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柳蔭兒底下的侍內由子，剛朝村上這里瞟了一眼，便低頭繼續跟木和子聊著天，而且聊得，似乎比先前更熱絡，此時的木和子根本無暇顧及她的朋友。
百合子低聲哽咽著，然而，她說的每個字卻都很清晰。
“對不起，村上先生，我錯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該傷害您……更不該傷害侍內太太！對不起……我實在太想念您了啦……我對您說的‘東京再見’，我從沒忘記自己的諾言呀！……可是，我總也見不到您呀。”
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在百合子蒼白的臉上流淌著。讓村上更為揪心的是，說到‘東京再見’四個字時，百合子的嘴角，竟揚起一絲凄楚的微笑。
“不，不，島川小姐，是我的錯，是我沒把話說清楚，我只是覺得‘一面之緣’而已！偌大的東京，蕓蕓眾生……是我的罪過！……我應該送您一張名片才對！”
“哪有的事……村上先生，我們又不是孩子，當然可以向您要一張名片。可是，我想……請您一定不要笑話我！”
百合子真的跟孩子似的，把食指放在村上嘴唇上，讓他做出保證。
“不會的，島川小姐，您說即是。我保證。”
“從我見到您的第一眼起，心中做出了決定，要把您當作佛陀送給我的‘成年禮’！……是啊，只要就這么想著您，愛著您，您就永遠屬于我。假如，有天意的安排，茫茫人海，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這個，我……我理解您，島川小姐。請您振作起來！”
村上掏出自己的手絹，輕輕地拭去百合子臉上的淚水。
“可是，村上先生，我把事情搞砸了，徹徹底底地搞砸了……我無法克制對您的思念，一分一秒都停不下來！”
百合子痛苦地壓抑著，身體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迫不得已，村上只得讓百合子的身體倒入自己懷里。
“我把諏訪湖邊，跟您在一起的那個午后，那段像畫一樣美麗的回憶，封存在我自己想象出來的畫框里，把它藏起來，甚至，想把它永遠地抹煞掉！……因為，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再見到您！……村上先生，是您在折磨我呀。”
海嘯般的沖擊波，撞得村上心頭隱隱作痛。然而，他卻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這位依偎在他懷里的少女。
“我不敢讓自己停下來，我讓自己沒日沒夜地忙碌著，不停的趕電車，不停地找工作，睡覺，起床，吃飯，逛街，一切都沒有目的，沒有意義，更沒有結束的時候……就是千萬千萬別停下來，連眼皮兒都抬不起來，腦袋里滿登登的漲得發痛，也不知道裝了些什么……真的像是走進了隧道，就是走，不停地走，沒有路標，也看不到出口，更沒等來佛陀的旨意……村上先生！”
“不要說了！島川小姐！……是我，是我傷害了您！”
“沒有的事！村上先生，不，我并不是責怪您。您和我一樣，都是成年人了，都是自由之身，當然有選擇愛人的權利呀……只是，只是，來的太突然！況且，也太富有戲劇性了吧！……所以，實在對不起，村上先生，我沒能招架住！終于跟您見面的時候，原本以為是場‘驚喜’，結果卻是……嗯，的確是場‘驚喜’呀，對吧，村上先生？”
——百合子，很自然地推開村上的胸膛，從容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皺，接過村上手中的手絹，仔細地擦拭著自己臉上的淚痕，又幫村上理了理西服里的襯衣和領帶。
“唉！痛快極了！對不起啊，村上先生，只顧自己發泄一通，全然不顧村上先生的感受……沒想到‘一廂情愿’的笑話，竟然發生在我身上，失禮了！村上先生！”
說著，百合子朝村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村上連忙躬身回禮，此時他的大腦再次“斷篇兒”，百合子的臉上綻放出來的笑容，不禁讓村上心頭也浮起一副，名為“金色回憶”的油畫，百合子的笑容，是那么率真，灑脫，溫暖人間。
村上心里不由地暗自感慨一番：
——“少女的心境，的確比海嘯還難以預測啊！或者說，她們情緒一旦發作，你只管招架就是了，根本無法預測！”
“侍內太太，誒，我可以叫她‘由子’嗎？村上先生？”
“沒問題的，可以叫她‘由子’，我想她是不會介意的。”
“嗯，村上先生，我想說，我真的很喜歡她……剛才的氣話，我收回，請您原諒……由子的確是位卓爾不群的女人，這絕不是什么恭維話……在她身上，有著我難以企及，也是無法滿足您的東西，我說不清，興許，這就是您愛上她的原因吧。”
