,羊脂玉般的皮膚,嬌美動人的面容。
——誰都猜不出來,此后,村上也絕口不提!……他那冒然起身接住年輕女士手腕的舉動,是他平時唯一的一次,大腦掙脫理性束縛的沖動。
“您好呀,我叫侍內由子。”
突然間,那年輕女士竟然回頭,側傾著身子,壓低嗓門兒,朝村上自我介紹,聲音依舊嘶啞,卻非常的輕松坦誠。
村上,恍若被侍內由子溫柔的眼神刺了一下,豁得從沙發座位上“彈”了起來,慌忙應承道:“實在對不起!……”
侍內由子,則連忙把食指壓在嘴唇上,提醒著村上。
村上這才反應過來,也壓低了嗓門,卻毫無征兆的口吃起來。
“對,對不起,我叫村上喬夫……我,我剛才,請您千萬不要誤會我!我,我,我絕不是您想象的那,那種人!”
“誒!沒有的事!村上先生是位紳士,是正人君子!”
“哦,謝謝,嗯,我,我……”
“我們繼續看演出吧,打攪到別人,會令人討厭的呀!”
——侍內由子,幾乎瞬間即恢復了原先優雅嫻靜的身姿,村上也好愣愣地看著舞臺上的演出。只不過,滿眼不見功勛藝術家們的身影,只有一位叫做侍內由子的女人,在他眼睛里搖曳翩躚。
村上喬夫,思忖著:
——侍內由子,像是那種可以隨意控制情境走向的女人。
——無論和誰,無論在哪兒,當她的想法,或者情緒流露過后,便隨時隨地的戛然而止了,無暇顧及別人的感受,也不去理會周遭環境的反應。
——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就在全場演出,接近尾聲的時候,村上隱隱覺察到,不祥的事情可能即將發生,或者已經發生了。
起初,村上并不敢確認,所以也就沒有冒失地采取行動,靜待事態發展。
他用余光發現,侍內由子的肩膀漸漸地塌了下去,不似剛才那般直挺舒暢。興許是,一個坐姿保持的太久了,難免疲勞,活動一下筋骨,調整一下姿勢,人之常情,不必介意。
然而,事態并未就此結束。相反,村上不由地擔心起來。侍內由子的右手捂住腹部,上身只是略略地彎著,從側面看,似乎,她仍在饒有興致地觀看著演出。
一想到,侍內由子特意提醒過自己“不應該打擾其他觀眾”的話,村上覺得,萬一小題大做的話,不免有再次讓她陷入尷尬的可能。由此,還是靜觀其變,相機處置,更為妥當。
村上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不對!一定有問題!她那冰涼如鐵般的手腕!”
村上也曾猜測過,這位女士的身體可能有什么不舒服呢。看她現在這副模樣,是不是出于所謂的“禮節禮貌”而強忍著呀!
“侍內太太,哦不,由子小姐,哦……您哪里不舒服嗎,請您千萬不要強忍著!”
村上側過身子,低聲問道。
當侍內由子轉過臉來的時候,村上也著實吃了一驚。
只見她臉色慘白,如同一張白紙,嘴唇微微顫抖著,太陽穴上滲滿了汗珠,額前散亂的頭發濕漉漉的。
——顯然,腹部的痙攣已經發生一段時間了,侍內由子只是憑借她頑強的毅力,強撐著而已。
“請叫我由子……村上先生,太痛了,我,我實在忍不住了,村上先生。”
話還沒說完,侍內由子的整個身子便徹底癱軟下來,滑到座位底下,雙眼緊閉,嘴里卻還咕噥著什么,可村上一句話也沒聽清楚。
“真沒見過您這號渾蛋!沒錯!您真渾蛋!”
侍內由子,恍若聽到了村上罵她“渾蛋”的話,雖然抬不動眼皮兒,嘴角卻揚起一抹凄楚的微笑。
村上蹲下身子,一把摟住由子的腰,把她那像斷線木偶般無力的胳臂,搭到自己脖子上,猛然起身,大聲說道:
“對不起!這里有病人!請讓一讓!謝謝!”
就這樣,檢察官村上喬夫先生,抱著暈厥過去的侍內由子,在臺上蘇聯功勛藝術家們的矚目下,在臺下周遭觀眾亂糟糟的抱怨聲中,不管不顧,大步流星地走出黑暗的劇場,在工作人員的引導護送下,才把侍內由子送到了劇場醫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