“島川小姐，我承認我愛由子，但這是無法做出比較的事情……我的理解，人的感情，迷惘而混沌，毫無理性可言，上一秒的判斷，無法決定下一秒的結局。總之，一兩句話，實在難以說清。”
“您是多么幸福啊，經歷的人自然經歷著，這就足夠了，而我呢……實在太失敗了！”
“什么事情，讓你‘太失敗’了呀？百合子！你可從來沒跟我提起過呀！”
身后傳來木和子爽朗的笑聲，侍內由子也緊跟其后，款步而來，微笑著朝百合子頷首致意。
——誰知，就在村上和百合子的話題，漸漸觸及心靈深處，竟一時忘了來深大寺游玩時，各自的伴侶。
“哦，真的很失敗呀，與村上先生，在諏訪湖時的一面之緣，竟然忘了跟村上先生要一張名片……回到東京，想念他的時候，急得差點去登尋人啟事呢！……您說傻不傻啊，侍內太太？”
百合子并不理會木和子的問話，而是直勾勾地盯著侍內由子的眼睛，決心直到由子的視線躲開自己，或者低頭認輸為止，才收回自己露骨的、粗魯的、滿是挑釁意味的視線。
“請叫我‘由子’好啦……在我看來，今天的會面，恰似佛陀的有意安排呢！
——既然島川小姐，再次見到了村上先生，那么當務之急，便不是登尋人啟事，也用不著去警視廳報案，而是要趕緊處理一下‘喜極而泣’的善后事項呢！”
說著，侍內由子走到百合子跟前兒，打開手包，掏出精致的化妝盒，拿出粉底和眉刷。
“男人總是這樣的，把事情弄的一團糟后，除了幾句‘對不起’之外，什么也不會做，也不知道該做什么！
——島川小姐，您有著櫻花一般絢麗的面容，您的眼睛清澈晶瑩，睫毛渾然天成，那么的自然……恕我冒昧，令堂大人，想必也是一位美人吧！”
侍內由子，并不介意百合子臉上陡然泛起的紅潮；也不顧忌木和子瞪大眼睛，訝異失聲的表情；更不去理睬村上，那又尷尬又委屈，電線桿兒般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傻笑。
“喏，島川小姐，您幫我拿一下鏡子，謝謝。”
侍內由子，把小鏡子遞給百合子后，又仔細端詳了百合子一番，才開始精心而溫柔地幫百合子補起妝來……其實，也就過了約摸一分鐘左右的時間。
“謝謝你，由子。”
百合子，禮貌地向由子躬身致謝。
——此刻的百合子，仿佛找回了丟失已久的自己。她的心情，平靜、空曠、釋然，恍若初見諏訪湖時的水面，波瀾不興，隨性自然。
所有的回憶，終究要被時間分解掉，化作光影，撕成碎片，變成塵埃……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佛陀是公允的，生命里不該有的，我得原封不動地還回去才對呀！
想到這里，百合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慨然而笑，她對村上說道：
“村上先生，今天，您總該送我一張名片了吧！”
“哦，是的，是的……請多關照，島川百合子小姐！”
百合子接過名片，看著上面的鉛字，讀出了聲兒：
“東京地方檢察廳——檢察官——村上喬夫。哦，您是檢察官呀？不錯嘛，村上先生！
——那么，我們，就再見吧！還有由子！祝你們，幸福！”
村上和由子，依舊佇立在原地，望著百合子和木和子，手挽著手的背影，直到兩位少女的背影，淹沒在深大寺熙熙攘攘的游客之中。
“村上先生，我們走吧，順著這條小河，興許也能走出深大寺呢。”
村上仍然走在前邊，且是不是地回頭顧及著由子。畢竟，由子穿著和服和木屐，走起山路來，并不輕松。
“由子，我跟您說過這件事吧。不過，的確沒怎么多想過。現在看，實在太不應該了，尤其是忘了送她一張名片。”
“村上先生，其實，公平的講，在您這方面，是沒有過錯的。”
村上停下腳步，扭身看著侍內由子，說道：
“不，我不覺得，島川小姐有什么過錯！相反，是我這方面傷害了她。由子，您也能感覺到的，百合子哭得很傷心。”
“唉！村上先生，您怎么不聽我把話說完，就著急下結論呢？”
侍內由子嗔怪著村上，并非真的生氣。
“以我的理解，島川小姐那方面，唉！該怎么說好呢，她只是太相信佛陀的安排啦！”
“佛陀？這跟佛陀有什么關系！”
“村上先生，您不要忘了，雖說，我并不比百合子大幾歲，可我也是從她那個年紀過來的呀！……那個年紀的我，有很多事情，我是根本不信的，甚至嗤之以鼻。
——然而，唯一一件事情，我卻非常篤定！”
“哦，是什么？”
“我非常篤定，冥冥之中，我生命里的那個人，一定是佛陀安排好的，我只消等著他就是了！”
村上沉默片刻，點上一支香煙，反問由子道：
“由子，我，村上喬夫，我是佛陀安排的那個人么？”
由子先是一愣，而后上下打量著村上，緊接著大聲笑道：
“村上先生，我說什么好呢！
——您可不是我舒舒服服‘等來’的呀！
——您是我辛辛苦苦‘找到’的呀！
——您實在太會開玩笑啦！村上先生！”